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一样
自“梦”见过赵破奴发泄过后，苏念奴的病也渐渐好了起来。
这日她坐在廊檐下，裹着厚厚的披风抱着汤婆子，仰目看着已经凋零的槐树，微微有些出神。
阴翳的云厚重地压着，槐树旁正是追云在攀梯子。
今晨管事让下仆来修剪槐树的枯枝时，路过的追云眼尖，看见了上头竟藏着一个鸟窝。在得了苏念奴的准许后，决定亲自爬上去看一眼。
她是村野长大的丫头，知晓鸟窝人碰不得，若是染了气息，怕是鸟就要弃窝。但还是要上去看一眼，若是害鸟，还是尽快除了较好。
她攀爬的时候尚不专心，斜眼去看盯着自己出神的苏念奴。
如今是冬日，她在家中不欲出门，遂穿得很是随意，为了保暖裹着厚厚的披风，人却依旧挺直如松地板正坐着，浓墨一样的长发微微挽起，几缕碎发落在她脸边，随风轻拂。素净的一张脸莹莹若玉，黛山眉，琼珠鼻，绛朱唇，一切皆是如此的恰到好处。
追云停了动作，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郡主，奴婢觉着，您脸上的伤痕似乎浅了些许呢！”
苏念奴被她唤回了思绪，眨了眨涣散的眼，下意识摸了摸脸颊。
依旧略有起伏的伤痕，只是摸着并无先前那般粗了，也不知是否是错觉。
她浅淡地笑了笑，对追云道：“你站得远，许是看差了。莫要分神，仔细一会儿摔了。”
追云疑惑地挠了挠脑袋，想说自己站在此处看郡主委实美得似九天玄女。但最终还是合上了嘴，专心继续攀梯。
这棵槐的年岁已有些长了，长得很是高大。就在追云攀爬到鸟窝的位置时，才发现自己已爬的颇高。她小心翼翼地探头去看，犹豫着要不要上手，目光却微微一斜，越过了槐树，望到了另一处。
她微微一怔，又低头望了望四周。
苏念奴本就是坐在外头望着她打发时辰的，见她明显异样的神色，不由开口：“可是害鸟？”
这槐树自她幼时便陪伴着她，她自然是不愿树枯萎的。
追云骚了骚耳，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她这态度让苏念奴心口一紧，忙走了过去仰目看她：“如何了？出问题了？”
“不是的。”追云慢吞吞地落了梯，语气有些莫名，“郡主，奴婢在上头望见，院墙的另一边有一座和咱们一样的府邸。”
苏念奴蹙眉，并未理解她所言。
“奴婢没说谎。”追云见她不信，于是指了指那方院墙，“就在这儿的另一边，也有一株高大的槐树，下头有一个秋千。向前方走上十步便是主屋与侧屋。走出院子后没多远便是一个亭子。连池子的形状，也与咱们府上的一样。”
苏念奴拧起眉，对她的话感到荒唐。镇国公府是祖上受皇帝所赐的府邸，这些年除了她这儿是父亲做过新的修葺外，并未有过调整。又怎会可能有与镇国公府一个样式的府邸。
她将信将疑地伸手，攀上了高梯。
追云见状忙不迭为她扶稳了梯子。
她一步一步往上爬，直至到了追云方才在的位置，才停了下来，侧过身去看。
隔着枯白的枝娅，苏念奴望见了自己从未见过的院墙另一头。
一切诚如追云所言。
一墙之隔，同样的位置，有一株相同的槐。
相同结构的房屋，相同的鱼池，自己精心设计的跃池桥，一路延伸，出了院门便是蜿蜒的曲径，在数十步后是一条分叉路，一面的尽头是后院莲池假山的晾书亭，另一面则是绕着莲池可通向前院的道路。
“郡主，上头风大，您的病方好了些，可不能吹凉风。”追云见她在上头半晌不动，忍不住催促。
苏念奴抿抿唇，也并未逗留。
只是下来时苍白若雪的一张脸半点血色也无，吓得追云赶紧为她倒了杯热茶，又捧来了汤婆子让她暖手：“好不容易才退了热，可不能又冻着了。”
苏念奴此时并无心思留意这些，只是吩咐了一句：“你去寻一张京城舆图来。”
追云应下，又风风火火地跑出了院子。
苏念奴独自坐在了秋千上，踮脚一推，人便微微摇晃起来。
方才她仔细看了看，旁边的府邸显然是新修建好的建筑，并非是效仿已久的。虽不知这般做是出于何种目的，但总归还是要查出来是谁家的府邸才能安心。
寒风吹来，脑海臌胀的疼痛感袭来，她有些烦躁地揉了揉额，站了起身。
这不中用的身子，再这般下去，怕是经不起自己几次折腾了。
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缓步入了屋。
没过多久，追云已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把从管事处取来的舆图递给了苏念奴。
苏念奴坐在桌案前，把汤婆子放在一旁，摊开舆图开始查看镇国公府在何处。
此前为了守住洛京，她是研究过洛京舆图的。
只是那时满门心思尽在京中各个防守处，并未把目光逗留在旁的地方。
但镇国公府并不难找。它背靠沄山，是在京城颇为僻静的位置。当初祖上在皇帝恩赐宅邸时选择此处，正正就是为了沄山下的温泉，它对养伤有奇效。
她手指慢慢游离，在舆图上很快便寻到了沄山温泉的位置所在。
东侧，便是她的院落。微微折弯的温泉南侧，是邻邸所属。
纤细的手指顺着院墙滑过，双眸随着它的方向慢慢延伸，在靠近其府门位置时方看清了上头写着的名字。
简单又熟悉的五字，令她心头猛然一落。
住在其中将近一年，帷裳一直遮拦着在修葺的空间，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确切的模样。
。
阴翳的天色终是没能熬过这日，在傍晚时分落下了今冬的初雪。
苏念奴白日吹了风，入夜后热病又有了些许反复。追云见状又为她熬了药，伺候过喝下后便吹熄了灯，嘱咐她好生歇息。
可她难以入眠。
即便已经头脑涨得几欲裂开，人在床榻上闭目时也毫无睡意。
她的眼前全是赵破奴与她的过往，无限反复。冰凉的双手抱着的汤婆子从滚热到渐凉，人也渐渐从寒冷到发起热来。
她郁闷地踢了踢被褥，听着外头风雪喧声，烦躁得想起身去外头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此时屋外突然传来轻细的声响，蹑手蹑脚地推开了屋门后又快速合上，生怕屋内入一丝凉风。
苏念奴初时以为是追云来看夜，也无甚在意。
直至声音在自己榻前静了下来，被她踢开的被褥被重新盖在了她的身上。不多时，一只大手轻轻摩挲了一下她脸上微微凸起的伤疤。
温凉而粗粝的触感，蕴含着熟悉的柔情与怜惜，让苏念奴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黑白分明的眸在逡黑的夜色中只隐约看见了男人高大的身影。
赵破奴显然微怔了一瞬，立马抽回了手指，几欲落荒而逃。
苏念奴的反应却比他更快，手指微抬，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
“赵破奴！”她的声音喑哑，喝住他时感觉他要挣脱，手指不禁使了几分力气。
赵破奴一顿，垂着眉不敢再挣，只是抿唇停在了原地。
苏念奴撑起身子，手指被他寒凉的衣袖冰得开始发凉仍不愿松手。
“你敢做梁上君子，却没胆量与我说一句话吗？”苏念奴执拗地盯着他的背影，分明知道在漆黑的夜里他无法看清自己的模样，却偏要开口道，“还是你认为我如今面容难堪，与旁人一样，多看一眼也欲作呕？”
这话自贱得厉害，听得赵破奴猛然一颤，霍然转过身来，阴翳的眼沉沉若霜：“谁敢如此待你？”
他的语气阴沉，与一年前搂着她在房屋之上提起莫如玉时如出一辙。
“如何，你是尚有恩义未还，打算为我再次杀人灭口不成？”苏念奴瞪他，气恼地呛声，“你的放妾书里讲的一清二楚，你我已经恩情两清了。”
这话赵破奴自己写得，却听不得她亲自宣之于口。于是人瞬间萎靡了下来，垂着眼抿唇不说话。
苏念奴回想着白日发现的秘密，又念着前几日夜里的“梦”，心知他决然不是第一回如此，不禁怒火中烧：“既然恩情两清，你夜里来此是为作甚？”
话方落音，她忽而感觉自己脸上似乎一直有些异样，不由伸手摸了摸，才觉有些许滑腻。
摩挲的那一下，并非是纯粹的抚脸，而是在上药。
她有些错愕地仰头：“你在，给我上药？”
赵破奴绷着唇，手指蜷成拳，指尖残留的药膏尽数滑向了手心：“净言以往也受过伤，此药用着甚好，能祛伤痕。”
苏念奴对他的举动感到不可思议：“你要送伤药，大可走正门来给我送，为何要如此偷偷摸摸......”
赵破奴敛起眉眼，犹豫了一阵，如实答道：“如今关系，不好走正门。”
“何种关系？”苏念奴追问，对他的言下之意解读得十分透彻，“你不愿再与我有牵扯，却要深夜入我闺房，为我上药？”
雕窗外有北风不知畏惧，一遍又一遍地试图侵入这座暖室，不惜头破血流。可暖室顽固又迂腐，不愿对北风多亲近分毫。
她站起身来，在毫无光亮的屋内，忍着脑袋几欲炸开的疼痛，怒视着他：“你当真是个混账！”
说罢，她扯过床榻旁的披风，裹紧了身躯走去打开了门。
霎时透凉的雪风入屋，吹散了屋内地龙烧起的闷热，令苏念奴胸口郁闷之气也驱散了些许。
她并未转头看赵破奴，只是扯了扯披风，一脚踏了出去。
赵破奴见状，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为她挡住了门前的风雪，嘶哑着嗓子低声道：“夜寒雪大，你出去作甚？”
“将军与我的关系，似乎不该关心这等问题。”苏念奴咬了咬唇肉，不愿他管自己，冷着脸答：“日后也请将军莫要再私闯镇国公府，如今关系，不好如此相处。”
字字句句，皆若刺针，扎得赵破奴的胸口千疮百孔。
可她如今身上只披着一件披风，里头穿的还是单薄的里衣，若真跑到雪地里，不消半刻就要冻病。赵破奴知她身体孱弱，是决不能让她胡来的。
赵破奴望了一眼她清润的双眸，抿了抿唇，无视了她的话：“回屋去，你要做什么，我帮你做。”
苏念奴冷笑了一声。
她原也只是打算开门透口气，本就没打算在外头久待，但听着他的话，现下也顾不得这些了。
她仰眸逼他与自己对视，眼中有着执拗的光，一字一句答：“我偏不。你是我何人？我不愿回屋与你何干，想要赏雪又与你何干？”
言罢，她甩开手中的衣袖，绕过他走出了门外，阴着一张脸拉起裙摆便要往雪地上踩。
只是脚尖尚未碰着积雪，就被人猛地一拉，整个人竟被赵破奴拦腰抱起。
“放我下来！”苏念奴冷眼推他，却在碰到他胸口的那刻动作一顿，回想起当初见他胸前伤口满是血的模样，忍下了怒气。
赵破奴不答，双手紧抱着她，目不斜视地把人重新放在了榻前，高大的身影站在前方，分明身上仍有积雪，苏念奴却感受到了他炽热的怒气。
但他只是曲膝而下，让她不需劳累地仰目。如狼一样的眼盯着她看，对她方才骄纵的举动很是不满，声音沉沉：“你厌我气我便罢，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
他见苏念奴面色尚有些苍白，眼下淡淡发黑，实在有些担忧她的身子。
苏念奴也盯着他，听见他任自己骂了这样久，最后只憋出这样一句话来，忍不住鼻头发酸。
她一贯是心软的，尤其是对待自己至亲致爱之人。于是紧抿的唇角向下一弯，眼泪便落了下来。
她少时生倔，即便是哭也只愿背着人。可此刻她的眼泪像珍珠似的在她粉腮上淌，双眸却一眨不眨。
沉默了几瞬后，她深深呼吸一口气，压下了心中酸软与愤懑的情绪，抖着唇问：“赵破奴，你与我说一句实话，过去你曾告诉我，你待我如明月。如今我又是郡主了。我可还是你眼中，遥不可及的明月？”
若他对自己有情，便不该永远把自己当做明月。她需要赵破奴主动，需要他勇敢地走到自己面前。而非这般隐忍地躲在暗处，默默付出而不敢走向自己。等他真正知道争取时，才能证明他与自己一样，从未混淆恩与情。
她本是打定了主意，这回说什么也不要做先开口的那个人。
可他却这样愚笨，愚笨得竟在她去年入府之后便张罗着把将军府修葺成她的家，把她所习惯用过的一切物件都搜罗一一放入其中；愚笨得知晓镇国公府被赐还，又默默把这些物件都归还回来；愚笨得念着她的伤，也只敢偷偷跑到她屋里来，为她上药。
他这样愚笨，又偏偏，这样赤诚。哪怕觉着自己厌他，也只念着自己会生病。
所以，她又一次先向前走了一步。也是最后一次，坚定地走向他。
暗夜之中，她并不能看清赵破奴的脸。但她却执着地盯着那一团黑影，似乎铁了心要看清他的神色。
只要他说出的答案不如她意，这回她说什么也不要再原谅他。
赵破奴自是看清了她如今的模样，一贯厉色的眼被她的泪所刺痛，滴落在他心间，似是一场滂沱的秋雨。
他可以自欺欺人，却不敢再欺瞒她。
所以他哑了声线，自喉间发出的声音被他挤出来，如撞碎了樊笼的鸟。
“我希望，你是我一人的明月。”他的坦然反倒让苏念奴讶然，尚未来得及回应，又很快听见他续道：“但如今你待我，到底是恩，还是情？你可能分清？”
那日顾净言问他，为何不能去争。
若并未发生此间事，他定是要争的。可如今的他已成了没有资格争取的人。
因为他害怕自己的主动是在以恩协情，是在用过往她沦为过自己妾室的经历，让周遭的舆论与自己的恩情逼迫她只能选择自己。
他只能等苏念奴自己选。
苏念奴听了他一句反问，当即下意识答道：“当然是......”
她猛然一顿，在反应过来其中深意后，原本防备的神色出现了裂痕，似是骤然明白了什么。
难道他们两人所想的，竟是一样的吗？困顿于是恩还是情，担忧于自己自作多情而会错了意。
苏念奴认为这实在荒唐，恍惚之间觉得自己似是个愚笨得不能再愚笨之人。
她心中不知是喜悦还是自嘲，垂头把脸埋在双手中，肆无忌惮地哭了起来。
双拳的青筋微微凸起，赵破奴僵直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每一声抽噎，都是对他的审判与责备。
但所幸苏念奴并未哭太久，只是短暂地把眼中剩余的泪水流尽后，便抬起了头，一把扯过赵破奴的衣袖去擦眼泪。
这个动作她做的半点不心虚，甚至有些快意。然后又如同一个孩子般用脚狠狠踢了他一脚。
“赵破奴。”她又毫无礼仪地叫喊他的名字，双眸被泪水沁润，亮似明珠，“若我说仅仅有恩，你欲如何？”
她探头凑近，逼迫他听清自己带着鼻音的声音：“我若要嫁人，那我嫁谁你觉着好？是世家子弟，还是旁的将军？”
晦暗的面容生出戾色，连周遭空气都稀薄了三分。可他只是绷直了唇，垂眼一语不发。
“赵破奴。”苏念奴心知，要他把话说明白是指望不上了，于是朝他扬唇笑开。唇红齿白的面容若刹那花开，有着极致的颜色，“我与你，答案是一样的。”
她待赵破奴亦如明月，盼他仅是自己的明月，只温柔待她一人。
纤弱的手臂大胆妄为地环抱着赵破奴的颈脖，在他下意识退开那刻狠狠箍紧了双臂，不容眼前粗野之人拒绝她的主动。暗夜的屋内，赵破奴能清晰看见她的眼波流转，笑得竟有几分灵动。
她一点点收紧自己的手臂，人慢慢俯下身来，身上沐浴过后的清香，还有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柔软身躯包裹着他。
柔软的唇贴近他冰凉的耳侧，细微的气息喷薄吹过，杀人于无形。
“恩是敬重，情是占有。我对将军，两者兼之。”
自“梦”见过赵破奴发泄过后，苏念奴的病也渐渐好了起来。
这日她坐在廊檐下，裹着厚厚的披风抱着汤婆子，仰目看着已经凋零的槐树，微微有些出神。
阴翳的云厚重地压着，槐树旁正是追云在攀梯子。
今晨管事让下仆来修剪槐树的枯枝时，路过的追云眼尖，看见了上头竟藏着一个鸟窝。在得了苏念奴的准许后，决定亲自爬上去看一眼。
她是村野长大的丫头，知晓鸟窝人碰不得，若是染了气息，怕是鸟就要弃窝。但还是要上去看一眼，若是害鸟，还是尽快除了较好。
她攀爬的时候尚不专心，斜眼去看盯着自己出神的苏念奴。
如今是冬日，她在家中不欲出门，遂穿得很是随意，为了保暖裹着厚厚的披风，人却依旧挺直如松地板正坐着，浓墨一样的长发微微挽起，几缕碎发落在她脸边，随风轻拂。素净的一张脸莹莹若玉，黛山眉，琼珠鼻，绛朱唇，一切皆是如此的恰到好处。
追云停了动作，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郡主，奴婢觉着，您脸上的伤痕似乎浅了些许呢！”
苏念奴被她唤回了思绪，眨了眨涣散的眼，下意识摸了摸脸颊。
依旧略有起伏的伤痕，只是摸着并无先前那般粗了，也不知是否是错觉。
她浅淡地笑了笑，对追云道：“你站得远，许是看差了。莫要分神，仔细一会儿摔了。”
追云疑惑地挠了挠脑袋，想说自己站在此处看郡主委实美得似九天玄女。但最终还是合上了嘴，专心继续攀梯。
这棵槐的年岁已有些长了，长得很是高大。就在追云攀爬到鸟窝的位置时，才发现自己已爬的颇高。她小心翼翼地探头去看，犹豫着要不要上手，目光却微微一斜，越过了槐树，望到了另一处。
她微微一怔，又低头望了望四周。
苏念奴本就是坐在外头望着她打发时辰的，见她明显异样的神色，不由开口：“可是害鸟？”
这槐树自她幼时便陪伴着她，她自然是不愿树枯萎的。
追云骚了骚耳，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她这态度让苏念奴心口一紧，忙走了过去仰目看她：“如何了？出问题了？”
“不是的。”追云慢吞吞地落了梯，语气有些莫名，“郡主，奴婢在上头望见，院墙的另一边有一座和咱们一样的府邸。”
苏念奴蹙眉，并未理解她所言。
“奴婢没说谎。”追云见她不信，于是指了指那方院墙，“就在这儿的另一边，也有一株高大的槐树，下头有一个秋千。向前方走上十步便是主屋与侧屋。走出院子后没多远便是一个亭子。连池子的形状，也与咱们府上的一样。”
苏念奴拧起眉，对她的话感到荒唐。镇国公府是祖上受皇帝所赐的府邸，这些年除了她这儿是父亲做过新的修葺外，并未有过调整。又怎会可能有与镇国公府一个样式的府邸。
她将信将疑地伸手，攀上了高梯。
追云见状忙不迭为她扶稳了梯子。
她一步一步往上爬，直至到了追云方才在的位置，才停了下来，侧过身去看。
隔着枯白的枝娅，苏念奴望见了自己从未见过的院墙另一头。
一切诚如追云所言。
一墙之隔，同样的位置，有一株相同的槐。
相同结构的房屋，相同的鱼池，自己精心设计的跃池桥，一路延伸，出了院门便是蜿蜒的曲径，在数十步后是一条分叉路，一面的尽头是后院莲池假山的晾书亭，另一面则是绕着莲池可通向前院的道路。
“郡主，上头风大，您的病方好了些，可不能吹凉风。”追云见她在上头半晌不动，忍不住催促。
苏念奴抿抿唇，也并未逗留。
只是下来时苍白若雪的一张脸半点血色也无，吓得追云赶紧为她倒了杯热茶，又捧来了汤婆子让她暖手：“好不容易才退了热，可不能又冻着了。”
苏念奴此时并无心思留意这些，只是吩咐了一句：“你去寻一张京城舆图来。”
追云应下，又风风火火地跑出了院子。
苏念奴独自坐在了秋千上，踮脚一推，人便微微摇晃起来。
方才她仔细看了看，旁边的府邸显然是新修建好的建筑，并非是效仿已久的。虽不知这般做是出于何种目的，但总归还是要查出来是谁家的府邸才能安心。
寒风吹来，脑海臌胀的疼痛感袭来，她有些烦躁地揉了揉额，站了起身。
这不中用的身子，再这般下去，怕是经不起自己几次折腾了。
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缓步入了屋。
没过多久，追云已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把从管事处取来的舆图递给了苏念奴。
苏念奴坐在桌案前，把汤婆子放在一旁，摊开舆图开始查看镇国公府在何处。
此前为了守住洛京，她是研究过洛京舆图的。
只是那时满门心思尽在京中各个防守处，并未把目光逗留在旁的地方。
但镇国公府并不难找。它背靠沄山，是在京城颇为僻静的位置。当初祖上在皇帝恩赐宅邸时选择此处，正正就是为了沄山下的温泉，它对养伤有奇效。
她手指慢慢游离，在舆图上很快便寻到了沄山温泉的位置所在。
东侧，便是她的院落。微微折弯的温泉南侧，是邻邸所属。
纤细的手指顺着院墙滑过，双眸随着它的方向慢慢延伸，在靠近其府门位置时方看清了上头写着的名字。
简单又熟悉的五字，令她心头猛然一落。
住在其中将近一年，帷裳一直遮拦着在修葺的空间，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确切的模样。
。
阴翳的天色终是没能熬过这日，在傍晚时分落下了今冬的初雪。
苏念奴白日吹了风，入夜后热病又有了些许反复。追云见状又为她熬了药，伺候过喝下后便吹熄了灯，嘱咐她好生歇息。
可她难以入眠。
即便已经头脑涨得几欲裂开，人在床榻上闭目时也毫无睡意。
她的眼前全是赵破奴与她的过往，无限反复。冰凉的双手抱着的汤婆子从滚热到渐凉，人也渐渐从寒冷到发起热来。
她郁闷地踢了踢被褥，听着外头风雪喧声，烦躁得想起身去外头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此时屋外突然传来轻细的声响，蹑手蹑脚地推开了屋门后又快速合上，生怕屋内入一丝凉风。
苏念奴初时以为是追云来看夜，也无甚在意。
直至声音在自己榻前静了下来，被她踢开的被褥被重新盖在了她的身上。不多时，一只大手轻轻摩挲了一下她脸上微微凸起的伤疤。
温凉而粗粝的触感，蕴含着熟悉的柔情与怜惜，让苏念奴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黑白分明的眸在逡黑的夜色中只隐约看见了男人高大的身影。
赵破奴显然微怔了一瞬，立马抽回了手指，几欲落荒而逃。
苏念奴的反应却比他更快，手指微抬，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
“赵破奴！”她的声音喑哑，喝住他时感觉他要挣脱，手指不禁使了几分力气。
赵破奴一顿，垂着眉不敢再挣，只是抿唇停在了原地。
苏念奴撑起身子，手指被他寒凉的衣袖冰得开始发凉仍不愿松手。
“你敢做梁上君子，却没胆量与我说一句话吗？”苏念奴执拗地盯着他的背影，分明知道在漆黑的夜里他无法看清自己的模样，却偏要开口道，“还是你认为我如今面容难堪，与旁人一样，多看一眼也欲作呕？”
这话自贱得厉害，听得赵破奴猛然一颤，霍然转过身来，阴翳的眼沉沉若霜：“谁敢如此待你？”
他的语气阴沉，与一年前搂着她在房屋之上提起莫如玉时如出一辙。
“如何，你是尚有恩义未还，打算为我再次杀人灭口不成？”苏念奴瞪他，气恼地呛声，“你的放妾书里讲的一清二楚，你我已经恩情两清了。”
这话赵破奴自己写得，却听不得她亲自宣之于口。于是人瞬间萎靡了下来，垂着眼抿唇不说话。
苏念奴回想着白日发现的秘密，又念着前几日夜里的“梦”，心知他决然不是第一回如此，不禁怒火中烧：“既然恩情两清，你夜里来此是为作甚？”
话方落音，她忽而感觉自己脸上似乎一直有些异样，不由伸手摸了摸，才觉有些许滑腻。
摩挲的那一下，并非是纯粹的抚脸，而是在上药。
她有些错愕地仰头：“你在，给我上药？”
赵破奴绷着唇，手指蜷成拳，指尖残留的药膏尽数滑向了手心：“净言以往也受过伤，此药用着甚好，能祛伤痕。”
苏念奴对他的举动感到不可思议：“你要送伤药，大可走正门来给我送，为何要如此偷偷摸摸......”
赵破奴敛起眉眼，犹豫了一阵，如实答道：“如今关系，不好走正门。”
“何种关系？”苏念奴追问，对他的言下之意解读得十分透彻，“你不愿再与我有牵扯，却要深夜入我闺房，为我上药？”
雕窗外有北风不知畏惧，一遍又一遍地试图侵入这座暖室，不惜头破血流。可暖室顽固又迂腐，不愿对北风多亲近分毫。
她站起身来，在毫无光亮的屋内，忍着脑袋几欲炸开的疼痛，怒视着他：“你当真是个混账！”
说罢，她扯过床榻旁的披风，裹紧了身躯走去打开了门。
霎时透凉的雪风入屋，吹散了屋内地龙烧起的闷热，令苏念奴胸口郁闷之气也驱散了些许。
她并未转头看赵破奴，只是扯了扯披风，一脚踏了出去。
赵破奴见状，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为她挡住了门前的风雪，嘶哑着嗓子低声道：“夜寒雪大，你出去作甚？”
“将军与我的关系，似乎不该关心这等问题。”苏念奴咬了咬唇肉，不愿他管自己，冷着脸答：“日后也请将军莫要再私闯镇国公府，如今关系，不好如此相处。”
字字句句，皆若刺针，扎得赵破奴的胸口千疮百孔。
可她如今身上只披着一件披风，里头穿的还是单薄的里衣，若真跑到雪地里，不消半刻就要冻病。赵破奴知她身体孱弱，是决不能让她胡来的。
赵破奴望了一眼她清润的双眸，抿了抿唇，无视了她的话：“回屋去，你要做什么，我帮你做。”
苏念奴冷笑了一声。
她原也只是打算开门透口气，本就没打算在外头久待，但听着他的话，现下也顾不得这些了。
她仰眸逼他与自己对视，眼中有着执拗的光，一字一句答：“我偏不。你是我何人？我不愿回屋与你何干，想要赏雪又与你何干？”
言罢，她甩开手中的衣袖，绕过他走出了门外，阴着一张脸拉起裙摆便要往雪地上踩。
只是脚尖尚未碰着积雪，就被人猛地一拉，整个人竟被赵破奴拦腰抱起。
“放我下来！”苏念奴冷眼推他，却在碰到他胸口的那刻动作一顿，回想起当初见他胸前伤口满是血的模样，忍下了怒气。
赵破奴不答，双手紧抱着她，目不斜视地把人重新放在了榻前，高大的身影站在前方，分明身上仍有积雪，苏念奴却感受到了他炽热的怒气。
但他只是曲膝而下，让她不需劳累地仰目。如狼一样的眼盯着她看，对她方才骄纵的举动很是不满，声音沉沉：“你厌我气我便罢，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
他见苏念奴面色尚有些苍白，眼下淡淡发黑，实在有些担忧她的身子。
苏念奴也盯着他，听见他任自己骂了这样久，最后只憋出这样一句话来，忍不住鼻头发酸。
她一贯是心软的，尤其是对待自己至亲致爱之人。于是紧抿的唇角向下一弯，眼泪便落了下来。
她少时生倔，即便是哭也只愿背着人。可此刻她的眼泪像珍珠似的在她粉腮上淌，双眸却一眨不眨。
沉默了几瞬后，她深深呼吸一口气，压下了心中酸软与愤懑的情绪，抖着唇问：“赵破奴，你与我说一句实话，过去你曾告诉我，你待我如明月。如今我又是郡主了。我可还是你眼中，遥不可及的明月？”
若他对自己有情，便不该永远把自己当做明月。她需要赵破奴主动，需要他勇敢地走到自己面前。而非这般隐忍地躲在暗处，默默付出而不敢走向自己。等他真正知道争取时，才能证明他与自己一样，从未混淆恩与情。
她本是打定了主意，这回说什么也不要做先开口的那个人。
可他却这样愚笨，愚笨得竟在她去年入府之后便张罗着把将军府修葺成她的家，把她所习惯用过的一切物件都搜罗一一放入其中；愚笨得知晓镇国公府被赐还，又默默把这些物件都归还回来；愚笨得念着她的伤，也只敢偷偷跑到她屋里来，为她上药。
他这样愚笨，又偏偏，这样赤诚。哪怕觉着自己厌他，也只念着自己会生病。
所以，她又一次先向前走了一步。也是最后一次，坚定地走向他。
暗夜之中，她并不能看清赵破奴的脸。但她却执着地盯着那一团黑影，似乎铁了心要看清他的神色。
只要他说出的答案不如她意，这回她说什么也不要再原谅他。
赵破奴自是看清了她如今的模样，一贯厉色的眼被她的泪所刺痛，滴落在他心间，似是一场滂沱的秋雨。
他可以自欺欺人，却不敢再欺瞒她。
所以他哑了声线，自喉间发出的声音被他挤出来，如撞碎了樊笼的鸟。
“我希望，你是我一人的明月。”他的坦然反倒让苏念奴讶然，尚未来得及回应，又很快听见他续道：“但如今你待我，到底是恩，还是情？你可能分清？”
那日顾净言问他，为何不能去争。
若并未发生此间事，他定是要争的。可如今的他已成了没有资格争取的人。
因为他害怕自己的主动是在以恩协情，是在用过往她沦为过自己妾室的经历，让周遭的舆论与自己的恩情逼迫她只能选择自己。
他只能等苏念奴自己选。
苏念奴听了他一句反问，当即下意识答道：“当然是......”
她猛然一顿，在反应过来其中深意后，原本防备的神色出现了裂痕，似是骤然明白了什么。
难道他们两人所想的，竟是一样的吗？困顿于是恩还是情，担忧于自己自作多情而会错了意。
苏念奴认为这实在荒唐，恍惚之间觉得自己似是个愚笨得不能再愚笨之人。
她心中不知是喜悦还是自嘲，垂头把脸埋在双手中，肆无忌惮地哭了起来。
双拳的青筋微微凸起，赵破奴僵直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每一声抽噎，都是对他的审判与责备。
但所幸苏念奴并未哭太久，只是短暂地把眼中剩余的泪水流尽后，便抬起了头，一把扯过赵破奴的衣袖去擦眼泪。
这个动作她做的半点不心虚，甚至有些快意。然后又如同一个孩子般用脚狠狠踢了他一脚。
“赵破奴。”她又毫无礼仪地叫喊他的名字，双眸被泪水沁润，亮似明珠，“若我说仅仅有恩，你欲如何？”
她探头凑近，逼迫他听清自己带着鼻音的声音：“我若要嫁人，那我嫁谁你觉着好？是世家子弟，还是旁的将军？”
晦暗的面容生出戾色，连周遭空气都稀薄了三分。可他只是绷直了唇，垂眼一语不发。
“赵破奴。”苏念奴心知，要他把话说明白是指望不上了，于是朝他扬唇笑开。唇红齿白的面容若刹那花开，有着极致的颜色，“我与你，答案是一样的。”
她待赵破奴亦如明月，盼他仅是自己的明月，只温柔待她一人。
纤弱的手臂大胆妄为地环抱着赵破奴的颈脖，在他下意识退开那刻狠狠箍紧了双臂，不容眼前粗野之人拒绝她的主动。暗夜的屋内，赵破奴能清晰看见她的眼波流转，笑得竟有几分灵动。
她一点点收紧自己的手臂，人慢慢俯下身来，身上沐浴过后的清香，还有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柔软身躯包裹着他。
柔软的唇贴近他冰凉的耳侧，细微的气息喷薄吹过，杀人于无形。
“恩是敬重，情是占有。我对将军，两者兼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