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响来得陌生又突然，忱玉猛地回头，看到一张从未见过的脸。
轮廓比寻常人更深些，却又不似有胡人血统。眉骨突起，山根挺拔，更显得浓眉入鬓，眼神深邃。
两眼中像是蕴了一潭深泉，叫人不知不觉地陷进去，又看不到底。
这样的眉眼若是面无表情，便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狠戾。但这人人中处有些深，唇角又有些天生上扬，又显得不那么无情，反而有些无辜了。
菩萨在上，她这是错把什么贵人当成了杜六！
忱玉心道这几位武侯显然是眼前这人的手下，连忙上前道：
“这位将军，都是误会，你也知晓方才我是认错了人，这两位不过是我的婢子，遵了我命令守在外面，不是什么奸人歹人，许是几位弄错了，能否通融一二，将她们放了？”
话音未落，院外又小跑进来个胡服窄袖的男子。
忱玉看去，只觉得那人生得过分白了些，许是上了些年纪又体型丰润，疾步而来便忍不住气喘吁吁，苍白的脸上又泛起两团红晕。
男子见状正要说些什么，被那高大的郎君抬手拦了拦，便立时噤声立在一旁。
忱玉越发肯定这郎君地位非凡。虽不知这些人都是何种身份，但那些武侯模样的人都穿着御制甲胄，腰间挂着官府敕造的令牌，应是正经的官身。
忱玉心中有了些底气，今日她并未犯下什么弥天大错，无非是冲撞了贵人，有了误会罢了。于是也不再惊慌，只是看着那郎君求情。
温言软语之下，郎君果然道：“松绑。”
等武侯放了人，日面和月面都围到她身边来，日面忍不住贴得她紧紧的，月面垂首立在她身后。
她面色安定下来，带着婢子正要道谢，那郎君却又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深潭似的双眼紧紧得盯住她，像要把人吸进去。
“你是哪家府上的女郎？”
忱玉并不想告诉他，方才她在这里鸡同鸭讲地说了一番话，差点将老底都掀给了他，里子掉了个干干净净，如今又要自报家门，岂不是连面子也没了。想到这里又觉得这人好生无赖，明明知晓自己认错了人，却并不出言阻止，而是将错就错，难道她叫他“不要转身”，他便真的不转了吗？
也不是什么君子所为。
但如今，才刚承了人家的恩惠，她不得不低头。
但低头归低头，输人不能输阵，于是挺直了胸脯，坦荡地迎上那双眼：“儿姓裴，家住永宁坊。”
她说得含糊暧昧，是希望对方知礼而止，谁知上首的人静默片刻，并不放过她：
“永宁坊的裴家？裴氏家主裴元度是你什么人？”
忱玉泄气：“是我祖父。”
那人点点头，修长的手指把玩起腰间蹀躞带上的玉佩，打量她片刻又道：
“你是裴鄞的女儿？”
这下面子里子都掉得干干净净了，她索性不再挣扎：“是。”
本以为这人方才出言调侃她心狠，此时知道了她的身份，必定还会抓着她方才的话不放，对方却撒开了腰间玉佩，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的确是一场误会，手下的人多有得罪，娘子可以离开了。”
忱玉舒了口气，朝对方施了一礼，道了声“多谢郎君”，连忙戴上帷帽领着日面月面往院外走去。
将至门口，却听到身后那人朗声道：“某今日出来得急，未曾佩戴香囊，娘子勿怪。”
忱玉脚下一绊，走得更快了些。
待主仆几人一走，院内的几个武侯又退回院外去候着。一旁胡服窄袖的中年郎君抬起头来，露出一张面白无须的脸，正是内侍省张大监。
“奴婢将秦太夫人送上车后，便着人打探过，韦太后和程太后确实前后脚请了秦太夫人进宫，韦氏的娘子和程氏姻亲冯氏的娘子俱在。”
郑暨闻言笑了笑：“两位母后左右不了朕的婚事，便将主意打到秦玄曜的头上。可见人心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经不起考验的，对么大监？”
玄曜是秦光的表字，秦光曾是皇帝还是成王时的伴读，又同他在外作战多年，情谊非同寻常。两宫太后眼见皇帝日日势力稳固，已经拿捏不住他的亲事，便转而想将族中女郎嫁给秦光，逼得秦太夫人拿了太宗皇帝赐给秦家的令牌，托母家杨氏子弟呈给皇帝，请求面圣。
皇帝早年被先帝软禁在寺中过，很是苦修了一段时日。登基后在慈恩寺处专门辟出一间院落，请了佛骨，供奉了佛塔，常来此处参悟，因而便请太夫人来寺中叙话。
太宗皇帝御赐的令牌，见了牌子便如见到太宗，份量非同小可，谁知道为的却是这样一桩荒唐事，也怪不得皇帝发怒。
郑暨能讽刺两位太后，张大监却不敢，只能垂着头喏喏。
郑暨本来也并不需要他回答什么，只是随意道：“玄曜婚事确实耽误已久，既然太夫人求到朕面前，那就着礼部列出候选来，朕亲自给玄曜择妻。”
张大监应下，又踌躇道：“方才的裴娘子......”
郑暨瞥他一眼，“大监有话便直说。”
张大监其实心中称奇，按照皇帝对谁都要疑上三分的脾气，有人擅闯禁中之地，本不该如此轻易放过，也不知小娘子到底在御前说了些什么才让皇帝如此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但这些秘闻，到底不好问出口，因而嘴上也只是说：“奴婢过来时途经前院戏场，听到有人提起梅林中有神女降世，本未放在心上，方才见到裴娘子三人，听其所言，倒能一一对上。”
郑暨想起那位雪肤花貌的小娘子，笑意愈深，口中所言却毫不留情。
“依你所言，她来此处应是偶然？”
张大监不敢：“奴婢也只是推测一二。”
郑暨不置可否，“那就查查裴氏与杜氏到底是何关系，裴娘子所作所为，裴元度又知情与否。”
张大监一一应下。
好么，这才是他认识的皇帝。
*
惹下这样一桩麻烦事，忱玉也不敢久留，带着日面和月面往外走，恼丧道：“说是后院佛塔，怎么会弄错呢？倒叫我白折腾一通，还不知轻重地冲撞了贵人！”
日面也惊魂未定，“也不知院内的是何等身份，方才那几位武侯一言不合便凶神恶煞地冲出来要捆我和月面，一点道理也不讲。”
忱玉却觉得庆幸：“人家不讲道理自有不讲道理的底气，幸好未曾犯下大错，若是撞见了什么不该见到的，你我主仆不知道还能否走出这佛寺。”
月面安抚道：“方才问了位小沙门，说后院的佛塔其实不止一处，禁中尚且有新修造的佛塔供奉着，兴许咱们走错了院子。”
忱玉叹气，错与不错她已不想求证，她只盼着这事无人知晓才好。好在那郎君看气度也不是寻常身份，应当不会掺合她这等小儿女的事情。
又嘱咐日面两人：“今日的事，谁也不许说出去！杜六那里，我回去修书一封便罢了”，说罢叹了口气，“梅林的事，也作罢吧，不要传扬我的消息了。”
惹了事便要低调做人，这样的道理日面还是懂的，只心疼女郎流年不利，处处碰壁，忙搀着她往寺外走去。
到佛寺外，五娘忱秀已经在马车内等候了一阵，见她掀了帘子进来，嘟嘴道：“三姐姐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听张大娘唱了两出戏才走，姐姐却还不见人影。”
忱玉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面上已不见惶惶之色，只是仍有些遗憾今日出门一无所获。
见她闹小孩子脾气，忱玉端起茶盏随口安抚道：“是我来迟了，佛塔处的人多了些，少不得要排队。”又问她：“今日听了什么戏？”
忱秀年龄虽小，却是个爱听百戏的，因而比起年龄相仿却古板端庄的四娘忱意，忱玉更乐意同她一道出门。
时下虽风气开放，不重男女大防，但忱秀年纪尚幼，跟着她一道才有机会出门。
忱秀正等着她来问自己，立马掰着指头道：“张大娘先演了一出‘陆参军’，又唱了最拿手的‘踏摇娘’，大家喝彩，让她再唱一遍，她便又唱了一遍。”
忱玉好奇：“‘踏摇娘’便罢了，这‘陆参军’讲的是何事？怎么从未听过？”
忱秀更得意了，“阿姐有所不知，这是出新戏，张大娘还未在坊间演过，说的是陆参军入了神策军秦将军麾下，同当今圣人一起收复河西十一州的事，很是惊险有趣。”
又哎呀一声，“坏了！”
忱玉正在喝茶，被她唬了一跳，茶盏都差点扔出去：“怎么了？”
忱秀苦着脸，“方才家中来人，说是大伯父的车马已经到了城郊万年县，让咱们早点回家等着接人呢！”
忱玉扶额轻叹：“这样大的事，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忱秀赧然：“方才阿姐一问那戏文，我就忘了正事......”说罢又拿手指头捅了捅旁边的婢子远芳：“你怎么不提醒我呢？”
远芳嚅嗫：“娘子说得高兴，奴婢也不敢打扰。”
主仆俩都是这样的脾气，忱玉也没办法，朝月面递了个眼神，月面便掀开帘子嘱咐车夫将车赶得快些。
等马车驶到永宁坊裴家门口，乌头门外已有家仆挂了好些红彤彤的灯笼。忱秀颇为新奇地撩开帘子去看，忱玉心中却涌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阿耶离家，已有四年。
她阿娘出身世袭英国公段家，虽非士族，却是开国功臣之后，当朝一等一的勋贵人家。据说当年裴太夫人薛氏其实并不愿意长子娶勋贵人家的女郎做宗妇，但见丈夫裴元度坚持如此，长子也并未反对，便点了头。段氏入门后，打理后宅也是一等一的好手，裴家与段家往来颇多，关系甚好。
但这是段氏在世时。
段氏后来久久不孕，婚后三年才有了裴忱玉，二房裴璩却已经有了两个小郎君。
虽说裴氏家教甚严，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但这仿佛成了段氏的一块心病，她后来思郁成疾，在忱玉八岁时便撒手人寰。
忱玉那时已经是个懂事的女郎，对阿娘的离去痛心不已，整夜睡不着觉，裴鄞知晓了，沉默地守在她身边，有时候一守就是一夜。
但这样不是办法，太夫人柳氏把忱玉接到了身边亲自教养。
后来裴鄞忙于公务，一直没有过别的妻妾，在她十二岁时，才由太夫人做主续娶了陇西李氏的女郎。
也是那一年，裴鄞外放离京，问她愿不愿跟自己走。
忱玉爱她的阿耶，又畏惧他的沉默冷淡，父女两人平日相处算不得十分亲密，何况他已有了新的妻子？且她贪恋京中繁华，并不愿意出去受苦。
于是拒绝了裴鄞。
裴鄞并未多言，只嘱咐她在家中要孝顺长辈。
一晃四年过去，听闻继母李氏三年前为阿耶生下一子，她有了亲生的阿弟。
忱玉望着裴氏高高的乌头大门出神地想：
阿耶终究不是她一个人的阿耶了。
轮廓比寻常人更深些，却又不似有胡人血统。眉骨突起，山根挺拔，更显得浓眉入鬓，眼神深邃。
两眼中像是蕴了一潭深泉，叫人不知不觉地陷进去，又看不到底。
这样的眉眼若是面无表情，便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狠戾。但这人人中处有些深，唇角又有些天生上扬，又显得不那么无情，反而有些无辜了。
菩萨在上，她这是错把什么贵人当成了杜六！
忱玉心道这几位武侯显然是眼前这人的手下，连忙上前道：
“这位将军，都是误会，你也知晓方才我是认错了人，这两位不过是我的婢子，遵了我命令守在外面，不是什么奸人歹人，许是几位弄错了，能否通融一二，将她们放了？”
话音未落，院外又小跑进来个胡服窄袖的男子。
忱玉看去，只觉得那人生得过分白了些，许是上了些年纪又体型丰润，疾步而来便忍不住气喘吁吁，苍白的脸上又泛起两团红晕。
男子见状正要说些什么，被那高大的郎君抬手拦了拦，便立时噤声立在一旁。
忱玉越发肯定这郎君地位非凡。虽不知这些人都是何种身份，但那些武侯模样的人都穿着御制甲胄，腰间挂着官府敕造的令牌，应是正经的官身。
忱玉心中有了些底气，今日她并未犯下什么弥天大错，无非是冲撞了贵人，有了误会罢了。于是也不再惊慌，只是看着那郎君求情。
温言软语之下，郎君果然道：“松绑。”
等武侯放了人，日面和月面都围到她身边来，日面忍不住贴得她紧紧的，月面垂首立在她身后。
她面色安定下来，带着婢子正要道谢，那郎君却又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深潭似的双眼紧紧得盯住她，像要把人吸进去。
“你是哪家府上的女郎？”
忱玉并不想告诉他，方才她在这里鸡同鸭讲地说了一番话，差点将老底都掀给了他，里子掉了个干干净净，如今又要自报家门，岂不是连面子也没了。想到这里又觉得这人好生无赖，明明知晓自己认错了人，却并不出言阻止，而是将错就错，难道她叫他“不要转身”，他便真的不转了吗？
也不是什么君子所为。
但如今，才刚承了人家的恩惠，她不得不低头。
但低头归低头，输人不能输阵，于是挺直了胸脯，坦荡地迎上那双眼：“儿姓裴，家住永宁坊。”
她说得含糊暧昧，是希望对方知礼而止，谁知上首的人静默片刻，并不放过她：
“永宁坊的裴家？裴氏家主裴元度是你什么人？”
忱玉泄气：“是我祖父。”
那人点点头，修长的手指把玩起腰间蹀躞带上的玉佩，打量她片刻又道：
“你是裴鄞的女儿？”
这下面子里子都掉得干干净净了，她索性不再挣扎：“是。”
本以为这人方才出言调侃她心狠，此时知道了她的身份，必定还会抓着她方才的话不放，对方却撒开了腰间玉佩，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的确是一场误会，手下的人多有得罪，娘子可以离开了。”
忱玉舒了口气，朝对方施了一礼，道了声“多谢郎君”，连忙戴上帷帽领着日面月面往院外走去。
将至门口，却听到身后那人朗声道：“某今日出来得急，未曾佩戴香囊，娘子勿怪。”
忱玉脚下一绊，走得更快了些。
待主仆几人一走，院内的几个武侯又退回院外去候着。一旁胡服窄袖的中年郎君抬起头来，露出一张面白无须的脸，正是内侍省张大监。
“奴婢将秦太夫人送上车后，便着人打探过，韦太后和程太后确实前后脚请了秦太夫人进宫，韦氏的娘子和程氏姻亲冯氏的娘子俱在。”
郑暨闻言笑了笑：“两位母后左右不了朕的婚事，便将主意打到秦玄曜的头上。可见人心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经不起考验的，对么大监？”
玄曜是秦光的表字，秦光曾是皇帝还是成王时的伴读，又同他在外作战多年，情谊非同寻常。两宫太后眼见皇帝日日势力稳固，已经拿捏不住他的亲事，便转而想将族中女郎嫁给秦光，逼得秦太夫人拿了太宗皇帝赐给秦家的令牌，托母家杨氏子弟呈给皇帝，请求面圣。
皇帝早年被先帝软禁在寺中过，很是苦修了一段时日。登基后在慈恩寺处专门辟出一间院落，请了佛骨，供奉了佛塔，常来此处参悟，因而便请太夫人来寺中叙话。
太宗皇帝御赐的令牌，见了牌子便如见到太宗，份量非同小可，谁知道为的却是这样一桩荒唐事，也怪不得皇帝发怒。
郑暨能讽刺两位太后，张大监却不敢，只能垂着头喏喏。
郑暨本来也并不需要他回答什么，只是随意道：“玄曜婚事确实耽误已久，既然太夫人求到朕面前，那就着礼部列出候选来，朕亲自给玄曜择妻。”
张大监应下，又踌躇道：“方才的裴娘子......”
郑暨瞥他一眼，“大监有话便直说。”
张大监其实心中称奇，按照皇帝对谁都要疑上三分的脾气，有人擅闯禁中之地，本不该如此轻易放过，也不知小娘子到底在御前说了些什么才让皇帝如此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但这些秘闻，到底不好问出口，因而嘴上也只是说：“奴婢过来时途经前院戏场，听到有人提起梅林中有神女降世，本未放在心上，方才见到裴娘子三人，听其所言，倒能一一对上。”
郑暨想起那位雪肤花貌的小娘子，笑意愈深，口中所言却毫不留情。
“依你所言，她来此处应是偶然？”
张大监不敢：“奴婢也只是推测一二。”
郑暨不置可否，“那就查查裴氏与杜氏到底是何关系，裴娘子所作所为，裴元度又知情与否。”
张大监一一应下。
好么，这才是他认识的皇帝。
*
惹下这样一桩麻烦事，忱玉也不敢久留，带着日面和月面往外走，恼丧道：“说是后院佛塔，怎么会弄错呢？倒叫我白折腾一通，还不知轻重地冲撞了贵人！”
日面也惊魂未定，“也不知院内的是何等身份，方才那几位武侯一言不合便凶神恶煞地冲出来要捆我和月面，一点道理也不讲。”
忱玉却觉得庆幸：“人家不讲道理自有不讲道理的底气，幸好未曾犯下大错，若是撞见了什么不该见到的，你我主仆不知道还能否走出这佛寺。”
月面安抚道：“方才问了位小沙门，说后院的佛塔其实不止一处，禁中尚且有新修造的佛塔供奉着，兴许咱们走错了院子。”
忱玉叹气，错与不错她已不想求证，她只盼着这事无人知晓才好。好在那郎君看气度也不是寻常身份，应当不会掺合她这等小儿女的事情。
又嘱咐日面两人：“今日的事，谁也不许说出去！杜六那里，我回去修书一封便罢了”，说罢叹了口气，“梅林的事，也作罢吧，不要传扬我的消息了。”
惹了事便要低调做人，这样的道理日面还是懂的，只心疼女郎流年不利，处处碰壁，忙搀着她往寺外走去。
到佛寺外，五娘忱秀已经在马车内等候了一阵，见她掀了帘子进来，嘟嘴道：“三姐姐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听张大娘唱了两出戏才走，姐姐却还不见人影。”
忱玉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面上已不见惶惶之色，只是仍有些遗憾今日出门一无所获。
见她闹小孩子脾气，忱玉端起茶盏随口安抚道：“是我来迟了，佛塔处的人多了些，少不得要排队。”又问她：“今日听了什么戏？”
忱秀年龄虽小，却是个爱听百戏的，因而比起年龄相仿却古板端庄的四娘忱意，忱玉更乐意同她一道出门。
时下虽风气开放，不重男女大防，但忱秀年纪尚幼，跟着她一道才有机会出门。
忱秀正等着她来问自己，立马掰着指头道：“张大娘先演了一出‘陆参军’，又唱了最拿手的‘踏摇娘’，大家喝彩，让她再唱一遍，她便又唱了一遍。”
忱玉好奇：“‘踏摇娘’便罢了，这‘陆参军’讲的是何事？怎么从未听过？”
忱秀更得意了，“阿姐有所不知，这是出新戏，张大娘还未在坊间演过，说的是陆参军入了神策军秦将军麾下，同当今圣人一起收复河西十一州的事，很是惊险有趣。”
又哎呀一声，“坏了！”
忱玉正在喝茶，被她唬了一跳，茶盏都差点扔出去：“怎么了？”
忱秀苦着脸，“方才家中来人，说是大伯父的车马已经到了城郊万年县，让咱们早点回家等着接人呢！”
忱玉扶额轻叹：“这样大的事，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忱秀赧然：“方才阿姐一问那戏文，我就忘了正事......”说罢又拿手指头捅了捅旁边的婢子远芳：“你怎么不提醒我呢？”
远芳嚅嗫：“娘子说得高兴，奴婢也不敢打扰。”
主仆俩都是这样的脾气，忱玉也没办法，朝月面递了个眼神，月面便掀开帘子嘱咐车夫将车赶得快些。
等马车驶到永宁坊裴家门口，乌头门外已有家仆挂了好些红彤彤的灯笼。忱秀颇为新奇地撩开帘子去看，忱玉心中却涌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阿耶离家，已有四年。
她阿娘出身世袭英国公段家，虽非士族，却是开国功臣之后，当朝一等一的勋贵人家。据说当年裴太夫人薛氏其实并不愿意长子娶勋贵人家的女郎做宗妇，但见丈夫裴元度坚持如此，长子也并未反对，便点了头。段氏入门后，打理后宅也是一等一的好手，裴家与段家往来颇多，关系甚好。
但这是段氏在世时。
段氏后来久久不孕，婚后三年才有了裴忱玉，二房裴璩却已经有了两个小郎君。
虽说裴氏家教甚严，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但这仿佛成了段氏的一块心病，她后来思郁成疾，在忱玉八岁时便撒手人寰。
忱玉那时已经是个懂事的女郎，对阿娘的离去痛心不已，整夜睡不着觉，裴鄞知晓了，沉默地守在她身边，有时候一守就是一夜。
但这样不是办法，太夫人柳氏把忱玉接到了身边亲自教养。
后来裴鄞忙于公务，一直没有过别的妻妾，在她十二岁时，才由太夫人做主续娶了陇西李氏的女郎。
也是那一年，裴鄞外放离京，问她愿不愿跟自己走。
忱玉爱她的阿耶，又畏惧他的沉默冷淡，父女两人平日相处算不得十分亲密，何况他已有了新的妻子？且她贪恋京中繁华，并不愿意出去受苦。
于是拒绝了裴鄞。
裴鄞并未多言，只嘱咐她在家中要孝顺长辈。
一晃四年过去，听闻继母李氏三年前为阿耶生下一子，她有了亲生的阿弟。
忱玉望着裴氏高高的乌头大门出神地想：
阿耶终究不是她一个人的阿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