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告书那边已经传过去了，总监您看还需要准备什么？”
小助理抱着满手的文件，乍一看还有些眼熟。
“不用。”一道稍带清冷的声音，显得有些突兀，“开庭那天我也不会去，按流程走就好。”
助理眨巴眼睛看了她一会，没再多言，应了一声后推门离开。
木桌上的黑色包浆锃亮，一只铅笔被拿起，在纸张上随意画了几道，尔后根据声音可知，有人用它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号，摁掉半段铅芯。
门哐哐响了两下。柳凛愫没抬头，眼神瞟向声音来源，她没张口回应，因为她知道自己说不说都一个样。
门外的人显然也十分自觉，敲门声不是为了获得同意，而是知会你一声他的到来。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怎么还烧到外面去了？”
一出口就是不决定好好说话的态度。
“您这儿是风雪山神庙，我算引火烧身又侥幸避开？”
柳凛愫不留情地呛他。
“开庭那天我去，就不请你高抬贵足跑一趟了。”江宸禹走到办公室沙发坐下，皮料被蹭地发出一声轻响。
“你去？”柳凛愫煞是奇怪，“这事是我没跳槽前不小心流出去的设计稿。具体来说不会影响公司利益，就不劳江总费心了。”
江宸禹两手相叉虚握，搭在交叠的双腿上，没什么表情的看了柳凛愫一会，后者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好像不会有什么大的情绪起伏，说话也是讲究客套得很，让人听不出任何主观情绪。
“怎么说也是把你挖来的。我回国办件事，算是顺路替你去。”
柳凛愫不再说话了，没纠正他这句话里有哪些不妥，翻着手边的书，看些没多大用的设计稿。
江宸禹从胸腔里闷呼出一口气。
他莫名很不爽柳凛愫这种态度，周遭一切与她事不关己，只要是不算重要的，旁人做任何决定或举动，她分一个眼神过去都吝惜。
不知是哪种情感作祟，他倒希望柳凛愫偶尔可以下下凡，品尝一下凡人庸俗的情绪和剧情。简单来说，他不想被分到“吝惜眼神”那一挂里，他想柳凛愫可以稍微加一块属于他的注意力地界，哪怕是她作为下属应有的本分，像旁人一样稍作谦敬的打个招呼。
有时就是这么巧，他心里琢磨着，对面的人突然有了反应，像是在魔法课上浑浑噩噩的麻瓜偶然得到了邓布利多的夸奖。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国？”柳凛愫问完发现这句话有些歧义，“我说的是，回国工作。”
“嗯？”
江宸禹一愣，打量着面前人的神色，沉稳着开口，“一两年左右……怎么说？你想跟着我？”他感觉自己补的后一句话太自作多情，不说是‘跟着我工作’偷换概念变成了跟着他。
果不其然，柳凛愫神色淡淡的摇头，“只是恰好也想回去了。”
江宸禹抿抿嘴，又把眼垂下去。
“就跟着公司吧。也省得我回去再投简历。”
柳凛愫说话间翻着那本她一直没看进去的书。
江宸禹心里被小爪子的尖儿一划，几不可闻地笑了一下，但依旧没有外露情绪，抛下句‘你接着忙’，没作别的反应离开了柳凛愫的视线。
他刚拉开门，一缕飞过的头发在空中虚飘，留下幻影，闪得江宸禹条件反射眼睛一眨。
待定睛看清，有只离门不到两步远，缩着脖子的鸵鸟佯装恰好路过。
“嗨，江总好。”
鸵鸟小姐做了自己平生最没想到的动作，傻乎乎地抬手咧嘴，对着这个站在公司食物链顶端的人说‘嗨’。
她说完就后悔了，一人反了自然规律，鸵鸟快退化成乌龟了。
江宸禹握着门把手，虚掩着门，瞧着鸵鸟有些眼熟。
“你是柳总监助理？”
公司虽然是中国人开的外企，但华人不算多，柳凛愫不习惯外国人的思维方式，招的助理是个中国小女生。
男人的声音天生就不像讲道理且亲近人的样子，他话音落，被认出来的小助理连忙点头的同时往后小步退。
江宸禹把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微微蹙眉，松开了握着门把的五指，从不靠墙的一侧稳步离开。
“江总慢走！”小助理紧抱着文件，仿佛危急时刻能赐予她力量变成防弹衣。松了一口气，倚着墙自言自语。
“俩大别扭，这都多久了还没成……”
一副过来人的语气配上这张素面朝天婴儿肥的脸，活脱脱格格不入的真实写照。她八卦且多愁善感，不喜欢嚼舌根，但喜欢自己琢磨有的没的磕cp。
江宸禹和柳凛愫之间似有似无的小蛛丝，她刚来不久就表示自己磕到了！
但奈何cp不营业，还针锋相对。要是搞那种表面你算老几看不惯你，背地亲爱宝贝吧唧啵啵也就算了。可这俩前者表现的淋漓尽致，后者算是一点进展也没有。
混圈已久的磕糖女孩表示伤不起啊……
“唉，俩大别扭，”小助理又没忍住伤春悲秋，“都坦诚一丢丢不就早成了。”
她带着磕糖的酸酸甜甜，倚着墙翻翻文件，不打算现在进去面对故事主人公，不然她怕自己的双手按耐不住去摁头。
给我磕！！
她被自己逗的咯咯笑，没注意身后有脚步声。
“总结的不错。”
“！！！！！！”
一道前不久刚淹过她的声音砸下来，把她雷了个外焦里嫩。兴致冲冲的磕糖女孩以秒速五厘米变身为鸵鸟。
她看见江大总理徐徐走来，嘴上带着虚伪的笑意，眼里藏着嗜血的杀意。
年仅二十一的小助理心里只有那么一个念头，她要英年早逝了！
*
被翻了好久的书页，终于软趴趴贴了回去。
窗帘从早上起就被拉开，此时已是暮色沉沉，万物归寂。阳光从清薄透明变得厚重，直压着人的眼皮，如远方古老的祭祀，有意引诱人类无谓的感慨。
柳凛愫站起身，走到落地窗边，欣然接受这一无病呻吟的洗礼。
她低头看腕表，尔后小臂随意地放下，柳凛愫两手插兜，盯着远处钟楼悬挂落日的箭塔微微发愣。下午16:30，那里应该是凌晨四点多，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跟生物钟作斗争，在城市即将苏醒前还执拗床的温暖。
门外窸窸窣窣有说话声，柳凛愫没有听墙根的习惯，手指无意识揉揉耳根，她只觉得有些吵，像是被突然拉进了城市喧嚣中，不得不沾染。
说话声细小，但听着清晰不含糊，尽管没分辨出是什么内容，她想起那张时常咄咄逼人的嘴，顺其自然对照上了某人的脸。
她跟江宸禹的缘分，也算是挺奇妙。
两年前刚来A国，鉴于自己在国内大学四年学的是金融一类，所以到这里后没选择去上专科大学，而是去到比较混合的学校。
江宸禹学的工商管理。
柳凛愫读的服装设计。
看似八竿子打不着，可碰巧就这么遇上了。
后来两人发现，原来彼此在国内同窗过，严格来说是柳凛愫才发觉，江宸禹从一开始就是心里揣着这么个身份和她认识的。
柳凛愫在国外既没什么朋友，也别提哪有亲戚家人在这了。江宸禹更像个小小的梧桐枝，偶尔扇累了翅膀停歇会儿搭一下，就好像飘着的小岛偶然碰见个冰山，“嘿！我能呆你旁边么。”
但她不会表达谢意，江宸禹也没有明面上帮过她什么，只是每当柳凛愫摇头晃脑准备踩下一块石头，就发现已经有人帮她打磨过，企图让她踏着平坦的面走过去。
柳凛愫当然不愿。
她知道自己傲，凡事都想先逞能再说。如果最后撞的头破血流，就更不愿顶着一副惨状，去拽回那个想要对自己施以援手的人。
说对江宸禹没有感激是假的，说她心里愤愤不平也是真的。
她缺失了那种不知道下一块巧克力是什么味道的新鲜感和好奇心。
具体体现在某人知道她准备投简历后，第二天邮件就传来了面试通知。
柳凛愫看笑了，看红了眼眶，没什么活气的咧着嘴角，脑子里翻涌过某些场面，讥笑着某天清晨迈着傻气的步子走在纽约第五大道。
先前种种顺利买过的坑洼都原形毕露。
难道真的是你有实力有运气吗？
哪有什么偶然，那只不过是化了妆，戴了帽子的必然。
阳光多灿烂啊。
她还是独自一个人。
一个没什么手段，亡如大梦初醒的冷颤。
……
那天后，柳凛愫和江宸禹闹僵了一段时间。
江宸禹怕也是知道自己唐突，没再主动联系。
柳凛愫一意孤行投了简历，对这那封邮件犹豫半晌，摁下删除键。去了一家不算有名的小公司。
她觉得自己没底气和立场去驳斥江宸禹，东郭先生的故事她演不来。
再发生转机已经是几个月后，江宸禹所在公司人事部收到柳凛愫发来的简历。
她也是知道江宸禹不负责人事部，不然拉不下面子再去投简历。
至于为何，一是她选择来的这家公司死气沉沉，员工工作没有热情，老板不关心业绩，柳凛愫一气之下把几篇准备上交的设计稿全发到了脸书上，细节图示毫无遗漏，俨然一副要泄露公司上市产品的模样。
设计图稿也是在那时候被盗用的。
刚上传了不久，柳凛愫被叫到办公室，接受着唾沫星子的洗礼，对方破口大骂间劈头盖脸大量英语钻进了她脑袋，从总经理额部突着的青筋来看，那些她因为语速过快而听不太懂的英语大概都不是什么好词。
这边柳凛愫递交了辞职信，
那边人事部录了她。
兜来转去，她还是来到了Simona.
注定和江宸禹说不明白了。
柳凛愫低头揉着眉心，在最后一丝暮色消退前暗自叹气。
*
“我我我我都说完了……”
小助理哆嗦开口，本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理念，把自己心里所感所想，以八百字小论文的形式总结个遍，期间自己讲得还太激动发出了磕糖女孩惯有的发春姨母笑，想到这里她就万般懊恼自己的表情管理功能。
江宸禹旁边跟着一个男助理，圆圆胖胖，是个美裔华人。
男助理听完嘴张成椭圆，两层下巴都上赶着要吓到坠地。
倒是江宸禹端着手里的咖啡，似乎听的还津津有味。
小助理说完才知道自己如此大不敬不要命，生怕江宸禹一个不开心，像言情文里的霸道总裁，将她关到小黑屋，或者直接开除扔到大街上示众。
然而她面前的江总却像拿错了剧本，竟然还笑了。
微不可查，貌似只挑了一边嘴角，还以喝咖啡为掩饰遮了大半。
“来公司之前做过什么副业么？”
小助理耷拉着脑袋准备虚心接受批评，没想着江总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没没没啊...”她懵着回答，下一瞬想到了什么，清清嗓子又道，“江总，我我十六岁国内高中毕业，夏末出国就读于加州大学，二十岁毕业，二十一岁就投简历过来了……”
这一席话落，白白胖胖的美裔华人助理，嘴张的更大了。
小助理平常在各级领导面前，只有报起自己学历时才会稍有底气，毕竟像她这种差一段距离才成年就高中毕业的属实少见，何况母校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学院。
江宸禹静静地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抿了一口咖啡，说出的话让小助理受宠若惊。
“屈才了。不妨试着做网络作者赚些外快。”
这是在夸她瞎编能力之高吗？？？
俩职位都不高的员工，一齐露出错愕的表情，美裔华人还对着这个看来弱不禁风的小助理，带点莫名的崇拜。
江宸禹扫了他们一眼，看着手表开口，“于垣，下楼时捎上她。”
他说完没看于垣，对着脸上一片万紫千红的小助理讲话，“到点了，给你们柳总监买咖啡？”
小助理躲闪着眼神连连点头，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每当提起与柳总监相关的事，对她的语气都跟着柔和了一点，尽管表面还是一副生人勿近。
江宸禹一点头，挪动步子朝自己的办公区走去。笔直的背影有点落寞，不像是接收了什么信息的思考凝神，更像是有人用手指朝他崩了几滴冷水，原本竖在身外的冰刺，磨平了尖尖角角，要被一束光融下那么点冰后才能重回活泛。
小助理神色复杂，把视线转到了故事另一主人公所在办公室紧闭的大门上。门外叽叽喳喳了这么久，不知道隔音墙能不能稍微出点毛病，里面那位小阎罗又能不能些许听听墙根。
我们都在跌跌撞撞拥抱爱、期待被爱。
没待多想，旁人的声音让她回了神。
“助理小姐？”
于垣总算是收回自己的下巴，因为绷太久不自然地活动了一下。
小助理转头就恢复了神色，站直腰嘿嘿一笑，跟着他下楼买咖啡。
两人走后，办公室屋内的窗帘被拉上，发出拉环摩擦的声音。
柳凛愫指尖轻触控制板面，唤起壁灯，顺带着抽出桌边盒中的纸，毫无声息地抹去颊边最后一滴泪。
*
蒋黎离踏着夜色下了公交，这条路上说暗非暗，路灯混着月光隐约照着路面，只是独身一人总有被黑暗包裹吞噬的侵袭感。
路面平坦，她还不至于小脑萎缩到能平地摔，可墨菲定律总是关照她一人，旁边窜出来只什么野猫野狗，黑影掠过，蒋黎离似乎都能听见那只动物利爪磨地的声音，猝不及防，她僵直已久的脚踝嘎嘣一声，整个人坐到了地上，尾椎骨直接与大地亲密接触。
水泥地面刺激得她汗毛一炸，门牙直直咬上了舌尖。蒋黎离脖子旁边也连带着疼痛的燥热，低头查看自己的脚踝，发现那清脆的嘎嘣声并非来源于自己骨头因不堪重负发出的声音，而是她的鞋跟。
前两天刚买的、只为见客户的高跟鞋，细长的鞋跟，此刻像一跟旺旺碎冰冰从中间断开。
“我去……就不该瞎穿鞋！”
大学四年根本就没碰过这东西，今儿一整天走路没别扭到引起群观都是自己平衡感好。对她而言，穿高跟鞋的水平，大概只限于小时候偷穿老妈的高跟鞋蹦哒那样吧。
鞋是没法穿了，事务所还有一百米远左右，她怕自己单脚蹦回去再把另一个鞋跟钻地里了，拔不出来的话只能金鸡独立当稻草人，屹立风中。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蒋黎离坐地上想着她自己蹦回去的画面，低头捂着脸闷笑，肩膀一耸一耸的。
或许是妙龄女子晚间独坐大马路上，肩膀和身体都发着颤抖的模样容易被人遐想，她刚收了笑，就感觉肩膀被别人碰了碰。
“需要帮忙么？”
蒋黎离猛地倒吸一口气回头，看见个男人的身形，背着光，黑乎乎一团。她脊背一僵想站起来，奈何鞋子不给力，挣扎了两下都没使上劲儿，在被一只手扶了下之后，她只能庆幸自己还好穿的不是裙子。
事实证明，就算有再多的法律知识，就算从小到大都被告诫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到了现实临风一把刀，所有一切都还回了娘胎里。
“那个，你帮我一下吧，我起不来。”
蒋黎离尴尬着仰头，诚心求助。
“怎么帮？”
要不是对方问话的语气平淡，她都怀疑这人非但不是帮她还要存心找茬的。
“就就就…拉一下？”
对方默不作声，两只手勾住蒋黎离的胳膊，把她掂起来站稳，手还放在旁边虚扶着。
正巧旁边杵着个电线杆，她刚坐地上的时候没发现，也难得这人没拆穿事实怀疑她智商。蒋黎离扶着电线杆子站稳，原本抓着对方胳膊的手顺势松开。
可这……
她总不能让一路全是杆子供她扶，也不能把扶着的这个拔地而起当拐杖。
“去哪？我送你到公交车站或者打个车？”
对方好像看出蒋黎离的难处，主动开口给予帮助。
可这语气怎么听都有点不情愿在里面。
蒋黎离扭头借着灯光打量对方，男人二十五六左右，身高比她多一个头，衬衫扎领带，但不算西服，腿长，身材比例不错，刚才手搭胳膊那一下，好像还有点肌肉的样子。
目光对上脸的话……
蒋黎离愣了，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男人疑惑着微蹙眉心，嘴角绷着，像是对蒋黎离愣着不动打量他那么久有些不满。
“哦……去钏明事务所。”
蒋黎离总算吭了声。
对方一挑眉，可能是她的错觉，男人僵着的表情化开那么点儿，总感觉面上带着诡谲的笑，偷摸着酝酿什么坏心思。
扶着她胳膊的手象征性拽了一下，蒋黎离一瘸一拐高低不平地走着。
脚挨地的瞬间，蒋黎离忽然意识到什么。
咦，好像不用蹦也可以走。
咦，貌似我的脚没崴到。
咦……好尴尬。
可屁股上的疼痛依旧连心，腿也发麻。
“谢谢哈。”
为了缓解胶着的氛围，蒋黎离试探着开口，对方闷着嗓子嗯一声算是回应。
蒋黎离向来不会对网上录视频的网红帅哥有所感觉，更别提什么心动。可现实碰到了颜值堪称赏心悦目的人，她还是会忍不住紧张、好奇、想多看几眼。
就比如旁边这个正扶着她走路的人。
从刚才短短几句交谈来看，对方绝不是个不善言辞不近人情的冷漠帅哥，不然也不会看蒋黎离坐在地上而主动靠近提供帮助。但她总觉得对方憋着股坏劲儿，表情和语气都难以捉摸。
或许是自己盯的时间太长，意图太明显，那人早有准备地转过头，蒋黎离猝然打个照面，匆匆移开眼。
转移视线的手段过于低劣，她听见对方开口，似乎忍着笑，“你再不看路摔一下，接下来半个多月我爸就不用开工资了。”
蒋黎离没处理清楚他这话里的信息，什么叫你爸开工资？？
绕过小路，就是车水马龙的交通大道。
事务所门口的灯比路上要亮，蒋黎离余光瞥到站在门前逆着光的人，浑身一激灵，仿佛找到了家的归宿。
“到了到了。谢谢你。”
她笑得不自然，触电似的离开扶着他的人，脚步不甚利索地跑向事务所。
“叶老师！”
蒋黎离脚步一高一低，公文包抱在胸前，除了没有灰头土脸，神情活像是刚从伊拉克逃回来祖国的难民。
叶钏明正巧站在门口等人，看见她一瘸一拐，满脸见到亲人喜极而泣的表情。脚步晃悠下了几级台阶跟蒋黎离碰上面，叶钏明脚也不老利索，俩人大有比比谁更瘸的架势。
“哟！小蒋？出去见个客户咋搞的了？”
蒋黎离还没来得及说自己又是鞋跟断了又是碰见个路人帅哥，就见叶钏明的目光没多做停留就移向自己身后。
敢情自己也就是被随口问候一下……
蒋黎离扶着台阶旁边的栏杆，听见叶钏明小声开口。
“哟，来了。”
“嗯，爸。”
刚刚甩掉的声音又在她耳边浮现。
蒋黎离站在旁边，观摩了全过程，那一声“爸”串联了整个故事。
刚才那个路上扶他的男人，先是跟叶钏明对望，俩人都没什么突出的情绪或是兴奋的面部表情，对话都藏在眼里，尔后叶钏明伸出左手在对方肩上拍了两下，嘴里念叨着‘臭小子’，眼里含着笑。
“我这也没去接你，行李呢？”
“东西不多，过两天拖公司寄过来。”
随后就一齐转向了她。
蒋黎离在触及任何一人目光之前猛地垂眼装瞎。
尴人生之大尬，丢万世之巨脸。
“小蒋，来，介绍一下。也算是你师兄吧，我们老叶家传人……谰诀，这姑娘是蒋黎离，刚来不久，你爹我的学生。这就算认识了，以后互相帮衬。”
叶谰诀看着蒋黎离依旧耷着脑袋，眼神没多做停留，转向刚替他们做完介绍的叶钏明勾了勾嘴角。
这老爷子……
“那个，叶老师，我先上去吧，这东西刚拿回来，急着整理。”
蒋黎离鼓足勇气抬了头，或许怕他不信，还举了下抱着的公文包。
叶钏明点头摆摆手，刚想跟叶谰诀说话，又想到什么扭回头，对着蒋黎离的背影喊。
“注意点儿你的脚！”
“老师没事儿！！”
只见蒋黎离步子蹦哒的更快了。
叶钏明嘴角带着笑，眼里也是盖不住的笑意，对着叶谰诀啧了一声，眉毛一挑。
叶谰诀不用猜，就知道这老头子卖的什么药。
“那孩子啊，你别看她这会儿不太聪明的样子，平常蠢蠢犯点傻，认真起来可比你还严肃！从她读研究生我就教着了，的确是个不错的苗子。”叶钏明留了个尾声，眼珠子咕噜转着瞅向儿子。
叶谰诀失笑，这两年叶钏明不停地在跟他提找对象的事儿，偶尔他被问烦了抱怨几句，叶钏明就一副儿子大了翅膀硬了的哀叹，一个多星期不理自己，再没几天又打着电话嘘寒问暖，“有没有认识哪家小姑娘啊？”
上个月一通电话，要把叶谰诀从国外给薅回来，“你别在国外给我泡洋妞了，让你谈对象也没见你泡着个！给我回来帮你爹的事务所！”
当初大学毕业送他去国外工作的时候是亲爹，这找不到对象嗷嗷着让他回来就成恶毒后妈了。
叶谰诀看了眼蒋黎离跑进门的背影，歪头无奈出声，“爸，我回来是工作的，咱能别老提谈恋爱相亲吗。”
叶钏明没好气地哼哼两声，“你妈走的早，这事儿除了我还有谁能催催你？你都二十五了……我也知道自己老啦，干不了多久就退休了，这么大一个事务所到时候全托你肩上，总不能到最后让你拉着一屋子案件卷宗当老伴儿吧？！”
叶谰诀扶额摇摇头，“爸……”
“所以啊，谈恋爱什么的要趁早，早早的安定下来，再去打拼事业，不也挺好嘛。”
叶钏明没给他打断自己的机会，故作语重心长地念叨着，拍拍他肩，吸吸鼻子，叹口气，水到渠成，演技精湛到感动自己。
果然叶谰诀架不住他这样，嘴里连说“行行行”，争取自己早日脱单让您老省心。
“那行，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这样吧，你看，下星期我就不来了，你叔叔他们张罗着旅游，我好久没见他们了，也去聚聚。有啥问题我走之前都给你交代好，老爸相信你的业务能力。”
叶谰诀：“…………”
就知道这老头子肚子里没憋好果。
*
一番半真半假的肺腑之言算是给叶谰诀洗了尘，写字楼上面几层已陷入黑暗，常规是九点的下班制，可也都默许了八点不到就稀松着走人的行为，偶尔只是大厅和二层冒着灯，因为是新人，是浮木，站不稳自然也走不掉。
叶谰诀走到电梯口，被偏角落地方的光扎了眼。蒋黎离右手哗哗翻着资料连带敲打键盘，另只手揉着脊椎尾骨，眉头习惯性皱着，似乎因东西太多整理得烦躁而无意识鼓脸瘪嘴。
他本意只是上来放个东西就走，以为前几分钟某人说着忙工作只是逃避尴尬场面的借口，没想到还真兢兢业业一副要通宵整理的样子。
叶谰诀停了脚步，等电梯的间隙观望对方，在蒋黎离注意到他之前电梯门顺应打开，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走的匆忙，没注意到那边原本低着头的人抬眼瞄了一下。
“什么鬼。”
蒋黎离觉得好笑，嘀咕一句，眼神一瞟，食指揉了揉鼻尖，她决定很认真地不好意思一下。
小助理抱着满手的文件，乍一看还有些眼熟。
“不用。”一道稍带清冷的声音，显得有些突兀，“开庭那天我也不会去，按流程走就好。”
助理眨巴眼睛看了她一会，没再多言，应了一声后推门离开。
木桌上的黑色包浆锃亮，一只铅笔被拿起，在纸张上随意画了几道，尔后根据声音可知，有人用它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号，摁掉半段铅芯。
门哐哐响了两下。柳凛愫没抬头，眼神瞟向声音来源，她没张口回应，因为她知道自己说不说都一个样。
门外的人显然也十分自觉，敲门声不是为了获得同意，而是知会你一声他的到来。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怎么还烧到外面去了？”
一出口就是不决定好好说话的态度。
“您这儿是风雪山神庙，我算引火烧身又侥幸避开？”
柳凛愫不留情地呛他。
“开庭那天我去，就不请你高抬贵足跑一趟了。”江宸禹走到办公室沙发坐下，皮料被蹭地发出一声轻响。
“你去？”柳凛愫煞是奇怪，“这事是我没跳槽前不小心流出去的设计稿。具体来说不会影响公司利益，就不劳江总费心了。”
江宸禹两手相叉虚握，搭在交叠的双腿上，没什么表情的看了柳凛愫一会，后者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好像不会有什么大的情绪起伏，说话也是讲究客套得很，让人听不出任何主观情绪。
“怎么说也是把你挖来的。我回国办件事，算是顺路替你去。”
柳凛愫不再说话了，没纠正他这句话里有哪些不妥，翻着手边的书，看些没多大用的设计稿。
江宸禹从胸腔里闷呼出一口气。
他莫名很不爽柳凛愫这种态度，周遭一切与她事不关己，只要是不算重要的，旁人做任何决定或举动，她分一个眼神过去都吝惜。
不知是哪种情感作祟，他倒希望柳凛愫偶尔可以下下凡，品尝一下凡人庸俗的情绪和剧情。简单来说，他不想被分到“吝惜眼神”那一挂里，他想柳凛愫可以稍微加一块属于他的注意力地界，哪怕是她作为下属应有的本分，像旁人一样稍作谦敬的打个招呼。
有时就是这么巧，他心里琢磨着，对面的人突然有了反应，像是在魔法课上浑浑噩噩的麻瓜偶然得到了邓布利多的夸奖。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国？”柳凛愫问完发现这句话有些歧义，“我说的是，回国工作。”
“嗯？”
江宸禹一愣，打量着面前人的神色，沉稳着开口，“一两年左右……怎么说？你想跟着我？”他感觉自己补的后一句话太自作多情，不说是‘跟着我工作’偷换概念变成了跟着他。
果不其然，柳凛愫神色淡淡的摇头，“只是恰好也想回去了。”
江宸禹抿抿嘴，又把眼垂下去。
“就跟着公司吧。也省得我回去再投简历。”
柳凛愫说话间翻着那本她一直没看进去的书。
江宸禹心里被小爪子的尖儿一划，几不可闻地笑了一下，但依旧没有外露情绪，抛下句‘你接着忙’，没作别的反应离开了柳凛愫的视线。
他刚拉开门，一缕飞过的头发在空中虚飘，留下幻影，闪得江宸禹条件反射眼睛一眨。
待定睛看清，有只离门不到两步远，缩着脖子的鸵鸟佯装恰好路过。
“嗨，江总好。”
鸵鸟小姐做了自己平生最没想到的动作，傻乎乎地抬手咧嘴，对着这个站在公司食物链顶端的人说‘嗨’。
她说完就后悔了，一人反了自然规律，鸵鸟快退化成乌龟了。
江宸禹握着门把手，虚掩着门，瞧着鸵鸟有些眼熟。
“你是柳总监助理？”
公司虽然是中国人开的外企，但华人不算多，柳凛愫不习惯外国人的思维方式，招的助理是个中国小女生。
男人的声音天生就不像讲道理且亲近人的样子，他话音落，被认出来的小助理连忙点头的同时往后小步退。
江宸禹把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微微蹙眉，松开了握着门把的五指，从不靠墙的一侧稳步离开。
“江总慢走！”小助理紧抱着文件，仿佛危急时刻能赐予她力量变成防弹衣。松了一口气，倚着墙自言自语。
“俩大别扭，这都多久了还没成……”
一副过来人的语气配上这张素面朝天婴儿肥的脸，活脱脱格格不入的真实写照。她八卦且多愁善感，不喜欢嚼舌根，但喜欢自己琢磨有的没的磕cp。
江宸禹和柳凛愫之间似有似无的小蛛丝，她刚来不久就表示自己磕到了！
但奈何cp不营业，还针锋相对。要是搞那种表面你算老几看不惯你，背地亲爱宝贝吧唧啵啵也就算了。可这俩前者表现的淋漓尽致，后者算是一点进展也没有。
混圈已久的磕糖女孩表示伤不起啊……
“唉，俩大别扭，”小助理又没忍住伤春悲秋，“都坦诚一丢丢不就早成了。”
她带着磕糖的酸酸甜甜，倚着墙翻翻文件，不打算现在进去面对故事主人公，不然她怕自己的双手按耐不住去摁头。
给我磕！！
她被自己逗的咯咯笑，没注意身后有脚步声。
“总结的不错。”
“！！！！！！”
一道前不久刚淹过她的声音砸下来，把她雷了个外焦里嫩。兴致冲冲的磕糖女孩以秒速五厘米变身为鸵鸟。
她看见江大总理徐徐走来，嘴上带着虚伪的笑意，眼里藏着嗜血的杀意。
年仅二十一的小助理心里只有那么一个念头，她要英年早逝了！
*
被翻了好久的书页，终于软趴趴贴了回去。
窗帘从早上起就被拉开，此时已是暮色沉沉，万物归寂。阳光从清薄透明变得厚重，直压着人的眼皮，如远方古老的祭祀，有意引诱人类无谓的感慨。
柳凛愫站起身，走到落地窗边，欣然接受这一无病呻吟的洗礼。
她低头看腕表，尔后小臂随意地放下，柳凛愫两手插兜，盯着远处钟楼悬挂落日的箭塔微微发愣。下午16:30，那里应该是凌晨四点多，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跟生物钟作斗争，在城市即将苏醒前还执拗床的温暖。
门外窸窸窣窣有说话声，柳凛愫没有听墙根的习惯，手指无意识揉揉耳根，她只觉得有些吵，像是被突然拉进了城市喧嚣中，不得不沾染。
说话声细小，但听着清晰不含糊，尽管没分辨出是什么内容，她想起那张时常咄咄逼人的嘴，顺其自然对照上了某人的脸。
她跟江宸禹的缘分，也算是挺奇妙。
两年前刚来A国，鉴于自己在国内大学四年学的是金融一类，所以到这里后没选择去上专科大学，而是去到比较混合的学校。
江宸禹学的工商管理。
柳凛愫读的服装设计。
看似八竿子打不着，可碰巧就这么遇上了。
后来两人发现，原来彼此在国内同窗过，严格来说是柳凛愫才发觉，江宸禹从一开始就是心里揣着这么个身份和她认识的。
柳凛愫在国外既没什么朋友，也别提哪有亲戚家人在这了。江宸禹更像个小小的梧桐枝，偶尔扇累了翅膀停歇会儿搭一下，就好像飘着的小岛偶然碰见个冰山，“嘿！我能呆你旁边么。”
但她不会表达谢意，江宸禹也没有明面上帮过她什么，只是每当柳凛愫摇头晃脑准备踩下一块石头，就发现已经有人帮她打磨过，企图让她踏着平坦的面走过去。
柳凛愫当然不愿。
她知道自己傲，凡事都想先逞能再说。如果最后撞的头破血流，就更不愿顶着一副惨状，去拽回那个想要对自己施以援手的人。
说对江宸禹没有感激是假的，说她心里愤愤不平也是真的。
她缺失了那种不知道下一块巧克力是什么味道的新鲜感和好奇心。
具体体现在某人知道她准备投简历后，第二天邮件就传来了面试通知。
柳凛愫看笑了，看红了眼眶，没什么活气的咧着嘴角，脑子里翻涌过某些场面，讥笑着某天清晨迈着傻气的步子走在纽约第五大道。
先前种种顺利买过的坑洼都原形毕露。
难道真的是你有实力有运气吗？
哪有什么偶然，那只不过是化了妆，戴了帽子的必然。
阳光多灿烂啊。
她还是独自一个人。
一个没什么手段，亡如大梦初醒的冷颤。
……
那天后，柳凛愫和江宸禹闹僵了一段时间。
江宸禹怕也是知道自己唐突，没再主动联系。
柳凛愫一意孤行投了简历，对这那封邮件犹豫半晌，摁下删除键。去了一家不算有名的小公司。
她觉得自己没底气和立场去驳斥江宸禹，东郭先生的故事她演不来。
再发生转机已经是几个月后，江宸禹所在公司人事部收到柳凛愫发来的简历。
她也是知道江宸禹不负责人事部，不然拉不下面子再去投简历。
至于为何，一是她选择来的这家公司死气沉沉，员工工作没有热情，老板不关心业绩，柳凛愫一气之下把几篇准备上交的设计稿全发到了脸书上，细节图示毫无遗漏，俨然一副要泄露公司上市产品的模样。
设计图稿也是在那时候被盗用的。
刚上传了不久，柳凛愫被叫到办公室，接受着唾沫星子的洗礼，对方破口大骂间劈头盖脸大量英语钻进了她脑袋，从总经理额部突着的青筋来看，那些她因为语速过快而听不太懂的英语大概都不是什么好词。
这边柳凛愫递交了辞职信，
那边人事部录了她。
兜来转去，她还是来到了Simona.
注定和江宸禹说不明白了。
柳凛愫低头揉着眉心，在最后一丝暮色消退前暗自叹气。
*
“我我我我都说完了……”
小助理哆嗦开口，本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理念，把自己心里所感所想，以八百字小论文的形式总结个遍，期间自己讲得还太激动发出了磕糖女孩惯有的发春姨母笑，想到这里她就万般懊恼自己的表情管理功能。
江宸禹旁边跟着一个男助理，圆圆胖胖，是个美裔华人。
男助理听完嘴张成椭圆，两层下巴都上赶着要吓到坠地。
倒是江宸禹端着手里的咖啡，似乎听的还津津有味。
小助理说完才知道自己如此大不敬不要命，生怕江宸禹一个不开心，像言情文里的霸道总裁，将她关到小黑屋，或者直接开除扔到大街上示众。
然而她面前的江总却像拿错了剧本，竟然还笑了。
微不可查，貌似只挑了一边嘴角，还以喝咖啡为掩饰遮了大半。
“来公司之前做过什么副业么？”
小助理耷拉着脑袋准备虚心接受批评，没想着江总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没没没啊...”她懵着回答，下一瞬想到了什么，清清嗓子又道，“江总，我我十六岁国内高中毕业，夏末出国就读于加州大学，二十岁毕业，二十一岁就投简历过来了……”
这一席话落，白白胖胖的美裔华人助理，嘴张的更大了。
小助理平常在各级领导面前，只有报起自己学历时才会稍有底气，毕竟像她这种差一段距离才成年就高中毕业的属实少见，何况母校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学院。
江宸禹静静地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抿了一口咖啡，说出的话让小助理受宠若惊。
“屈才了。不妨试着做网络作者赚些外快。”
这是在夸她瞎编能力之高吗？？？
俩职位都不高的员工，一齐露出错愕的表情，美裔华人还对着这个看来弱不禁风的小助理，带点莫名的崇拜。
江宸禹扫了他们一眼，看着手表开口，“于垣，下楼时捎上她。”
他说完没看于垣，对着脸上一片万紫千红的小助理讲话，“到点了，给你们柳总监买咖啡？”
小助理躲闪着眼神连连点头，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每当提起与柳总监相关的事，对她的语气都跟着柔和了一点，尽管表面还是一副生人勿近。
江宸禹一点头，挪动步子朝自己的办公区走去。笔直的背影有点落寞，不像是接收了什么信息的思考凝神，更像是有人用手指朝他崩了几滴冷水，原本竖在身外的冰刺，磨平了尖尖角角，要被一束光融下那么点冰后才能重回活泛。
小助理神色复杂，把视线转到了故事另一主人公所在办公室紧闭的大门上。门外叽叽喳喳了这么久，不知道隔音墙能不能稍微出点毛病，里面那位小阎罗又能不能些许听听墙根。
我们都在跌跌撞撞拥抱爱、期待被爱。
没待多想，旁人的声音让她回了神。
“助理小姐？”
于垣总算是收回自己的下巴，因为绷太久不自然地活动了一下。
小助理转头就恢复了神色，站直腰嘿嘿一笑，跟着他下楼买咖啡。
两人走后，办公室屋内的窗帘被拉上，发出拉环摩擦的声音。
柳凛愫指尖轻触控制板面，唤起壁灯，顺带着抽出桌边盒中的纸，毫无声息地抹去颊边最后一滴泪。
*
蒋黎离踏着夜色下了公交，这条路上说暗非暗，路灯混着月光隐约照着路面，只是独身一人总有被黑暗包裹吞噬的侵袭感。
路面平坦，她还不至于小脑萎缩到能平地摔，可墨菲定律总是关照她一人，旁边窜出来只什么野猫野狗，黑影掠过，蒋黎离似乎都能听见那只动物利爪磨地的声音，猝不及防，她僵直已久的脚踝嘎嘣一声，整个人坐到了地上，尾椎骨直接与大地亲密接触。
水泥地面刺激得她汗毛一炸，门牙直直咬上了舌尖。蒋黎离脖子旁边也连带着疼痛的燥热，低头查看自己的脚踝，发现那清脆的嘎嘣声并非来源于自己骨头因不堪重负发出的声音，而是她的鞋跟。
前两天刚买的、只为见客户的高跟鞋，细长的鞋跟，此刻像一跟旺旺碎冰冰从中间断开。
“我去……就不该瞎穿鞋！”
大学四年根本就没碰过这东西，今儿一整天走路没别扭到引起群观都是自己平衡感好。对她而言，穿高跟鞋的水平，大概只限于小时候偷穿老妈的高跟鞋蹦哒那样吧。
鞋是没法穿了，事务所还有一百米远左右，她怕自己单脚蹦回去再把另一个鞋跟钻地里了，拔不出来的话只能金鸡独立当稻草人，屹立风中。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蒋黎离坐地上想着她自己蹦回去的画面，低头捂着脸闷笑，肩膀一耸一耸的。
或许是妙龄女子晚间独坐大马路上，肩膀和身体都发着颤抖的模样容易被人遐想，她刚收了笑，就感觉肩膀被别人碰了碰。
“需要帮忙么？”
蒋黎离猛地倒吸一口气回头，看见个男人的身形，背着光，黑乎乎一团。她脊背一僵想站起来，奈何鞋子不给力，挣扎了两下都没使上劲儿，在被一只手扶了下之后，她只能庆幸自己还好穿的不是裙子。
事实证明，就算有再多的法律知识，就算从小到大都被告诫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到了现实临风一把刀，所有一切都还回了娘胎里。
“那个，你帮我一下吧，我起不来。”
蒋黎离尴尬着仰头，诚心求助。
“怎么帮？”
要不是对方问话的语气平淡，她都怀疑这人非但不是帮她还要存心找茬的。
“就就就…拉一下？”
对方默不作声，两只手勾住蒋黎离的胳膊，把她掂起来站稳，手还放在旁边虚扶着。
正巧旁边杵着个电线杆，她刚坐地上的时候没发现，也难得这人没拆穿事实怀疑她智商。蒋黎离扶着电线杆子站稳，原本抓着对方胳膊的手顺势松开。
可这……
她总不能让一路全是杆子供她扶，也不能把扶着的这个拔地而起当拐杖。
“去哪？我送你到公交车站或者打个车？”
对方好像看出蒋黎离的难处，主动开口给予帮助。
可这语气怎么听都有点不情愿在里面。
蒋黎离扭头借着灯光打量对方，男人二十五六左右，身高比她多一个头，衬衫扎领带，但不算西服，腿长，身材比例不错，刚才手搭胳膊那一下，好像还有点肌肉的样子。
目光对上脸的话……
蒋黎离愣了，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男人疑惑着微蹙眉心，嘴角绷着，像是对蒋黎离愣着不动打量他那么久有些不满。
“哦……去钏明事务所。”
蒋黎离总算吭了声。
对方一挑眉，可能是她的错觉，男人僵着的表情化开那么点儿，总感觉面上带着诡谲的笑，偷摸着酝酿什么坏心思。
扶着她胳膊的手象征性拽了一下，蒋黎离一瘸一拐高低不平地走着。
脚挨地的瞬间，蒋黎离忽然意识到什么。
咦，好像不用蹦也可以走。
咦，貌似我的脚没崴到。
咦……好尴尬。
可屁股上的疼痛依旧连心，腿也发麻。
“谢谢哈。”
为了缓解胶着的氛围，蒋黎离试探着开口，对方闷着嗓子嗯一声算是回应。
蒋黎离向来不会对网上录视频的网红帅哥有所感觉，更别提什么心动。可现实碰到了颜值堪称赏心悦目的人，她还是会忍不住紧张、好奇、想多看几眼。
就比如旁边这个正扶着她走路的人。
从刚才短短几句交谈来看，对方绝不是个不善言辞不近人情的冷漠帅哥，不然也不会看蒋黎离坐在地上而主动靠近提供帮助。但她总觉得对方憋着股坏劲儿，表情和语气都难以捉摸。
或许是自己盯的时间太长，意图太明显，那人早有准备地转过头，蒋黎离猝然打个照面，匆匆移开眼。
转移视线的手段过于低劣，她听见对方开口，似乎忍着笑，“你再不看路摔一下，接下来半个多月我爸就不用开工资了。”
蒋黎离没处理清楚他这话里的信息，什么叫你爸开工资？？
绕过小路，就是车水马龙的交通大道。
事务所门口的灯比路上要亮，蒋黎离余光瞥到站在门前逆着光的人，浑身一激灵，仿佛找到了家的归宿。
“到了到了。谢谢你。”
她笑得不自然，触电似的离开扶着他的人，脚步不甚利索地跑向事务所。
“叶老师！”
蒋黎离脚步一高一低，公文包抱在胸前，除了没有灰头土脸，神情活像是刚从伊拉克逃回来祖国的难民。
叶钏明正巧站在门口等人，看见她一瘸一拐，满脸见到亲人喜极而泣的表情。脚步晃悠下了几级台阶跟蒋黎离碰上面，叶钏明脚也不老利索，俩人大有比比谁更瘸的架势。
“哟！小蒋？出去见个客户咋搞的了？”
蒋黎离还没来得及说自己又是鞋跟断了又是碰见个路人帅哥，就见叶钏明的目光没多做停留就移向自己身后。
敢情自己也就是被随口问候一下……
蒋黎离扶着台阶旁边的栏杆，听见叶钏明小声开口。
“哟，来了。”
“嗯，爸。”
刚刚甩掉的声音又在她耳边浮现。
蒋黎离站在旁边，观摩了全过程，那一声“爸”串联了整个故事。
刚才那个路上扶他的男人，先是跟叶钏明对望，俩人都没什么突出的情绪或是兴奋的面部表情，对话都藏在眼里，尔后叶钏明伸出左手在对方肩上拍了两下，嘴里念叨着‘臭小子’，眼里含着笑。
“我这也没去接你，行李呢？”
“东西不多，过两天拖公司寄过来。”
随后就一齐转向了她。
蒋黎离在触及任何一人目光之前猛地垂眼装瞎。
尴人生之大尬，丢万世之巨脸。
“小蒋，来，介绍一下。也算是你师兄吧，我们老叶家传人……谰诀，这姑娘是蒋黎离，刚来不久，你爹我的学生。这就算认识了，以后互相帮衬。”
叶谰诀看着蒋黎离依旧耷着脑袋，眼神没多做停留，转向刚替他们做完介绍的叶钏明勾了勾嘴角。
这老爷子……
“那个，叶老师，我先上去吧，这东西刚拿回来，急着整理。”
蒋黎离鼓足勇气抬了头，或许怕他不信，还举了下抱着的公文包。
叶钏明点头摆摆手，刚想跟叶谰诀说话，又想到什么扭回头，对着蒋黎离的背影喊。
“注意点儿你的脚！”
“老师没事儿！！”
只见蒋黎离步子蹦哒的更快了。
叶钏明嘴角带着笑，眼里也是盖不住的笑意，对着叶谰诀啧了一声，眉毛一挑。
叶谰诀不用猜，就知道这老头子卖的什么药。
“那孩子啊，你别看她这会儿不太聪明的样子，平常蠢蠢犯点傻，认真起来可比你还严肃！从她读研究生我就教着了，的确是个不错的苗子。”叶钏明留了个尾声，眼珠子咕噜转着瞅向儿子。
叶谰诀失笑，这两年叶钏明不停地在跟他提找对象的事儿，偶尔他被问烦了抱怨几句，叶钏明就一副儿子大了翅膀硬了的哀叹，一个多星期不理自己，再没几天又打着电话嘘寒问暖，“有没有认识哪家小姑娘啊？”
上个月一通电话，要把叶谰诀从国外给薅回来，“你别在国外给我泡洋妞了，让你谈对象也没见你泡着个！给我回来帮你爹的事务所！”
当初大学毕业送他去国外工作的时候是亲爹，这找不到对象嗷嗷着让他回来就成恶毒后妈了。
叶谰诀看了眼蒋黎离跑进门的背影，歪头无奈出声，“爸，我回来是工作的，咱能别老提谈恋爱相亲吗。”
叶钏明没好气地哼哼两声，“你妈走的早，这事儿除了我还有谁能催催你？你都二十五了……我也知道自己老啦，干不了多久就退休了，这么大一个事务所到时候全托你肩上，总不能到最后让你拉着一屋子案件卷宗当老伴儿吧？！”
叶谰诀扶额摇摇头，“爸……”
“所以啊，谈恋爱什么的要趁早，早早的安定下来，再去打拼事业，不也挺好嘛。”
叶钏明没给他打断自己的机会，故作语重心长地念叨着，拍拍他肩，吸吸鼻子，叹口气，水到渠成，演技精湛到感动自己。
果然叶谰诀架不住他这样，嘴里连说“行行行”，争取自己早日脱单让您老省心。
“那行，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这样吧，你看，下星期我就不来了，你叔叔他们张罗着旅游，我好久没见他们了，也去聚聚。有啥问题我走之前都给你交代好，老爸相信你的业务能力。”
叶谰诀：“…………”
就知道这老头子肚子里没憋好果。
*
一番半真半假的肺腑之言算是给叶谰诀洗了尘，写字楼上面几层已陷入黑暗，常规是九点的下班制，可也都默许了八点不到就稀松着走人的行为，偶尔只是大厅和二层冒着灯，因为是新人，是浮木，站不稳自然也走不掉。
叶谰诀走到电梯口，被偏角落地方的光扎了眼。蒋黎离右手哗哗翻着资料连带敲打键盘，另只手揉着脊椎尾骨，眉头习惯性皱着，似乎因东西太多整理得烦躁而无意识鼓脸瘪嘴。
他本意只是上来放个东西就走，以为前几分钟某人说着忙工作只是逃避尴尬场面的借口，没想到还真兢兢业业一副要通宵整理的样子。
叶谰诀停了脚步，等电梯的间隙观望对方，在蒋黎离注意到他之前电梯门顺应打开，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走的匆忙，没注意到那边原本低着头的人抬眼瞄了一下。
“什么鬼。”
蒋黎离觉得好笑，嘀咕一句，眼神一瞟，食指揉了揉鼻尖，她决定很认真地不好意思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