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那日过后没几日，太子差了东宫的管事来传信，镇国公府已安排好了。
如今贺兰俞在外时宣称离了世的，府内之事自然也要让苏念奴亲自操持。
于是她接过了地契，匆匆与云引之拜别，打算先行回府打点，待一切收拾妥当后再接母亲回去。
只是当她回到自己过往住的主屋时，不由惊讶地沉默了下来。
龙鲤跃江的雕窗外，桂枝茂盛延伸入内，被风掸落在妆台。被打磨圆滑透亮的铜镜，边上尚有她幼时顽皮留下的划痕。皆是她熟悉的气息与自幼见过无数回的物件。
“烦请管事回宫时代我谢过太子殿下。”苏念奴摸了摸妆台被磕过痕迹，轻声对身后的人道。
当初陷入囹圄，府中的物件自是都被处理了。如今却被一一寻了回来，想必太子废了不少心思。
“这些非是殿下特意寻来的。”管事不敢替自家主子邀功，只是如实道，“是威远将军府派人送来的。”
苏念奴微怔，抬眉看向他。
可与元叔的活络截然不同，太子派来的管事是个少话之人，并未意会到苏念奴想要听到更多消息的神色，便躬身离去了。
院子里一时就剩了苏念奴一人。她在屋内住了一阵，又起身去看庭院要如何修整。
苏鼎是独子，因为父母早逝，在边境娶来的贺兰俞也是个孤儿，所以镇国公府一向冷清。过往里头住着的一直只有苏鼎一家，除却苏鼎把两个院子做成了练武堂与书屋外，特地把府里偏僻的两个院子合一做成了苏念奴的院子。
选了此处的原因也无他。只因院子背靠着的高山有一汪温泉。苏念奴幼时身体过于孱弱，听医正说温泉养人，遂苏鼎便特地重新修建了院子，把温泉引入了她的后屋，常年用作她的浴池。
不仅如此，她的庭院大得惊人，过去里头种了好些花草，中央还有一株槐，自苏念奴有记忆其便在其中。后来苏鼎思虑到她难免孤寂，又在槐树下为她修了一座秋千。待到盛夏来时，素白的花结满枝头，她坐下秋千上晃荡着听风声，花瓣也被抖落，落得她满身来，鼻间满是清香。
可如今，府里虽是做好了修葺，可府上的花草却并未来得及仔细打理。过去院廊蜿蜒，繁花似锦，葳蕤生香的庭院皆是枯木残枝。就连那株槐也残败不堪，分明尚未到凋零的时节，枝头的叶已尽数枯萎，零落在地。
苏念奴环视四周萧瑟，虽是做了打扫却依旧与往日不能同日而语。
但她也并未气馁，反而坐在秋千上，微微推晃了一下，直至双脚离了地，才垂眉笑了笑，在秋千上扬直视，仰目望着枯冷的槐树，道：“阿槐，我回家了！”
尽管全然变了样，可她终究还是回家了。
。
一墙之隔，赵破奴靠在墙边，一身玄衣落拓，与新白的院墙相比似是浓稠的墨。
苏念奴悦然的声线并未逃过他过人的听力，而他却只是敛眉沉默着，萧瑟的秋刮着他的眉眼，落寞寂寥地在他附近打了个旋儿，又很快离去了。
顾净言坐在槐树的秋千下，环视了周遭一圈才把目光落在她兄长的脸上，对将军府如今修葺成的模样虽有意外，却也感觉在情理之中。只是那本该送进屋内的物件，在今晨全然搬去了镇国公府，实在令她拧眉。
“兄长，”顾净言眼见了这一切，艰难开口，“你当真不打算求娶了郡主吗？”
回应她的，依旧是长久的沉默。
她家兄长自醒来见了手中的狼牙项链后，面色就不曾好过。本就是个寡言的人，如今是更不爱说话了。提起苏念奴来更是成了闷葫芦。
如今日日念着，一个人瞎琢磨，也不愿上前去与她说上一句话。真不知为何一个上阵杀敌能把敌军首领斩于马下的大将军对着个姑娘会成这个模样。
倒是摇雨整日唉声叹气，揪着眉头悄悄问她，若是夫人不再回来，自己能不能跟着夫人。
这事顾净言做不了主，更不敢做主。
顾净言胡思乱想着，无奈地叹了口气，决定给他加点重药：“你这般等下去，郡主或许就要嫁与旁人了。”
赵破奴抬眉，眸间的戾气骤增。
顾净言撇撇嘴，对他在自己面前生气实在不讲理：“难不成你想着郡主该一生不嫁人不成？”
“你若不愿娶，那便只能永远看着她对旁人笑，对旁人好。”她站起身，秋千晃了一下，似是一根鞭子抽在了赵破奴的心头。“你当真愿意如此吗？”
她走近，手指着他的胸口：“它，当真愿意如此吗？”
“不愿又能如何？”赵破奴低头，即便只是听着，他已感觉自己的心脏已流出了乌溜溜的血。此前所受的伤都不及此刻令他疼，令他痛，令他难以呼吸。
可他只能清醒地攥紧拳，咬着齿重复道，“净言，不愿又能如何？”
自他醒来，她不曾来见过他，不曾与他说过一句话。除了遗留下的狼牙，还有差泅嫣来要放妾书外，与他再无交集。即便是偶然遇见，她也疏离得形同陌路，不愿再施舍他一个眼神。
赵破奴知道，她已经恢复了群主之位。所以理所应当地，也终于想明白了自己过去为妾时对他的感情并非是爱情。
或许她如今对自己，已不仅仅是失去了欣喜与爱慕，而是厌恶与痛恨。
是该厌恶的。任是谁人有这样的经历，都该厌恶，不是吗？
赵破奴理解她的选择，并未觉得有何不对。他只恨天道不公，恨他自己未能把她保护好。
“兄长。”顾净言头疼地看着他，“既然不愿，你就该去争。她是郡主不假，可你也是有赫赫威名的将军。为何不能去争？”
她实在看不明白兄长为何要如此踌躇。
赵破奴却又沉默了下来。
他仰目看着那棵被嘱咐过而打理得极好的槐树，结满果的枝头与他本畅享着她会坐在那儿朝自己笑的秋千，微微闭目。
一切，不过他妄图摘月的痴心妄想罢了。如今不过梦醒了，他不该难过的。
。
因着要打理府中事宜，苏念奴便一个人先行在镇国公府住了下来。
云引之知道事情繁琐，让泅嫣带了些云府的奴仆来帮她处理府上事宜。
湘云与夕岚闻讯，怕她一人在府中难免孤单，相约一同上门做探望。
夕岚是个实在姑娘，为她重新量了身，寻思着为她做些新的冬裙。
因见她精神尚可，临走时忍不住对她低声道：“郡主的面纱，我回头想一些花样，绣好了给您送来，必让您出门依旧是洛京最美的姑娘。”
湘云对她的直白虽有微词，但也认同地劝道：“郡主不必忧心。这伤看着并不深，早晚会恢复的。”
苏念奴想了想，犹豫着问：“湘云，你说世上男子，可是当真会因我容颜尽失，便失了爱慕？”
“自然不是的。”湘云怕她心生自卑，忙不迭否认，“当真爱您之人，怎会在意这小小的伤疤？郡主，您不可妄自菲薄。”
她扯着苏念奴的手，语重心长地劝慰：“若有人如此对待您，那必然并非是真心爱慕您之人。此等肤浅之人，您也不必费心思去思量。如今苦尽甘来，自然是该过好自己的日子为上。”
这些道理，苏念奴自是懂得。只是偶尔想起脸上这道伤疤，难免还是会胡思乱想。
但当务之急，确实是需先把镇国公府重新修整好才是。她想赶在苏与安归京之前，把府里重新修缮成以往的模样。届时只消打点好奴仆，再把母亲接回家中，就能一同等着阿弟回家。
心中想着尚有许多事要处理，她也就没有了思虑此事的时间。
一来二去，便忙碌到了冬日。
此时镇国公府已然井井有条，泅嫣也已为她寻来了新的管事，打点着府里的一切。
就在苏念奴想着准备把母亲接回府的时候，却因受凉而大病了一场。
府里新寻来伺候自己的丫头此前未伺候过人，清晨入屋时见她高烧卧床，吓得忙不迭跑出门去高喊管事，闹得府里鸡飞狗跳了一阵。
直至医正为她看过病症，喝过药后精神了些许的苏念奴才无奈地望向她：“追云，遇事不能如此惊慌，不过是小病。”
被她唤作追云的丫头扎着圆髻，面容也是圆滚滚的，生得很是讨喜。被她责备后只是拧着眉，有些忧愁：“郡主，您可得好好休息。追云再也不吵您了。”
虽然咋咋呼呼，来去如风，却是个意外忠心的丫头。
苏念奴咳嗽着，由她伺候着吃了些软粥。
心知自己如今这模样若是被贺兰俞看见，怕是又要忧心，只好让管事把接人之事往后推。
病来如山倒。苏念奴前些日子方大病了一场，如今因着受凉又惹了高热，竟是反反复复了好些时日。
她每日还要抽出精力打点处理府上的事，精神一直不太好。到了夜里常有咳嗽，迷迷糊糊地叫着要水。
昏沉之间，她“梦”见了赵破奴。
“梦”中的他双眸深沉且沉默，一如往常地闭唇不语。
她盯着他看，也沉默不语。只是看着他肃然的脸，鼻头便发了酸，泪水涌上灼热的眼，浆糊一样的脑袋里全是他那一句“一刀两断，恩情两消”，于是呜呜咽咽地抽噎起来。
眼泪溢出双眸的刹那，赵破奴神色一慌，抬手去抹她的泪，却被她拂开。
“混账。”苏念奴嘟囔着推他，“你就是个，混账！”
话刚落音，人又弓起身咳嗽起来。
赵破奴忙不迭去抱她，让她坐起靠在自己的怀中，轻轻扫着她的背：“不哭，会呛着。”
他低声哄着，声音比沙还要粗粝，却已把此生所有柔情都倾注其中。
枕着他滚烫的肩胸，苏念奴仰头一口咬在了他的颈脖处，豆大的泪水落入他的衣襟里，滚落他的心头，激得赵破奴僵在原地。
“我讨厌你......”苏念奴恨恨地松开口，委屈地把脸埋在他衣襟中，一面咳嗽一面哭个不停。
她显然是烧糊涂了，整个人含糊地重复喃喃着两句话。纤细的身躯微微弓起，让赵破奴为她扫背时更能感觉到她嶙峋的背脊。
那颗早已消失的泪似是星火，灼烧着他的胸膛，疼得他几乎窒息。
她受了这样多的苦，而自己却半点未能为她承受。只是躺在床上，一无所知地任由她一人做了这样多的事情。
赵破奴抚摸着她冰凉的发，双目微微闭起。一颗泪滚落，滴落在苏念奴垂着的手心。
她讨厌自己，讨厌得理所应当。
如今贺兰俞在外时宣称离了世的，府内之事自然也要让苏念奴亲自操持。
于是她接过了地契，匆匆与云引之拜别，打算先行回府打点，待一切收拾妥当后再接母亲回去。
只是当她回到自己过往住的主屋时，不由惊讶地沉默了下来。
龙鲤跃江的雕窗外，桂枝茂盛延伸入内，被风掸落在妆台。被打磨圆滑透亮的铜镜，边上尚有她幼时顽皮留下的划痕。皆是她熟悉的气息与自幼见过无数回的物件。
“烦请管事回宫时代我谢过太子殿下。”苏念奴摸了摸妆台被磕过痕迹，轻声对身后的人道。
当初陷入囹圄，府中的物件自是都被处理了。如今却被一一寻了回来，想必太子废了不少心思。
“这些非是殿下特意寻来的。”管事不敢替自家主子邀功，只是如实道，“是威远将军府派人送来的。”
苏念奴微怔，抬眉看向他。
可与元叔的活络截然不同，太子派来的管事是个少话之人，并未意会到苏念奴想要听到更多消息的神色，便躬身离去了。
院子里一时就剩了苏念奴一人。她在屋内住了一阵，又起身去看庭院要如何修整。
苏鼎是独子，因为父母早逝，在边境娶来的贺兰俞也是个孤儿，所以镇国公府一向冷清。过往里头住着的一直只有苏鼎一家，除却苏鼎把两个院子做成了练武堂与书屋外，特地把府里偏僻的两个院子合一做成了苏念奴的院子。
选了此处的原因也无他。只因院子背靠着的高山有一汪温泉。苏念奴幼时身体过于孱弱，听医正说温泉养人，遂苏鼎便特地重新修建了院子，把温泉引入了她的后屋，常年用作她的浴池。
不仅如此，她的庭院大得惊人，过去里头种了好些花草，中央还有一株槐，自苏念奴有记忆其便在其中。后来苏鼎思虑到她难免孤寂，又在槐树下为她修了一座秋千。待到盛夏来时，素白的花结满枝头，她坐下秋千上晃荡着听风声，花瓣也被抖落，落得她满身来，鼻间满是清香。
可如今，府里虽是做好了修葺，可府上的花草却并未来得及仔细打理。过去院廊蜿蜒，繁花似锦，葳蕤生香的庭院皆是枯木残枝。就连那株槐也残败不堪，分明尚未到凋零的时节，枝头的叶已尽数枯萎，零落在地。
苏念奴环视四周萧瑟，虽是做了打扫却依旧与往日不能同日而语。
但她也并未气馁，反而坐在秋千上，微微推晃了一下，直至双脚离了地，才垂眉笑了笑，在秋千上扬直视，仰目望着枯冷的槐树，道：“阿槐，我回家了！”
尽管全然变了样，可她终究还是回家了。
。
一墙之隔，赵破奴靠在墙边，一身玄衣落拓，与新白的院墙相比似是浓稠的墨。
苏念奴悦然的声线并未逃过他过人的听力，而他却只是敛眉沉默着，萧瑟的秋刮着他的眉眼，落寞寂寥地在他附近打了个旋儿，又很快离去了。
顾净言坐在槐树的秋千下，环视了周遭一圈才把目光落在她兄长的脸上，对将军府如今修葺成的模样虽有意外，却也感觉在情理之中。只是那本该送进屋内的物件，在今晨全然搬去了镇国公府，实在令她拧眉。
“兄长，”顾净言眼见了这一切，艰难开口，“你当真不打算求娶了郡主吗？”
回应她的，依旧是长久的沉默。
她家兄长自醒来见了手中的狼牙项链后，面色就不曾好过。本就是个寡言的人，如今是更不爱说话了。提起苏念奴来更是成了闷葫芦。
如今日日念着，一个人瞎琢磨，也不愿上前去与她说上一句话。真不知为何一个上阵杀敌能把敌军首领斩于马下的大将军对着个姑娘会成这个模样。
倒是摇雨整日唉声叹气，揪着眉头悄悄问她，若是夫人不再回来，自己能不能跟着夫人。
这事顾净言做不了主，更不敢做主。
顾净言胡思乱想着，无奈地叹了口气，决定给他加点重药：“你这般等下去，郡主或许就要嫁与旁人了。”
赵破奴抬眉，眸间的戾气骤增。
顾净言撇撇嘴，对他在自己面前生气实在不讲理：“难不成你想着郡主该一生不嫁人不成？”
“你若不愿娶，那便只能永远看着她对旁人笑，对旁人好。”她站起身，秋千晃了一下，似是一根鞭子抽在了赵破奴的心头。“你当真愿意如此吗？”
她走近，手指着他的胸口：“它，当真愿意如此吗？”
“不愿又能如何？”赵破奴低头，即便只是听着，他已感觉自己的心脏已流出了乌溜溜的血。此前所受的伤都不及此刻令他疼，令他痛，令他难以呼吸。
可他只能清醒地攥紧拳，咬着齿重复道，“净言，不愿又能如何？”
自他醒来，她不曾来见过他，不曾与他说过一句话。除了遗留下的狼牙，还有差泅嫣来要放妾书外，与他再无交集。即便是偶然遇见，她也疏离得形同陌路，不愿再施舍他一个眼神。
赵破奴知道，她已经恢复了群主之位。所以理所应当地，也终于想明白了自己过去为妾时对他的感情并非是爱情。
或许她如今对自己，已不仅仅是失去了欣喜与爱慕，而是厌恶与痛恨。
是该厌恶的。任是谁人有这样的经历，都该厌恶，不是吗？
赵破奴理解她的选择，并未觉得有何不对。他只恨天道不公，恨他自己未能把她保护好。
“兄长。”顾净言头疼地看着他，“既然不愿，你就该去争。她是郡主不假，可你也是有赫赫威名的将军。为何不能去争？”
她实在看不明白兄长为何要如此踌躇。
赵破奴却又沉默了下来。
他仰目看着那棵被嘱咐过而打理得极好的槐树，结满果的枝头与他本畅享着她会坐在那儿朝自己笑的秋千，微微闭目。
一切，不过他妄图摘月的痴心妄想罢了。如今不过梦醒了，他不该难过的。
。
因着要打理府中事宜，苏念奴便一个人先行在镇国公府住了下来。
云引之知道事情繁琐，让泅嫣带了些云府的奴仆来帮她处理府上事宜。
湘云与夕岚闻讯，怕她一人在府中难免孤单，相约一同上门做探望。
夕岚是个实在姑娘，为她重新量了身，寻思着为她做些新的冬裙。
因见她精神尚可，临走时忍不住对她低声道：“郡主的面纱，我回头想一些花样，绣好了给您送来，必让您出门依旧是洛京最美的姑娘。”
湘云对她的直白虽有微词，但也认同地劝道：“郡主不必忧心。这伤看着并不深，早晚会恢复的。”
苏念奴想了想，犹豫着问：“湘云，你说世上男子，可是当真会因我容颜尽失，便失了爱慕？”
“自然不是的。”湘云怕她心生自卑，忙不迭否认，“当真爱您之人，怎会在意这小小的伤疤？郡主，您不可妄自菲薄。”
她扯着苏念奴的手，语重心长地劝慰：“若有人如此对待您，那必然并非是真心爱慕您之人。此等肤浅之人，您也不必费心思去思量。如今苦尽甘来，自然是该过好自己的日子为上。”
这些道理，苏念奴自是懂得。只是偶尔想起脸上这道伤疤，难免还是会胡思乱想。
但当务之急，确实是需先把镇国公府重新修整好才是。她想赶在苏与安归京之前，把府里重新修缮成以往的模样。届时只消打点好奴仆，再把母亲接回家中，就能一同等着阿弟回家。
心中想着尚有许多事要处理，她也就没有了思虑此事的时间。
一来二去，便忙碌到了冬日。
此时镇国公府已然井井有条，泅嫣也已为她寻来了新的管事，打点着府里的一切。
就在苏念奴想着准备把母亲接回府的时候，却因受凉而大病了一场。
府里新寻来伺候自己的丫头此前未伺候过人，清晨入屋时见她高烧卧床，吓得忙不迭跑出门去高喊管事，闹得府里鸡飞狗跳了一阵。
直至医正为她看过病症，喝过药后精神了些许的苏念奴才无奈地望向她：“追云，遇事不能如此惊慌，不过是小病。”
被她唤作追云的丫头扎着圆髻，面容也是圆滚滚的，生得很是讨喜。被她责备后只是拧着眉，有些忧愁：“郡主，您可得好好休息。追云再也不吵您了。”
虽然咋咋呼呼，来去如风，却是个意外忠心的丫头。
苏念奴咳嗽着，由她伺候着吃了些软粥。
心知自己如今这模样若是被贺兰俞看见，怕是又要忧心，只好让管事把接人之事往后推。
病来如山倒。苏念奴前些日子方大病了一场，如今因着受凉又惹了高热，竟是反反复复了好些时日。
她每日还要抽出精力打点处理府上的事，精神一直不太好。到了夜里常有咳嗽，迷迷糊糊地叫着要水。
昏沉之间，她“梦”见了赵破奴。
“梦”中的他双眸深沉且沉默，一如往常地闭唇不语。
她盯着他看，也沉默不语。只是看着他肃然的脸，鼻头便发了酸，泪水涌上灼热的眼，浆糊一样的脑袋里全是他那一句“一刀两断，恩情两消”，于是呜呜咽咽地抽噎起来。
眼泪溢出双眸的刹那，赵破奴神色一慌，抬手去抹她的泪，却被她拂开。
“混账。”苏念奴嘟囔着推他，“你就是个，混账！”
话刚落音，人又弓起身咳嗽起来。
赵破奴忙不迭去抱她，让她坐起靠在自己的怀中，轻轻扫着她的背：“不哭，会呛着。”
他低声哄着，声音比沙还要粗粝，却已把此生所有柔情都倾注其中。
枕着他滚烫的肩胸，苏念奴仰头一口咬在了他的颈脖处，豆大的泪水落入他的衣襟里，滚落他的心头，激得赵破奴僵在原地。
“我讨厌你......”苏念奴恨恨地松开口，委屈地把脸埋在他衣襟中，一面咳嗽一面哭个不停。
她显然是烧糊涂了，整个人含糊地重复喃喃着两句话。纤细的身躯微微弓起，让赵破奴为她扫背时更能感觉到她嶙峋的背脊。
那颗早已消失的泪似是星火，灼烧着他的胸膛，疼得他几乎窒息。
她受了这样多的苦，而自己却半点未能为她承受。只是躺在床上，一无所知地任由她一人做了这样多的事情。
赵破奴抚摸着她冰凉的发，双目微微闭起。一颗泪滚落，滴落在苏念奴垂着的手心。
她讨厌自己，讨厌得理所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