在苏念奴身上的伤快要养好时,皇帝的赦令也送到了云府。

    皇帝为了彰显歉意,派了身边的近侍德公公亲自宣的旨。不仅恢复了苏念奴的郡主之位,更因她守城有功而加赐了百户食邑。此外,还恢复了镇国公的爵位,着尚在边关守城的苏与安为世子,弱冠之年继承爵位。

    苏念奴恭敬地接下了圣旨,犹豫一阵后问道:“公公可知,陛下欲如何处置皇贵妃与韩王?”

    德公公恭敬地回道:“郡主在云府潜心养病,对外头的事不甚知晓也属应当。王氏家主在朝堂自戕了,死前把易子罪名全推给了其妹。如今陛下已废黜了王蕊,王氏庶子自然也成了阶下囚,择日问斩。”

    苏念奴微怔,有些难以置信:“王氏家主为何......”

    “王氏大族根深,如今大势已去,不过是弃子保全全族罢了。”德公公意味深长地解释,并未露出过多的情绪,只是感叹着续道,“此次一同被洗清冤屈的,不仅是镇国公,还有前兵部侍郎宋知直与前户部侍郎季琼的贪墨案,也一并被查清。可见上天垂怜,亦不舍公义受损,烈士蒙冤。郡主以一人之力,不仅肃清了朝堂,更是护佑了洛京免落奸佞之手,实乃匡扶大魏社稷之功。”

    听着他恭维的话,苏念奴却垂眉,谦恭答道:“非我一人之力。大魏忠君之臣,皆有此功。德公公过誉了。”

    初秋的风掠过,郁黑的长发上簪着的醉东珠微荡,覆在面上那层薄薄的轻纱扬起又落下,令人看不清她的面容。唯有敛起的眉眼清冷淡漠,分明是在谦语,却依旧让人感觉她的疏离。月白的一袭长裙勾勒着清瘦的身形,似是被风一吹便欲化羽而去。

    直至此时,德公公才感觉眼前人是昔日风华满京都的长平郡主。上回在殿前不要命地与陛下犟嘴争辩的人,约莫是被疯魔附了身的疯子。

    苏念奴并不知他此刻心中所想,只是稍微顿了顿,又开口问道:“镇国公府......”

    “郡主不必担忧,老奴听闻太子殿下因对郡主敬佩有加,早已请旨吩咐了人去重新安置了,相信不日郡主便能回府。”德公公连忙答道,把所有事情如抖筛子一样不断抖落,“还有小世子,也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约莫在下个月,应当就......”

    盛光烨过苏念奴的眼眸,惹她轻轻抬头。穿过枝繁叶茂,璀璨的日光落在她身上,非但不觉燥热,反让她感觉和暖。

    她微微瞌眼,又睁开。面纱之下,唇角轻轻抿起了一个弧度。

    她真的能回家了,一个尚有亲人的家,一个并非一无所有的,家。

    。

    在秋意最浓的一日,冒认陛下之子的王氏庶子王让之被推至菜市斩首。

    苏念奴独自前去观刑。

    王让之跪在行刑台,远远望着她朝自己走来,颓然浑浊的眼眸微微转了转。

    她身穿至鲜至艳的红裙,金丝绣成的大朵牡丹自衣襟蜿蜒,落在她的裙摆与衣袖处锦簇地盛放。覆面的绯纱也在一侧绣上了一样的金丝牡丹,映衬着她清冷的眉眼与如云的缎发,生出了一种浓艳至极的华美。

    王让之盯着她艳丽喜庆的装扮,喑哑的声线酝酿着恨:“苏念奴,你很得意吧?设计我入狱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想到了这一日?”

    苏念奴站在行刑台前停定,与他隔着数尺的距离,望着他身上单薄的囚衣与凌乱的长发,神色平静:“那时你藏在暗处,鸣鸣自得于构陷我父亲时,又可曾得意?”

    王让之神色微变,听她语气淡薄疏离地续道:“我来,只是代替受你诬陷,含冤而逝之人,送你一程。”

    一改往常装扮,打扮成这般模样,非是要耀武扬威,而是她要庆贺,庆贺天日昭昭,含冤之人终得清白,作恶之徒罪有应得。

    王让之却冷笑着答:“成王败寇,你如今已为胜者,自可对我言之凿凿。”

    残秋的气息太浓,刮起的风掠过苏念奴的眼,带着隐隐的刺痛。她微微眯起眼,凝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王让之:“我坚信正道不孤,故而得胜。”

    “何谓正道,又何为邪道?你满口正人君子之言,当真虚伪!”王让之直起身子,冷戾地高声反驳,“本王要这江山,何错之有?难道就因我非秦氏血脉,就不该有资格登上帝位?改朝换代之事,自古有之!本王不过棋输一着,敌不过你们罢了,何必说的如此冠冕堂皇!”

    围在四周的百姓不由倒吸了一口气,惊愕于他竟敢如此口出狂言。

    隔着高高的行刑台,苏念奴静静地看着他末路的张狂。

    “大胆逆贼,口出狂言!”行刑官本就因苏念奴的到来而有些慌张,却因她如今身份特殊,与王让之又有旧怨而不敢把人赶走。如今听见王让之竟话语猖狂,不由眼眉直跳,忙不迭看了眼天色,高声喊道:“时辰已至......”

    他的声音被勒停在半空,连带着周遭百姓的呼吸声也停滞了。

    因为苏念奴提起了她的衣裙,一步踏上了行刑台。

    “郡主,不可!”行刑官急声道,“这不合规矩!”

    苏念奴置若罔闻,目不斜视地盯着王让之,一步一步朝他走近。

    绣金的牡丹在裙摆处若隐若现,荡出微弱的弧度。她挺直着腰背,发间的金步摇随着踏上台阶的动作而摇摆。

    可苏念奴每一步,皆走得十分坚定。

    直至与他徒留两步之遥,她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前狼狈落魄的男子,眸光冷冽若霜。

    “自古王朝更迭,皆是国君不仁,臣子无德。揭竿而起的得胜者,自有其仁德所在才得新朝。若你为帝,君王无德,以邪为道,官贪成风,勾结外敌,冤杀忠臣。如此,你也当得一句‘何错之有’吗?失道之人寡助之。如此简单的道理,你竟只认为是棋输一着?实在可笑。”她十分轻蔑地笑了一下,向前猛地又迈了一步,清白分明的眼眸盯着他,沉在其中良久的愠怒与憎恨,直至这一刻才毫无保留地全然倾泻,“这天下非王朝一家的天下,更不是你王氏一家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你的一切取之于民,受之于民,自当以民为本,仁德为怀!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你非是输给了我们,而是输给了仁德。”

    王让之听着她正义凛然地驳斥,心中怨恨却更胜:“又如何?这天下即便是毁了,又如何?他们生如蝼蚁,命薄如纸,又与我何关?”

    听着他毫无逻辑的言辞,苏念奴微微皱眉。

    “王氏,母妃,父皇,他们都渴求至高无上的权力,我也一样!”他瞪着苏念奴,字字句句咬牙切齿,“他们要得,我便要得。只有我登上帝位,才能够杀光他们!偏袒秦尧之的父皇,厌恶我至极的母妃,还有舍弃亲生骨肉的舅父。他们都该死!该死!”

    苏念奴难以置信地望着形状疯癫的王让之,意外于他所做的一切,竟只是为了这一个目的。

    “还有你!”王让之猛地前倾,苏念奴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却还是被他撞了一下,惹她微微踉跄,“若我为帝,还要杀了你!你们所有人,全是道貌岸然之辈,令我作呕!”

    行刑官眼见他伤了郡主,自知再也等不得,忙高声大喊:“时辰到了,行刑!长平郡主,请避让!”

    苏念奴盯着被人按住的王让之,任由衙差把她拉下行刑台。

    将将退了不过数步,屠刀已仓猝落下。

    鲜血如注般喷涌,很快染红了断头台。身旁拥挤的百姓无不拍手叫好,大呼爽快。

    血色的液体上滴落了秋日最后一场雨,顺着行刑台蜿蜒流下,溺进了已死之人的不甘与怨恨之中。

    苏念奴垂着眸,任由秋雨洋洋洒洒地打在她的衣裙上,有些索然。

    父仇得报后本以为该有的快感,都被这场瑟瑟的秋雨浇透,颇有几分茫然。

    她有些寂寥地想,这一切当真结束了吗?还是只不过水花镜月的梦一场?

    站在远处的赵破奴望着她鲜红浓艳的衣裙被染湿,勾勒着她更纤薄的身躯,不由皱眉。

    四周群众四散,徒留她一人怔愣在原地。孤零零的,丝毫没有方才站在行刑台时的气盛。

    他走近一旁的摊铺买了把油纸伞后朝她走去。

    秋雨寒凉,她身子向来柔弱,淋了雨定是要生病的。

    此时,一把油纸伞接在了苏念奴的发顶,一个颀长端方的男子站在了苏念奴面前,令赵破奴猝尔停下了脚步。

    是秦尧之。

    他面容清俊温和,只堪堪站在她的两步之遥,举着油纸伞倾向着她,任由自己后背被打湿。

    隔着雨幕,赵破奴并未听清两人的对话,只见苏念奴弯起的眉眼如新月,方才尚且茫然的双眸在与秦尧之的对话中逐渐注入了一汪清泉。

    虽然卧床数月,但他也并非一无所知。

    顾净言告知他,是太子去求陛下早日归还镇国公府于苏氏姐弟。过去在朝中,太子向来与武将无甚交集,此次为长平郡主求得恩典,似乎惹得朝廷上下议论纷纷。

    尽管赵破奴清晰知道,太子断然不会有迎娶长平郡主的可能。

    可当人群熙攘,他们二人被隔绝在小小的油纸伞下,月白的锦衣与鲜红的衣裙相得益彰,似是无人能插足其中时,被嫉妒所滋养的心似是被蚁蛀空,一口一口蚕食着他的心脏。

    他垂首看了一眼缠绕在手腕处的狼牙项链,雨落在眼睫,遮掩了眸间的色彩。

    “威远将军?”此时秦尧之擎伞转身,讶然他站在雨中止步不前。

    落后他半步的苏念奴眼睫一颤,下意识抬起了眼眸,与数月未见之人遥遥相望。

    比起她的纤瘦,赵破奴倒是并无太大变化。只是似乎闷在床榻养了数月,肤色白了些许,往常粗野的模样要多了几分柔和之色,唯有那双总是凝望着她黑色眼眸中沉沉若霜,狠厉阴翳,成了过去他们从未相熟时的模样。

    分明是飒爽薄凉的秋雨,却在撞入他双眸那刻,成了粘稠难抑的氤氲雨汽。

    苏念奴轻轻蠕唇,敛下眉眼恭声行礼:“将军。”

    熟悉的清冷声线传入耳畔,清透的双眸失去了缱绻的气息,徒留淡漠的疏离。

    于是他的脚似是生了根,毫无力气再向前迈近一步。

    秦尧之是个聪明人,眼瞧着这不寻常的气氛,忙歉意地笑了笑:“郡主,实在抱歉,孤突然想起有要事需去一趟兵部,恐不能送你回府了。”

    他要走苏念奴自不敢拦,忙不迭行礼恭送:“殿下不必挂碍。”

    “如此......”他故作深思,顿了顿后转眼看向赵破奴,“烦请威远将军,为孤送一送郡主吧。”

    赵破奴抿了抿唇,并未立即答话。

    他在观察苏念奴,企图从她的神色中看穿她心中的答案。

    可苏念奴并不看他。只是微等了一阵,方轻声对秦尧之道:“此处离云府不远,太子不必担忧,我自行回府便是。”

    “可郡主并没有伞,威远将军与你当是同路......”秦尧之正劝着,却见她大步朝赵破奴的方向走去,不由微怔。

    赵破奴也紧盯着她。见她艳丽的衣裙被泅成深红的颜色,冰凉的雨露落在她绸滑的黑发,在错愕之余不由轻轻向前走了一步,抬起了手中尚未打开的油纸伞。

    可苏念奴却目不斜视,甚至不曾施舍他一点余光,直径从他身侧走了过去。

    腥浓的血腥味已被秋雨散尽,徒留的仅是她身上浅淡的梨花香。

    匆匆而至,又匆匆淡去。

    苏念奴在他身后的摊铺处买了把伞,擎起后方转过身来,再次沉稳地越过了赵破奴僵直的背影,朝太子恭声道:“殿下既有要事,我便不打扰了,先行一步。”

    说罢,又朝着赵破奴行了礼,方转身缓步离去。

    自碰见时相撞的那一眼后,她未再把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郁色的眼望着她没有丝毫留恋的背影,赵破奴垂着手已攒成了拳头。

    身上的玄衣已被雨彻底打湿,泅成暗淡无光的色泽,与他一起,悄无声息地沉寂在泥泞之中。

    秦尧之目睹了全过程,就在禁不住要上前安抚两句时,却见赵破奴缓步跟了上去。

    他并非要追上苏念奴。而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她数步之遥。

    秦尧之看了一阵,方明白他是打算用这种方式护送苏念奴回府。

    “情之一字,当真难以琢磨......”他低低叹息一声,微薄的愁绪散在秋风之中,很快便消失殆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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