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像童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来说,大年三十这天,没有什么事能比祭祖更加重要。

    平日里,家里的女人孩子是轻易不许进祠堂的。可三十这晚,童家上下大大小小的主子,除了姨娘,无论男女老少,都要给祖宗们磕头上香。

    正儿八经算起来,姨娘只能是半个主子,半个丫鬟,上不得台面。给祖宗磕头是大事,她们且没那个资格。

    陶燕归是童家新妇,又怀有身孕,便能和童明轩一同磕头。

    等来年这个时候,她就跟白嘉禾一样,跪在两位夫人的后面。

    这是陶燕归第一次进祠堂,肃穆安静,直叫人忍不住心生敬畏。她没敢多想,更没敢四处乱看,跟着童明轩的动作磕头上香,然后安静地站到一旁。

    原本女子出嫁那天,该给祖宗们最后磕一回头,再回娘家,便是外人了。可陶父觉得陶燕归这婚事不大光彩,新郎官是个半死人,就没叫她去小祠堂。

    而童家这边,只有嫡子嫡孙成婚时,新人才能在次日给祖宗磕头,以认祖求得祖宗庇佑。

    陶燕归嫁的是庶子,又是冲喜,更加不可能让她进祠堂。

    待所有人磕完了头,老夫人先行离开,一众人才在大老爷的带领下,走出祠堂。

    陶家也有个小祠堂,不过陶燕归从来没有光明正大进去过,小时候贪玩跑了进去,被陶父知道后打了一顿。并且被严词训诫,女娃娃不许进祠堂,会给祖宗招来晦气。再有下次,怕是要一怒之下将她赶出家门。

    自那之后,她再不敢靠近小祠堂。

    外面天色已经昏暗下来,走在路上需得持着灯笼照明。

    这个时辰,寻常百姓家该是早已落筷了,总不至于摸黑吃年夜饭。

    不过,像童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从来不会吝惜那点烛光。

    正善堂的院子上方拉了一条又一条绳子,上面挂了许多灯笼,错落有致,五光十色,几乎照亮了整个院子。

    院子中央摆着两张大圆桌,红木圆凳的侧壁雕刻着牡丹花,雍容华贵半点不显土气。几步之外更是围了一圈炉子,火光艳艳,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暖和。

    丫鬟们陆陆续续往桌子上端菜。

    童元白刚进这院子,看到上面各式各样的灯笼时,就已经兴奋得不得了,拉着奶娘的手到处跑。白嘉禾担心他被撞到,或是碰到火炉,赶紧让奶娘把他抱在怀里。

    他开始哼唧着挣扎,不过很快便安静下来,忙着看头顶的灯笼,忙着看丫鬟们上菜。

    席面同方才看戏时差不多,依旧是男女分开,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老夫人坐在了女眷这桌。

    陶燕归有意降低自身的存在感,也许是成婚那天被叫过去训话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她更加习惯原来家中不问世事的祖母,她有些怕这位看上去慈眉善目的祖母。

    她左手边连续坐着三房的四位妹妹,小的十一二,大的不过十五六,平日里极少见面。但能看得出来,她们也有些过分安静了。

    旁人也许怕老夫人,白嘉禾作为童家长孙媳却是不犯怵,开朗不失端庄,俏皮不失体面,单是就着童元白这个小金重孙的话头,她都能把老夫人逗得开怀大笑。

    几个亲孙女合起来都不敌她一个孙媳妇。

    陶燕归也最是羡慕她这一点,不管私下里还是面对众多人,都能坦然说笑,半点不惧人。

    谈笑间,话头偶尔转到她身上,她只管问什么答什么,再多的话,她却是想不出了。好在她一直都不是个话多的,旁人并未多想。

    满桌的菜肴,摆盘精致,色香味俱全。

    唯一的不足之处大概就是每人只能吃到面前的几个菜,稍微远一些的位置,女眷们的眼神都少有接触。也就只有钱婆子,能稍微走动两步,为老夫人布菜。

    直到家宴临近尾声,陶燕归也才吃了个六七成。

    旁人吃得少,她也不好多动筷。

    回去的路上,童明轩一手揽着陶燕归的腰背,一手持灯笼照着路面。

    “当心脚下。”

    席间他同父兄叔叔们喝了不少温酒,畅谈了一番,步态仍旧稳健,脑子和内心却已飘飘然。加之娇妻伴身侧,通身前所未有的舒坦放松。

    年夜晚吃过许多次,今年显得格外特别。直到今日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身份的转变,他不再只是谁的孙儿,谁的儿子。

    童明轩侧目看向身边的小娘子,他还是她的夫,是一个小家的天。

    陶燕归有所察觉,下意识回头对上他的视线。

    黝黑的眸子在这昏暗的光线中格外耀眼,其中的温柔像是漩涡般要将人吸进去。

    她眼睫轻颤,一股热意涌上面颊,终究是抵不过这种直白的眼神,回过头盯着路面,强装淡定道:“怎么这样看着我,我头上有东西吗?”

    童明轩并不计较她的装傻充楞,顺着她的话随口胡编,“方才有只蝴蝶停在你头顶,为夫一时看迷了眼。”

    若不是听到他在憋笑,陶燕归也许能相信几分。

    如此一来,她有些被捉弄的羞恼,回头斜了那人一眼,“正值寒冬,哪里来的蝴蝶,怕不是相公喝多了酒迷了眼睛。”

    童明轩只闷闷地笑,好脾气应声说是,“娘子说得对。”

    陶燕归不欲再搭理他,平日里他就已经足够巧舌如簧,喝了酒的他,无赖得紧。横竖都是他占理,怎么都说不过,还不如省下些口舌功夫。

    麦冬被听雨轩那帮丫鬟婆子委以重任,求她从主子撤下的席面上抢几个好菜带回来,她们也好组个小席面。于是,麦冬就主动留下帮忙收拾席面,届时带几个菜回去再正常不过了。

    她特地从大厨房借了一个食盒,装上她选的四个大肉菜,心满意足地走了。

    今儿有月光,路也熟,她就没拿灯笼。

    菜都凉了,回去得在小厨房里重新热一下,再蒸半锅大米饭,一个个的,那不得吃得肚儿圆?光是想想今晚能吃四个大肉菜,麦冬就觉得手里的食盒没那么沉了。

    “麦冬?”

    四周黑漆漆的,突然有人叫了她,麦冬吓得肉跳,顿时停住脚步不动。

    石安从墙边几步窜过来,在麦冬面前摆摆手,笑得只见牙花不见眸,“傻楞着干什么?”

    麦冬反应过来,提着的那口气吐出来,分不出手来打人,只好用力踩了他一脚,愤愤道:“大晚上吓人做什么!”

    石安嗷地一声,单脚跳了跳,连忙求饶:“好姐姐,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麦冬哼笑一声,就要绕过他。

    “哎哎哎,麦冬,好姐姐,我在这儿等你一刻钟了,手脚都要冻僵了,就等着和你一起去大厨房,你走了指定后悔。”

    石安抓住食盒的一边提手,死活不让她走。

    后不后悔不好说,麦冬只知道她赶着回去吃年夜饭,肚子早就饿了。

    “你就拿几盘剩菜回去啊?你知不知道今天可以去大厨房炒菜?”

    麦冬已经开始有些急了,不明白他啰里啰唆到底想说什么,她当然知道可以去大厨房炒菜。不止是今天,一年到头的每一天,只要有银子,都能去大厨房炒菜吃。

    “二少爷说今晚的菜钱走他私帐。”

    麦冬顿住,把食盒薅过来转头就往回走。

    心中纳罕不已,竟还有这等好事。二少爷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姑爷了。

    石安赶紧跟上去,把食盒接过来,“麦冬姐姐,这个太重了,还是我来拿吧。”

    麦冬瞅了他一眼,没拒绝。

    “好姐姐,等会儿我跟你们一起吃饭呗?”

    石安讨好地冲她笑。

    麦冬倒是无所谓,也不差他一张嘴,来就来呗。看他一口一个姐姐叫着,关照一些也是应该的。

    见厨房门旁的竹筐里有莲子,麦冬让大娘给炖了个银耳莲子汤。今夜要守岁,正好给小姐姑爷垫垫肚子。

    可当麦冬带着甜汤回去时,却发现主屋没点灯,试探着敲了敲门也没人应声。

    望春湖畔,陶燕归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童明轩。

    童明轩有些无奈,“乖,不是你想的那样。”

    陶燕归自幼被教导,好人家的女子不轻易靠近望春湖,张望望春船视为举止不端,更遑论上船......

    她往后退了两步,微微皱眉以表抗拒。

    望春船的确是湖上的风月场所,不过船上的女子皆是清倌,向来只卖艺不卖身。清高孤傲从不卖笑的女子,也不是寻不到。甚至许多风流才子,各地骚客,都闻风而来,听歌评曲赋诗作词,好不快活。

    富家子弟也不全是满脑肥肠欺男霸女之徒,游船听曲是常有的事。家风开明,带女眷游湖的人也不在少数。

    不过,民间寻常妇道人家大多对此尤为不耻,将望春湖视为红楼之流。

    童明轩轻声哄着小娘子,同她细细说明,并且还说家中几位妹妹也几次游湖,叫她放心上船。

    听到他再三保证家中长辈不会因此责怪,陶燕归确实有些意动,再看到附近确有身侧跟着丫鬟衣着端庄考究的女子上了船,这才松口。

    也罢,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他执意如此,到时长辈真有说辞,大概也怪不到她头上。陶燕归破罐子破摔地想着。

    童明轩赁了一只二丈有余的船只,在湖上众多船只中既不打眼,也不会叫人觉得寒酸。

    湖边灯笼排排挂,船上柔光团团亮,高空月明映水中,不及湖面光粼粼。

    陶燕归头一回做这种事,心中激动也忐忑,躲在船篷中不敢露头,担心被别人瞧见,害怕被人指指点点。

    童明轩心下好笑,觉得她这番作态有趣极了,游个夜船罢了,也能拘谨至此。

    怕小娘子脸皮薄又要羞恼,他面上不露分毫,只是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骨,问道:“可有眩晕不适?”

    首次登船的人,多少会感到不适。

    陶燕归果然道:“是有些头晕,不过受得住。”

    外面忽然响起烟花炮竹的声音,大约是有人在岸边放烟花,引得周围船上人小声惊呼。

    烟花炮竹属朝廷管控,不但价钱高昂,还要拿到官府批条。平日里轻易是看不到的,自然稀奇。

    船篷里忽明忽暗,陶燕归有些跃跃欲试。她想着,左右人已经在船上了,若是真有不妥,怕也来不及反悔了。

    因此,当童明轩问她要不要出去观赏烟火时,她没怎么犹豫便点头了。

    烟火冲上夜空,“嘭”地一声炸开,亮光四溅,照亮一片天地。一时间,五光十色的灯笼都失了颜色,沦为陪衬。

    以前遇上放烟火,她远远看过几次,美则美矣,对她来说,却是虚无缥缈转瞬即逝的一刹那。

    而如今…陶燕归转头看向童明轩,他有所察觉,低头对上她的视线,轻声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些冷?”

    说着便给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手伸进去握了握她的温乎乎的小手。

    陶燕归浅笑着微微摇头,轻轻回握了他。

    她竟今日才发现,他的手真的很大,也很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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