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守康迈着大步走进花厅,后面的傅望安眼看着拦不住,也只能跟着进来。走在最后面的,是他的姐夫孙明才。

    大家相互见过了礼,按理说,男男女女,是得在厅内隔个屏风的,可是今日牵扯案情,中间树个屏风多有不便,就一切从简了,只男女各坐一侧算数。

    韩守康官位最高,自然坐在上首,下面坐着傅望安,而孙明才依序坐在最下方。

    女子这边,芸娘和傅望意相互谦让了半天,终是让姑姐坐在了上方,芸娘和夕瑶坐在下手,至于司琴,对不起,位子不够,站着吧。

    “夕瑶,你刚刚说,司琴从未怀孕和流产,可是真的?”

    芸娘自打司琴流产,一直陷于自责之中,特别是她自己那时也怀着孩子,一想到司琴没了孩子,很是替她难过,所以后面也算是补偿吧,对于司琴院子里的事情都很少干预,有些时候司琴跋扈一些,她也当看不到,每个月的份例银子还多贴补一些。

    夕瑶还没答话,司琴已经哭哭啼啼地跪下了,“官人,知府大老爷,你们可要为我做主啊。往日里大姐姐和大娘子是向来不对付的,今日里也不知是怎么了,她俩和好了,倒是要把污水都往我身上倒。我之前流产,官人你是知道的,大夫也上门来诊断过,怎么到她们嘴里,说没有就没有了。我那可怜的孩子,送了性命不说,如今竟是要当作从未来过了?”

    “大夫来看过又如何,你能收买万大夫的徒弟,难道就不能收买别的大夫?”傅望意这会儿回过神来了,她也想知道,若是司琴没有流产,那她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有什么仇怨非得在大娘子生产的时候下手?

    “大姐姐说这话,当真是诛心了。往日里大姐姐待我这么好,说你没有妹子,见了我就如同见了你自己的亲妹子一样。今日为了和大娘子和好,竟是要这样对我了吗?”司琴只管用帕子捂着脸,在边上嘤嘤哭着,纤细的身躯,跪在地上,显得尤为可怜。

    傅望安眉头紧皱,看着眼前哭倒在地上的司琴,只觉得心烦意乱。这事仿佛一团乱麻,一时也找不出个头。偏偏知府大人还坐在上头,不好发作。只能拿过手边几案上的茶水,也顾不上什么茶色汤色,闷闷地灌下几口。

    “司琴小娘,”还是夕瑶看不过去,上前扶她。在这个案子里,司琴也不过是一个可怜人,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罢了。

    “别哭了,先把眼泪擦一擦吧。”夕瑶扶着她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一脸怜悯地看着她,语气柔和地说道:“按说呢,这个事情要查起来也简单的很,去街上找几个老大夫就行了。女子有没有怀过孩子流过产,一把脉就知道。若是一个信不过,那就多找一个,总不能各个都被收买了,各个都说瞎话。”

    眼前的抽泣声停止了,只余下鼻子哼唧吸气的声音。司琴依旧捂着脸,没说话。

    夕瑶见她有点反应,继续往下说,“但是今日,我想先给你讲个故事。这个故事有些许长,可能在场有些人听到一半就坐不住了,还请大家有些耐心,好歹听我讲完。”

    “有一个书生,名叫乔季风,原本是海州一个富户的长子,幼时便和家里的表妹定了亲。书生样貌俊朗,身材高大,性格温和,读书也很上进,一直获得先生们的褒奖。原本打算,那年秋天便下场试试乡试的,若是能够有幸上榜的话,次年过年就打算迎娶表妹进门,也算是双喜临门。两家人都在欢欢喜喜地筹备着两人的婚礼,偏偏就是这么天不遂人愿,当年盛夏,表妹一家被卷进了官非,不仅全家获罪,而且还连累书生一家也被抄家。当年秋天,原本是书生要下场考试的时候,他却只能躲在考场门口,看着昔日的同窗一个一个走进去,而自己却再也没有了进入考场的资格。”

    安静的花厅,大家虽不知道为什么夕瑶要开始讲故事,却没有一个人打断。只听见她清脆悦耳的声音在整个厅堂里回荡。

    夕瑶边讲故事,边看着眼前的司琴。司琴已经不哭了,抽泣声也没有了,只是依旧一手用帕子捂着脸。另一只手,尽管藏在宽大的袖子里,夕瑶依旧捕捉到了细微的颤动。

    “当年的十月,正是桂花飘香的季节,表妹一家男丁被流放西北,女丁被充入教坊。乔季风站在大树后看着自己的心上人被拉走,心如刀绞,他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一定会攒够银子,把表妹赎回来。可是现实哪有这么容易呢。一个富家少爷,一夕之间变成穷光蛋,没了房子,没了积蓄,连糊口都困难。昔日的好友都不见了踪迹,有些甚至还要来嘲笑他。为了糊口,他摆过摊子给人写家书,去过食铺给人洒扫,上过码头给人扛包袱,然而即便每日累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他依旧养不活自己的家里人。在饥饿和病痛中,他的父母,幼弟,在之后的半年里都相继过世了。一时间,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不是没想过放弃,太累了,就这样躺在破茅屋里吧,不要挣扎了。可是他还惦记着自己的表妹,那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在吃人的教坊里,不知道要怎么过活。”

    司琴放下了帕子,两只眼睛通红,眼里蓄满了泪水。她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抬头,想把这个故事听下去。

    “后来,有人给他介绍,说跑船辛苦,但是相比别的体力活儿,更容易赚钱一些。他一听,毫不犹豫就去了,丝毫不顾及自己原来根本不会水这件事情。对他来说,赚钱,攒钱,把表妹赎出来就是他生活最大的动力。也记不清落过几次水了,呛了水,发了烧,手脚磕伤,都是常事。舍不得看郎中吃药,每一次都靠自己生生熬过来。三个寒暑,他几乎没有上过岸,日日都在水上漂着。平日里但凡有单子就接,饿了啃些饼子配咸鱼汤,累了就在船舱里猫一会儿。空了打点鱼,也舍不得吃,都换做银子存起来。”

    “然而即便如此,他的钱,距离给表妹赎身,依旧还差一大截。直到今年过年前,他接到了一个从京城到镇江的单子。买家很爽快,一下子包了半个货仓,里面的货物都用木头箱子封好,也不许过问,神秘兮兮的,又在下船卸货的时候给了他两倍的船资。他实在好奇,找机会偷偷打开箱子看了一眼,然而就是这一眼,改变了他的命运。”

    “船上运送的是朝廷明令禁止的东西,乔季风原本拿了银子就走倒也安全。偏偏,他起了贪念。攒钱太难了,真的太难了,他辛苦了这么些年也没有多少。他生怕他的小表妹等不到他,就像他的父母幼弟一样,一个一个离他而去。于是,他铤而走险,找到了对方的管家,敲诈勒索,想一次性拿一笔钱。对方做这偏门生意,哪里是好相与的,当下查到了他的身份,哄骗他说,他的表妹,已经从扬州的教坊转来了镇江的倚香楼,约他晚上在倚香楼的画舫见面。只可惜,他这一进去,却再也没了生的机会。”

    “别说了,别说了......”司琴喃喃道,眼泪止不出一滴一滴往下掉,她却仿佛全无感觉,只伸出双手捂住耳朵。

    夕瑶看着眼前的司琴,面有不忍,眼神中充满了矛盾,犹豫着要不要把故事讲下去。然而也就是犹豫了一小下,她还是决定往下讲,司琴有权知道事情的所有真相。

    “听起来很残忍吧,可残忍的远不在这里呢。乔季风不知道,他的小表妹,在刚入教坊没多久,就被人盯上了。那是一群很有眼光的人,专门挑选因罪充入教坊的官家女子。这些女子出身好,从小有人伺候,有嬷嬷教过高门的规矩,甚至有些还上过私塾,举止谈吐自是和一般青楼女子不同。她们被训练,不光是讨好男人,更多的是收集信息,然后被像个礼物一样,送入朝听政要家中做妾。然后,这些女子平日里,就在后宅,探听各种消息送出。比如,一艘从京城来镇江的带着违禁品的客货两用船,要怎么躲过一个一个码头岗哨的检查呢?”

    “别说了,你别说了,这不可能,不可能!”司琴完全坐不住了,她站起来,如同一只母狮一般对着夕瑶嘶吼。泪水从她的眼眶里喷涌而出,却全然没有掩盖住她身上的戾气。她抓着夕瑶的肩膀来回晃动,力气大到夕瑶一时都挣扎不开。“告诉我,你是骗我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告诉我,你只是记恨我,所以才编了个故事来吓我。这不是真的,不是的,不可能,不可能......”

    夕瑶看着韩守康身后的人似乎有所动作,用眼神示意少安毋躁。

    她回握着司琴的胳膊,直视着司琴的眼睛,这双湿润的,愤恨的,绝望的,美丽的眼睛。然后一字一顿地说,“你知道这都是真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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