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徐家的书斋里传来一声尖叫。“啊......啊......”

    书斋里负责洒扫的小厮,跌跌撞撞地往外冲,一连撞上了几个在院子里听差的仆人。

    夜里,本就安静,他这一声叫,附近一连几个院子都随即亮起了灯烛。

    “出什么事了?慌慌张张的?”管家听到动静,随手抓过一件外裳,一边走一边往身上套,“莫不是那孩子出事儿了?”哎,这种事儿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真是作孽啊。

    管家心里念叨着,脚上却加紧了步伐,一会儿功夫绕到了书斋。

    刚刚惊叫的小厮,这会儿瘫坐在围廊的柱子前,身边围了一群人,却没有人敢上前问具体情况的。而徐文才的书斋门口,这会儿大门敞开,路过的也都探头探脑,但是说到进去瞅一眼,那是万万不敢的。万一撞破了了老爷的阴私,那回头吃不了兜着走。

    管家于伯从当差的人手里拿过一个灯笼,走到柱子边的小厮前,晃着手上的灯笼伸上前照了照。

    摇曳的烛光下,小厮两只眼睛放空,一张嘴微张着,像一条搁浅的鱼一般,一直往里抽气。再快速往下照了照,小厮似乎膝盖的地方,裤子有些擦破了,估计是刚刚慌慌张张在哪里跌了一跤。见人没事,于伯清了清嗓子,“没看到他透不过气了么,都围着干什么,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

    见人群都散开了,于伯加紧脚步往书斋走去。

    书斋里,于伯一进门就看到徐有才近乎赤身裸体地趴在床沿上。

    “呀,老爷......”

    于伯丢下灯笼,小跑着走上前去。

    “老爷,老爷......”

    于伯的不敢大声叫,怕引来旁人的注意。双手抓着徐有才的肩膀用力晃了晃,“老爷,您醒醒......”

    老爷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身上连呼吸的起伏都看不出来。他的脸侧着压在床褥上,面孔有些变形,嘴角流下的口水让下面的褥子湿了一小块。

    于伯强压着心里的慌张,伸手摸了摸老爷的脖子,微热。他心里更慌了,颤动的手用力从纱帐上一把扯下一撮流苏,抓出其中两根,抽出来,放在老爷的人中处。姜黄色的流苏,在徐文才的鼻下放置了片刻,尾端有了细微的飘动。

    于伯见状,终于缓出一口气来。

    他坐在地上歇了一会儿,站起身,深吸一口气,然后抓起徐文才的身子,用力想要把他翻过来。

    于伯今年六十出头,原本身形就矮小瘦弱,而徐文才,是个四十出头挺着将军肚的壮汉。这会儿徐文才彻底晕死过去了,仿佛比平日里还要重上三分。

    于伯使尽了全身力气,也不过是刚刚把徐文才右侧的半边身子拉离了床榻,凌空了一些。距离翻身,且还远着呢。

    实在拉不住了,一松手,徐文才又摔回了床榻上。而且这下子,面朝下,鼻子先压了上去。

    “哎呀,老爷......”于伯吓了一大跳,赶紧把老爷的脸先转到一侧,可不能压得闭了气啊。

    这会儿的于伯,心中万分犹豫。

    老爷这情况,得尽早翻身穿好了衣裳请大夫诊视才是。可若是让院里头的小厮进来帮手,如此场景,若是宣扬出去,那不光老爷的官声有损,以后在整个杭州城里,怕是都要被人耻笑。当然,按照老爷自己的行事作风,大不了,回头将人灭了口就是。可是那毕竟是条人命啊,怎么能说灭就灭了。

    于伯脑子里,斗争了片刻,终于还是决定自己干。

    他从一旁的衣橱里拿出被褥,放在徐有才的身旁。双手慢慢使尽抓着徐有才的胳膊和肩膀往后推,同时膝盖夹着被褥往前移,垫在拉起的空隙中。推一点,下面垫一些进去。

    只是翻动了大约三分之一,于伯已经累到不行。晚上睡前洗过澡,可这会儿,别说后背,整件中衣都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他又渴又累,摸到边上的茶几上,见茶壶里有水,就顺手倒出一杯。眼看着茶杯都触到嘴唇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着手中的茶盏,恨恨地放下,又抱起整个茶壶,走到香炉前,将一壶茶水尽数浇在了炉子里。

    接着,他把除了内室以外的所有窗户都用力打开,开到最大处。然后整个人趴在窗台上透气。

    院子里的下人刚刚都已经散开了,这会儿雨后凉风袭来,于伯的脑子终于慢慢清晰了起来,手脚仿佛也更有力了一些。

    他走回了内室,这次一鼓作气,站在徐文才的身后,用力拉扯着他的胳膊往后使劲儿。

    只听见“咔嚓”一声,人终于翻过来了,只是徐文才的胳膊,连带着整个肩膀,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挂着。

    于伯这会儿也顾不上了,横竖皮肉伤是小事,回头让大夫来处置吧。

    他从衣橱里拿出老爷的中衣,给他胡乱披上,中衣上的扣子也无所谓扣不扣了,随意系上两个了事,再把老爷的亵裤也给他套上。

    在搬动老爷腿脚的时候,他隐约听到床底下似乎有动静。脑子里灵光一闪,是那个孩子!

    自打老爷做了知府,手上有了权柄,往日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嗜好就更肆无忌惮了。最开始还只是去一些后巷小馆,后来竟把人弄来了家里,年纪也是一个比一个的小。这两年,老爷借着看病的名头,让安济坊送人送药,真的出了意外,又让人把人弄出去。虽然避着他,可他是家里的管家,这种事情,哪里能够瞒过他。

    他劝过,夫人也劝过,可惜全数没用。心情好的时候当是耳旁风也就罢了,心情不好的时候,伸手就打。家里的下人们,被打的不知道有多少,就连夫人,也躲不过。只有他,跟了老爷十几年,可能是体恤他年迈,老爷虽偶尔忍不住责骂,但是动手毕竟是没有过。

    眼下这个孩子怎么办呢?

    为了徐家的名声,这孩子怕是留不得了。

    于伯想着,不若就说是家中进了贼,换小厮来,直接堵了嘴,拖出去,是杖毙还是沉塘都使得,也算是绝了后患。

    他打定了注意,扶着床边的脚踏想借力站起来。哎,究竟是老了,这给老爷翻个身,换件衣裳的简单事儿,居然把自己累个半死。

    于伯正一手按着脚踏的一边,冷不丁看到了床底下的一只脚。

    那是一只没穿袜子的赤足,瞅着大小,似乎也没有比自己的手掌大多少。

    一股子热血,从于伯的背脊迅速往上涌,直冲头顶。

    他忍不住扇了自己一个嘴巴。

    那还是个孩子啊,说不定就是哪个穷苦人家的,他的父母这会儿没准正在外头苦苦寻找呢。看这脚掌的大小,这孩子估计就和自己的孙子一般大。

    遇到了这种事情,已经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难道真的要连性命都丢在这里吗?

    内心的良知和对于徐府的忠诚,仿佛两个小人,在于伯的心中来回撕扯,最后,终究是良知占了上风。

    于伯用力闭了闭眼睛,然后小心压低呼吸,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直起了身,扶着床栏站稳了脚步,然后走到床榻前的几案旁,从上面拿出了老爷的荷包,打开,抓出几个碎银子。想了一想,又把银子放了回去,然后整个荷包丢进床下。

    他当做自己是整理衣服的时候没留意,接着抓住几案上的外裳就披在老爷身上。边自言自语到,“天晴了,书斋西面水缸后头那个狗洞也该叫泥瓦匠来补补了。”

    于伯缓缓走出书斋的门,扶起了还靠在廊柱下的小厮,“手脚没摔伤吧?”

    见小厮已经回过了神,抓住他的胳膊道,“以后当差啊,可不能打盹了。打盹做了噩梦,一吵闹,容易惊着旁人。”

    那小厮望向于伯,只见一双略带风霜的眼睛,正严厉地看着他。他猛然回过神来。明白了。刚刚看到的事情,只是一个噩梦,噩梦,仅此而已。

    小厮连忙站正,恭敬地向于伯行了个礼,“是,小的明白了,以后一定用心当差,绝不会再打盹了。”

    于伯伸出手,手背向着小厮,轻轻挥了挥,“去吧,看你手掌都摔破了,自己去寻些外伤药擦一擦。另外,上了药以后,给我寻两个力气大点儿的人来,在找几个小厮,手脚勤快一点的。”

    小厮含着泪匆匆退下了。

    于伯坐在走廊的美人靠上,回身望了望亮着灯的书斋。他有些累,也有些迷惑,不知道今晚这事儿自己做得对不对。

    头顶的弯月已经偏西,于伯靠在廊子上闭目养神,过了一阵子,从走廊的那一头传来几个行色匆匆的脚步声。

    人来了。

    一共来了四个壮汉和两个小厮,恭敬地等着于伯示下。

    于伯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跟着自己走。

    进了屋子,快速换了被褥,把老爷小心抬到床上放好,一行人抱着原来屋子里的脏被褥和衣裳准备退下。

    于伯摸了摸老爷的额头,似乎有些发热了,想了想,回身吩咐道,“去,拿上府里的帖子,去保和堂请方大夫来给老爷看看。”

    等众人都退出了屋子,于伯慢慢往后退。他小心地往床下瞥了一眼,很好,脚丫子不在了,荷包也不在了。

    于伯的嘴角慢慢有些上扬。他自己可能都没有注意到,那是他这些年来,第一次这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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