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先秦黎一步夺走了玉佩，他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片刻，随即放声笑了起来。
“上天佑我啊。”
雪落无声，古刹静寂。
他眼底竟淌出了几颗清泪，眉间皱纹层层堆叠，宛如起伏的山岭。
中年人直勾勾地盯着秦黎，“这几年你过得好吗？秦大小姐。”
他眼神阴鸷，活像是要吃人。
众人皆是一愣。
秦黎震惊地拧起了眉，她不知为何会被人认出身份，这人之前从未见过。且看那人样子，自己倒还与他有着深仇大恨，可她却连半点印象也无。
秦黎不愿徒生事端，她不着痕迹地侧过身，藏在阴影里，“您恐怕是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秦大小姐，我姓王，塘州人氏。”
中年人冷哼一声，“你骗得了他们，却骗不了我。”
他将手中的玉佩举起，“这枚玉佩是长宁候秦忠之女秦黎与镇国公府谢家公子定亲的信物，乃太祖皇帝奖赏谢氏功臣时钦赐，当世别无其二，自秦黎出生起就带在身上，你说你不是她，那这玉佩为何会在你身上？”
秦黎目光幽幽，平静道：“刚才我骗了你们，这是我捡来的。”
细瘦妇人一听，立即刻薄道：“嘿，我就瞧嘛，她浑身穷酸气，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东西，原来也是坑蒙拐骗来的，还瞎说是捡的。”
中年人见秦黎还是不认，他笑了笑，慢条斯理道：“既不是你的东西，那我今日就摔了它，若能让那位秦大小姐难过一二，也算解了点我的心头之恨。”
说着，不待众人反应，他将玉佩用力砸向秦黎身侧的那面墙上。
细瘦妇人“噌”地站起身来，叫道：“彦哥，别摔啊，不如我们收着....”
她话说到一半蓦然顿住，预期的叮当声没有出现，秦黎已侧身横臂接住了玉佩。
寒风从窗棱屋檐的缝隙窜进屋内，吹动堂内的火烛四下翻飞。
秦黎缓缓转过身，幽深的黑眸凝着那中年人。
刚才院子里火光微弱，进到堂内，他又缩在土地爷的神像后，不与众人围着取暖，这才没甚看他。
他身上罩着单薄的褐衣，乱蓬蓬的头发散在脸上，胡茬未清，在碎发遮住的脸颊上，竟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个刻着的字。
俘，只差一笔。
永嘉十七年，那时的陛下还亲政，未曾沉溺于修仙问道。
西南边境纷争不断，她父亲秦忠为彻底解决困境，让百姓免受战火困扰，向永嘉帝请旨出兵西魏，并立下军令状，“不破魏都，不予家还”。
但这场战争最令人津津乐道的不是秦忠驰奔半月，饮马瀚海，功封长宁，而是他辖下西府营中一名叫梅宗彦的百户，只带了百十个人，就拖延了西魏军队侧翼回防的时间。
还有更奇的，他力竭被活捉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从守卫森严的魏营中逃了出来，脸上还留着被西魏兵刻着的俘字。
也如这般，少了一横。
十年征战籍籍无名，一朝被辱天下尽知。
是他！不会错！
他就是梅宗彦。
秦黎将玉佩塞进袖中，她神情仍是淡淡的，“久慕指挥使大名，今日得见，万分荣幸。”
“你说得没错，我是秦黎，你们口中那个狗贼的女儿。”
“不过你这般逼我认了身份，是要如何？”
当年，梅宗彦自魏营逃脱后，秦忠破格提拔他为指挥使佥事，也算不负他疆场征战的骁勇。
众人一听面前这位衣着破落的姑娘竟承认了自己是长宁侯秦钟的女儿，皆是一惊。
本坐在秦黎身旁的两名年轻男子，想起自己刚骂了她爹，不由得连滚带爬地躲到梅宗彦身后，生怕秦黎生气，先拿自己祭了剑。
一个火堆成了楚河汉界，两边的人泾渭分明。
梅宗彦没理会众人的动作，他口中重重吐出两个字，“偿命。”
“指挥使可真会说笑，我之前从未见过你，也不曾与你有过交集，怎会欠你人命？”秦黎字字清晰道，她身子将茫茫挡得严严实实。
“这才过去四年，你竟都忘了吗？”梅宗彦嘲讽之意甚浓。
“永嘉二十年，裴家庄，你为捉西魏奸细立功，逼他现身，一把火烧死庄里一百三十七人，其中就有我回娘家探亲的妻子。”
梅宗彦语声凌厉，“可怜他们已去了这么多年，仍是有冤难诉，远在地府的魂魄都不得往生，而你这元凶巨恶却还逍遥法外。”
“我找了你整整四年，夜夜难寐，可却徒劳无果，没想到今晚在这庙里遇见你，这都是命。”
此话似惊雷一下子震懵了秦黎，她右肩又涌上了阵阵的疼，只得微微前塌，身体也不禁矮上了几分，仿若风雨中弯折的树。
往事如影随行，总是逃不掉的。
她疲倦地辩解道，“我那夜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
“不管今日对你，还是四年前对别人，我已数不清讲过多少遍了。此事府中早有定论，亦有人为我做证，你们为何总不肯放过我？”
梅宗彦面沉如水，“哪有什么人证，他若不是受了你父兄的胁迫，又怎会证言前后不一？”
“你父亲是封疆大吏，母亲是当朝郡主，我们斗不过你。”
秦黎厉声道：“你休要胡言乱语，我父亲一生清正，从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你们今晚已多次污他清誉，再敢乱说，休怪我剑下不留情面。”
她拔剑出鞘，锋利的剑锋直指对面人。
众人连连后退，恨不得离秦黎八百丈远，只剩那个虎背熊腰的汉子还站在原地。
“清正？你莫要说笑了。”梅宗彦讽刺道，“凌阳一战，若不是他秦忠不战而逃，几万百姓又怎会流离失所？”
“你身为他女儿，享百姓供养，今仇旧债，便要你拿命来还！”梅宗彦一把勾起倒在地上的柳叶刀，一刀劈向秦黎。
他知晓秦黎之前右肩受过重伤，连枪都提不起来了，所以他刀刀落在右侧，想速战速决。
秦黎左手横剑而挡，剑锋快如闪电，趁梅宗彦不注意，一剑划破了他腰旁的衣裳。
他是老了。
梅宗彦十分意外，早就听说秦黎天资惊人，十四岁时，一杆红缨枪就战得东府营没有敌手，而今她左手持剑，不过才练了四年，自己在她这里竟也讨不到一点便宜。
两人的攻势越来越急，刀剑撞击直蹦出了火星。
梅宗彦动作不快，可力重如石，秦黎双臂发麻，右肩更疼，也不似面上那么容易。
她靠在墙上借力接挡，使脚下不致踉跄。
梅宗彦迎面一刀，秦黎灵巧闪避，这一刀直直落在窗户上，本就摇摇欲坠的窗户一下子被劈作两半，彻底碎在地上。
雪不知何时停了。
黑云尽散，月光洒了满堂。
秦黎一剑卡住柳叶刀的回转之势，趁梅宗彦没扭过身子，她迅速错开，翻到梅宗彦身后，利刃已架在了他脖颈上。
胜负以分。
“我无意伤你，只想自保。”秦黎沉声道。
堂内缩在角落里的男女见梅宗彦输了，不由得大惊失色。
电光火石之间，那名虎背熊腰的汉子愣愣冲了过来，秦黎震惊非常，但身子仍本能的闪躲。
可那汉子却径直绕过了她，冲向了墙角的严茫茫.
他本想单臂捞起严茫茫，挟持于她，可没想到身下女子看着娇小，却这般沉。
他只得抄起身上的家伙，指着严茫茫的脑门。
秦黎仔细一看，是把锤子。
这人可能是个铁匠。
“放开彦哥儿，不然我就杀...杀了她。”他结巴道，言语并不坚定。
他只是个农家汉子，一辈子良善，哪干过这样的事。
秦黎打眼一瞧，就知道他虚张声势，她不担心严茫茫，手中的剑没有半分松动。
细瘦妇人一时受了这汉子的鼓舞，她拿起一根地上的柴火，双手紧紧握着，颤颤巍巍指着秦黎道：
“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秦忠是个孬种，果然养出了个畜生女儿，不仅烧死了彦哥儿媳妇，今日还想杀我们。”
声音似钟响的姑娘也不甘其后，“就是这个贱女人害死了我嫂嫂，可怜嫂嫂她还怀着四个月的身孕，死后竟连个全尸也没留，投胎都没个好去处。”
久不出言的阿婆沉沉叹了口气，凄怨道：“造孽啊。”
说罢，竟呛起一阵呜咽。
声音似钟的姑娘见状，捡起一块石头砸向秦黎，口中连连叫道：“贱女人...贱女人...”
秦黎躲闪不及，硬生生受了下来。
众人被这气氛感染，或赤手空拳，或拿着什么物什，个个脸挂寒霜，凶神恶煞地朝秦黎扑来。
秦黎没料到情势竟会急转直下，她不禁分了神，梅宗彦趁此机会，右臂向秦黎腰腹击去，她堪堪躲开，只得腾起后退。
严茫茫使出全身的力气，一把夺过那汉子的锤子，抬脚揣在那汉子的腿上，跌跌撞撞地跑到秦黎身旁。
众人紧逼上来。
矮瘦男人颤着声说：“你们都是天上的人，何必还来踩我们这些可怜虫。都是你逼我们的。
“我说了，裴家庄的人不是我烧死的。”
“证据确凿，由不得你不认。”
秦黎和严茫茫靠在一起，众人紧随而来，逼得她连连后退。
她举着剑，心中杀意骤现，“都想死吗？”
细瘦妇人讥讽道：“你已杀了那么多人，还差我们几个？你有种就把我们都杀干净了，否则我们日日缠你，叫你一辈子不得安宁！”
一辈子。
竟还要缠着她一辈子。
这时间可真长啊，长到那些看不见尽头的黑夜她还要数着指头过千百遍。
秦黎自嘲一笑，闪芒乍现的剑光直指面前人。
严茫茫惊呼一声，“小姐...”
秦黎手中长剑猝然放下。
故人夜夜入梦，身上的旧债早已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哪敢再添新的？
堂中的火堆渐渐熄灭了，月光自窗户透了进来，恰好照在梅宗彦和其他人身上，而秦黎和严茫茫则藏在晦暗的阴影里。
一如她这四年，不见天日。
秦黎想起四年前那个火光冲天的晚上，那夜的月光也和今晚一样，皎洁似水。
她原想冲进去救人的，可却被人一箭贯穿右肩。
她疼得晕了过去。
再醒来，她就成了整个凌阳的仇敌。
别人都骂她是畜生，连家里的下人看见她都躲着走。
兄长请人为她作证，她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可没人愿意相信她。
亦如今日。
她只能逃离。
秦黎心里想着，要是让大哥知道了，肯定又要笑话她。
优柔寡断，何以独担风雨？
她不能死！
她得闯出一条路来！
秦黎轻而易举就将身旁的几人掀翻在地，她未下重手，只想带严茫茫走。
她本欲劈开庙门，但梅宗彦识破了她的意图，柳叶刀硬生生地接下了她这一剑。
众人不怕死似得又围了上来。
严茫茫跟在秦黎身后，挥舞着锤子，“我与你们没仇没怨，谁敢动我，我叫他脑袋开花。”
她声音虚浮喑哑，到底还未从病中恢复过来。
其他人也不害怕。
就在此喧闹声中，突然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众人陡然一惊，各自停手。
等了片刻，似见无人应门，外面的人自己推开了门。
庙门骤然大开，柔和的月光倾泻而进，洒在秦黎脸上，她有一瞬忽然觉得，此前那般黑黝黝的夜仿佛从未来过。
她抬眸望向门外人。
来人一身青衣，腰间缀玉，他生得白净，竟能与这皎皎月色融为一体，但本该清冷的眉目却是秦黎从未见过的温和。
这般如玉温粹，不只是哪家贵公子。
他踏月而来，见人先是一揖，随后才和声道：“叨扰了，在下想在此处借个宿。”
“上天佑我啊。”
雪落无声，古刹静寂。
他眼底竟淌出了几颗清泪，眉间皱纹层层堆叠，宛如起伏的山岭。
中年人直勾勾地盯着秦黎，“这几年你过得好吗？秦大小姐。”
他眼神阴鸷，活像是要吃人。
众人皆是一愣。
秦黎震惊地拧起了眉，她不知为何会被人认出身份，这人之前从未见过。且看那人样子，自己倒还与他有着深仇大恨，可她却连半点印象也无。
秦黎不愿徒生事端，她不着痕迹地侧过身，藏在阴影里，“您恐怕是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秦大小姐，我姓王，塘州人氏。”
中年人冷哼一声，“你骗得了他们，却骗不了我。”
他将手中的玉佩举起，“这枚玉佩是长宁候秦忠之女秦黎与镇国公府谢家公子定亲的信物，乃太祖皇帝奖赏谢氏功臣时钦赐，当世别无其二，自秦黎出生起就带在身上，你说你不是她，那这玉佩为何会在你身上？”
秦黎目光幽幽，平静道：“刚才我骗了你们，这是我捡来的。”
细瘦妇人一听，立即刻薄道：“嘿，我就瞧嘛，她浑身穷酸气，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东西，原来也是坑蒙拐骗来的，还瞎说是捡的。”
中年人见秦黎还是不认，他笑了笑，慢条斯理道：“既不是你的东西，那我今日就摔了它，若能让那位秦大小姐难过一二，也算解了点我的心头之恨。”
说着，不待众人反应，他将玉佩用力砸向秦黎身侧的那面墙上。
细瘦妇人“噌”地站起身来，叫道：“彦哥，别摔啊，不如我们收着....”
她话说到一半蓦然顿住，预期的叮当声没有出现，秦黎已侧身横臂接住了玉佩。
寒风从窗棱屋檐的缝隙窜进屋内，吹动堂内的火烛四下翻飞。
秦黎缓缓转过身，幽深的黑眸凝着那中年人。
刚才院子里火光微弱，进到堂内，他又缩在土地爷的神像后，不与众人围着取暖，这才没甚看他。
他身上罩着单薄的褐衣，乱蓬蓬的头发散在脸上，胡茬未清，在碎发遮住的脸颊上，竟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个刻着的字。
俘，只差一笔。
永嘉十七年，那时的陛下还亲政，未曾沉溺于修仙问道。
西南边境纷争不断，她父亲秦忠为彻底解决困境，让百姓免受战火困扰，向永嘉帝请旨出兵西魏，并立下军令状，“不破魏都，不予家还”。
但这场战争最令人津津乐道的不是秦忠驰奔半月，饮马瀚海，功封长宁，而是他辖下西府营中一名叫梅宗彦的百户，只带了百十个人，就拖延了西魏军队侧翼回防的时间。
还有更奇的，他力竭被活捉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从守卫森严的魏营中逃了出来，脸上还留着被西魏兵刻着的俘字。
也如这般，少了一横。
十年征战籍籍无名，一朝被辱天下尽知。
是他！不会错！
他就是梅宗彦。
秦黎将玉佩塞进袖中，她神情仍是淡淡的，“久慕指挥使大名，今日得见，万分荣幸。”
“你说得没错，我是秦黎，你们口中那个狗贼的女儿。”
“不过你这般逼我认了身份，是要如何？”
当年，梅宗彦自魏营逃脱后，秦忠破格提拔他为指挥使佥事，也算不负他疆场征战的骁勇。
众人一听面前这位衣着破落的姑娘竟承认了自己是长宁侯秦钟的女儿，皆是一惊。
本坐在秦黎身旁的两名年轻男子，想起自己刚骂了她爹，不由得连滚带爬地躲到梅宗彦身后，生怕秦黎生气，先拿自己祭了剑。
一个火堆成了楚河汉界，两边的人泾渭分明。
梅宗彦没理会众人的动作，他口中重重吐出两个字，“偿命。”
“指挥使可真会说笑，我之前从未见过你，也不曾与你有过交集，怎会欠你人命？”秦黎字字清晰道，她身子将茫茫挡得严严实实。
“这才过去四年，你竟都忘了吗？”梅宗彦嘲讽之意甚浓。
“永嘉二十年，裴家庄，你为捉西魏奸细立功，逼他现身，一把火烧死庄里一百三十七人，其中就有我回娘家探亲的妻子。”
梅宗彦语声凌厉，“可怜他们已去了这么多年，仍是有冤难诉，远在地府的魂魄都不得往生，而你这元凶巨恶却还逍遥法外。”
“我找了你整整四年，夜夜难寐，可却徒劳无果，没想到今晚在这庙里遇见你，这都是命。”
此话似惊雷一下子震懵了秦黎，她右肩又涌上了阵阵的疼，只得微微前塌，身体也不禁矮上了几分，仿若风雨中弯折的树。
往事如影随行，总是逃不掉的。
她疲倦地辩解道，“我那夜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
“不管今日对你，还是四年前对别人，我已数不清讲过多少遍了。此事府中早有定论，亦有人为我做证，你们为何总不肯放过我？”
梅宗彦面沉如水，“哪有什么人证，他若不是受了你父兄的胁迫，又怎会证言前后不一？”
“你父亲是封疆大吏，母亲是当朝郡主，我们斗不过你。”
秦黎厉声道：“你休要胡言乱语，我父亲一生清正，从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你们今晚已多次污他清誉，再敢乱说，休怪我剑下不留情面。”
她拔剑出鞘，锋利的剑锋直指对面人。
众人连连后退，恨不得离秦黎八百丈远，只剩那个虎背熊腰的汉子还站在原地。
“清正？你莫要说笑了。”梅宗彦讽刺道，“凌阳一战，若不是他秦忠不战而逃，几万百姓又怎会流离失所？”
“你身为他女儿，享百姓供养，今仇旧债，便要你拿命来还！”梅宗彦一把勾起倒在地上的柳叶刀，一刀劈向秦黎。
他知晓秦黎之前右肩受过重伤，连枪都提不起来了，所以他刀刀落在右侧，想速战速决。
秦黎左手横剑而挡，剑锋快如闪电，趁梅宗彦不注意，一剑划破了他腰旁的衣裳。
他是老了。
梅宗彦十分意外，早就听说秦黎天资惊人，十四岁时，一杆红缨枪就战得东府营没有敌手，而今她左手持剑，不过才练了四年，自己在她这里竟也讨不到一点便宜。
两人的攻势越来越急，刀剑撞击直蹦出了火星。
梅宗彦动作不快，可力重如石，秦黎双臂发麻，右肩更疼，也不似面上那么容易。
她靠在墙上借力接挡，使脚下不致踉跄。
梅宗彦迎面一刀，秦黎灵巧闪避，这一刀直直落在窗户上，本就摇摇欲坠的窗户一下子被劈作两半，彻底碎在地上。
雪不知何时停了。
黑云尽散，月光洒了满堂。
秦黎一剑卡住柳叶刀的回转之势，趁梅宗彦没扭过身子，她迅速错开，翻到梅宗彦身后，利刃已架在了他脖颈上。
胜负以分。
“我无意伤你，只想自保。”秦黎沉声道。
堂内缩在角落里的男女见梅宗彦输了，不由得大惊失色。
电光火石之间，那名虎背熊腰的汉子愣愣冲了过来，秦黎震惊非常，但身子仍本能的闪躲。
可那汉子却径直绕过了她，冲向了墙角的严茫茫.
他本想单臂捞起严茫茫，挟持于她，可没想到身下女子看着娇小，却这般沉。
他只得抄起身上的家伙，指着严茫茫的脑门。
秦黎仔细一看，是把锤子。
这人可能是个铁匠。
“放开彦哥儿，不然我就杀...杀了她。”他结巴道，言语并不坚定。
他只是个农家汉子，一辈子良善，哪干过这样的事。
秦黎打眼一瞧，就知道他虚张声势，她不担心严茫茫，手中的剑没有半分松动。
细瘦妇人一时受了这汉子的鼓舞，她拿起一根地上的柴火，双手紧紧握着，颤颤巍巍指着秦黎道：
“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秦忠是个孬种，果然养出了个畜生女儿，不仅烧死了彦哥儿媳妇，今日还想杀我们。”
声音似钟响的姑娘也不甘其后，“就是这个贱女人害死了我嫂嫂，可怜嫂嫂她还怀着四个月的身孕，死后竟连个全尸也没留，投胎都没个好去处。”
久不出言的阿婆沉沉叹了口气，凄怨道：“造孽啊。”
说罢，竟呛起一阵呜咽。
声音似钟的姑娘见状，捡起一块石头砸向秦黎，口中连连叫道：“贱女人...贱女人...”
秦黎躲闪不及，硬生生受了下来。
众人被这气氛感染，或赤手空拳，或拿着什么物什，个个脸挂寒霜，凶神恶煞地朝秦黎扑来。
秦黎没料到情势竟会急转直下，她不禁分了神，梅宗彦趁此机会，右臂向秦黎腰腹击去，她堪堪躲开，只得腾起后退。
严茫茫使出全身的力气，一把夺过那汉子的锤子，抬脚揣在那汉子的腿上，跌跌撞撞地跑到秦黎身旁。
众人紧逼上来。
矮瘦男人颤着声说：“你们都是天上的人，何必还来踩我们这些可怜虫。都是你逼我们的。
“我说了，裴家庄的人不是我烧死的。”
“证据确凿，由不得你不认。”
秦黎和严茫茫靠在一起，众人紧随而来，逼得她连连后退。
她举着剑，心中杀意骤现，“都想死吗？”
细瘦妇人讥讽道：“你已杀了那么多人，还差我们几个？你有种就把我们都杀干净了，否则我们日日缠你，叫你一辈子不得安宁！”
一辈子。
竟还要缠着她一辈子。
这时间可真长啊，长到那些看不见尽头的黑夜她还要数着指头过千百遍。
秦黎自嘲一笑，闪芒乍现的剑光直指面前人。
严茫茫惊呼一声，“小姐...”
秦黎手中长剑猝然放下。
故人夜夜入梦，身上的旧债早已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哪敢再添新的？
堂中的火堆渐渐熄灭了，月光自窗户透了进来，恰好照在梅宗彦和其他人身上，而秦黎和严茫茫则藏在晦暗的阴影里。
一如她这四年，不见天日。
秦黎想起四年前那个火光冲天的晚上，那夜的月光也和今晚一样，皎洁似水。
她原想冲进去救人的，可却被人一箭贯穿右肩。
她疼得晕了过去。
再醒来，她就成了整个凌阳的仇敌。
别人都骂她是畜生，连家里的下人看见她都躲着走。
兄长请人为她作证，她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可没人愿意相信她。
亦如今日。
她只能逃离。
秦黎心里想着，要是让大哥知道了，肯定又要笑话她。
优柔寡断，何以独担风雨？
她不能死！
她得闯出一条路来！
秦黎轻而易举就将身旁的几人掀翻在地，她未下重手，只想带严茫茫走。
她本欲劈开庙门，但梅宗彦识破了她的意图，柳叶刀硬生生地接下了她这一剑。
众人不怕死似得又围了上来。
严茫茫跟在秦黎身后，挥舞着锤子，“我与你们没仇没怨，谁敢动我，我叫他脑袋开花。”
她声音虚浮喑哑，到底还未从病中恢复过来。
其他人也不害怕。
就在此喧闹声中，突然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众人陡然一惊，各自停手。
等了片刻，似见无人应门，外面的人自己推开了门。
庙门骤然大开，柔和的月光倾泻而进，洒在秦黎脸上，她有一瞬忽然觉得，此前那般黑黝黝的夜仿佛从未来过。
她抬眸望向门外人。
来人一身青衣，腰间缀玉，他生得白净，竟能与这皎皎月色融为一体，但本该清冷的眉目却是秦黎从未见过的温和。
这般如玉温粹，不只是哪家贵公子。
他踏月而来，见人先是一揖，随后才和声道：“叨扰了，在下想在此处借个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