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的空气瞬间静止。

    Cici和司机同时看向后座车窗。

    李净泽也感意外,只是他一向善于隐藏情绪,一双幽黑的眸看上去淡薄如水,不起丝毫波澜。

    面对朱雀突兀的请求,李净泽最先想问“你是谁”,但很快,他想起那个带球撞他的女孩,想起这根歪脖子树。

    来时的路上,轿车突然刹车,窗外也闪过一个黑瘦面孔。

    短短几小时,三次会面。只是巧合吗?

    李净泽交叠双腿,笑着靠向椅背,修长的手指轻敲膝盖,“给我一个理由。”

    “就带你走。”

    朱雀脸憋得透红,脑顶都在冒热气。

    她没想过等来的会是这句话。难道只要她说出真实原因,他就会带她走出大山?如果救助来得这样轻易——

    她连续三年的错过仿佛成了命运开的玩笑。

    “Winston。”

    Cici晃了晃手机,用眼神示意李净泽。意思是她可以立刻联系学校,让他们把这挡路的女孩弄走。

    李净泽并不着急。他移下全部车窗,微微侧脸,很近地看着朱雀。

    真真是山里的女孩。饱受日晒的皮肤粗糙,颧骨飞着两团红晕,但五官并不难看,至少眼睛大,鼻梁挺,紧抿的唇角让李净泽想起家乡夏天常吃的食物,那种尖尖的菱角。

    她嘴角弯弯的模样应该很甜美。

    “李总,我……”

    朱雀忽然不敢看这样一双深邃的眼睛,便垂眸盯着他好看的手,怔怔说,“我想问一个问题。”

    “说。”

    他声音干脆清冽,令朱雀鼓起勇气。

    “你们开放报名的时间为什么总是收麦子的季节?”

    李净泽愣住了。

    接管盛华一年多,作为集团最年轻接班人,他被问过许多问题,也解决过许多问题。但没有哪个问题像此刻一样,流星般击中李净泽沉寂已久的心。

    “我家五亩地种的都是小麦,每年收麦子是最忙的时候……”

    朱雀紧抠窗沿的手指发白,若她此时放下手,黑色车身上会多出两个汗手印。

    “而且山里面总是下雨,如果不抓紧晴天去打麦,麦子泡了水,一年的收成就全完了,我前几年——”

    “你叫朱雀对吗?”

    Cici眼疾手快,早已调出今年被打回去的资助申请。她对着手机,神情漠然地念出不予资助的原因,“你的年龄不符合条件,我想班主任早就通知过你了?”

    Cici身穿灰色职业套裙,一头波浪卷发风情又漂亮,有种都市白领拒人于千里的冷漠。

    朱雀面红耳赤,提前打好的腹稿一个字都说不出口。那番关于“规则需要变通”的建议更是小儿科。

    “我知道的……”

    拖拉机从朱雀身后慢慢开过,履带碾过黄土地,卷起空气里的泥腥味。拖车里有道目光正在打量自己,是村子里的熟人。

    眼眶有了湿意,朱雀嗓子嘶哑,“但我真的,真的很需要那三万块钱!”

    “这样吧。”

    久未说话的李净泽沉声开口。一颗冰凉的,银色的金属袖扣从他手腕取下来,放到朱雀浸满汗水的掌心。

    她从没见过这东西,只看见上面有个小小的字母H。

    “如果你需要帮助,带着它来上海紫荆大厦找我。”

    午后的日光缓缓地流淌在李净泽眼眸中。他的目光清湛有神,仅看一眼,朱雀的心就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越收越紧。

    这算什么?

    她成功了?

    “如果你没有来,就当它是我送你的礼物吧。”李净泽顿了顿,弯起嘴角,“作为收麦子的补偿。”

    十五岁的朱雀把惊诧与欣喜都写在黑红的脸上,李净泽心里发笑,手覆上车窗键,“还有,我叫李净泽。”

    李总实在太土了。

    “好的李总,噢不……”

    车窗徐徐升起,深色车膜外的朱雀脸蛋更黑了。

    车开进省道,Cici啪地合上电脑,侧首盯着李净泽,“Winston,为什么?”

    他沉默看着窗外。

    返程的风景似乎不同来时。山清水秀,绵延千里的群山,在他眼中是田园风光,但对深山里的人来说,是翻不过的天堑。

    “诗诗,收麦子是几月?”李净泽没有转过脸。

    梁诗诗不习惯李净泽在工作时间这样称呼自己,既然他这样喊,说明他这会并不视她为秘书,她也无需有问必答,便闷闷说,“我不知道。”

    “老王呢,你知道吗,收麦子是几月?”

    司机不好意思地笑笑,“应该是秋天吧?“

    李净泽略微一怔后便是一哂。

    公益活动已经结束,临走前的一个小插曲其实并不值得他耗时思考,也压根没人将这事放在心上。遂打开平板,恢复公事公办的语气,“Cici,明天的会议安排发我邮箱。”

    Cici脸色稍霁,这才是她熟悉的李净泽。专业,高效,不苟言笑地工作时格外性感。

    到达成都双流机场,Cici和李净泽各拖一个商务行李箱,不疾不徐迈向登机口。她正想提议喝杯咖啡,身旁却是空的。

    “Winston?”她诧异转身。

    机场人来人往,李净泽站在巨大的横幅宣传画前,一人一箱,伫立不动。

    那整幅画都是金色。

    大山里的居民头戴方巾,手捧金黄小麦,对着镜头开怀大笑,黧黑的脸上裂开皱纹。宽厚,质朴,且谦卑。

    李净泽心头有块地方也跟着松动。

    他记住了,凉山州的麦子会在六月成熟。

    “以后在各城市开展公益活动之前,务必对当地农忙期做好规划调研。”李净泽对电话那头淡淡说。

    “以及,蓓蕾计划在大凉山改为每年春天报名。”

    *

    朱雀走回家时,妈妈从地里回来,正在烧柴做饭,家婆靠在床头纳鞋底。她从书包里翻出油纸袋,撕了块鸡肉就往家婆嘴里塞。

    “这是啥子嘛,我不吃。”

    家婆笑着连连往后躲,朱雀动作却更快,“你尝一口撒!”

    吮骨鸡的酥壳虽然皮了,但鸡肉还汁水鲜嫩,家婆嚼了半天,朱雀问,“好吃不?”

    她摇头,“就那样吧,我再不吃了,你吃。”

    朱雀笑笑,没说话。

    饭熟时,外面天色暗了。暮蓝的天空深远静谧,飘着一两朵棉絮般的白云,家家户户的房顶升起青烟,很远的地方传来几声狗叫。

    朱雀家没开灯,母女二人围在一张矮矮的方桌上吃饭,光线灰蒙蒙的,看不清菜色。幸好朱雀练就了一身在黑暗里进食的本领,筷子夹到什么算什么,都往嘴里扒拉就是。

    家婆端着碗坐在床上,饭里拌着碎鸡丝。她不知情,但吃得很香。

    朱雀想,得谢谢那位男同学。

    “我明天去县城一趟,后院的鸡下了十几个蛋,得抓紧卖掉,天热了放不住。”妈妈说,“还得给小雀打听高中的事,中考成绩马上出了吧?”

    “妈,我不想读高中了。”朱雀平静地说。

    “你瞎说啥嘞?”妈妈一拍筷子,“这么好的成绩,不上高中你干啥子去!”

    朱雀说,“我想去上海。”

    “上海?”这个陌生的地名第一次出现在朱雀家中。从前,沙家坪人能想到最远的地方就是成都。

    “你要去打工?”

    朱雀抿住嘴唇。

    她永远也不可能告诉家里人,她要去上海找一个人。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但这个陌生人给了她无望人生中唯一的希望。那颗H形状的小银扣子,是她全部的赌注。

    “你们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行吗?”

    朱雀藏在桌下的手轻轻握成拳头。这一刻她仿佛长大了,脱胎换骨,有了成年人的稳重和清醒。她知道自己的选择会付出什么代价,而她愿意为之负责。

    “不行!”

    父亲走后,妈妈是家里的顶梁柱,大大小小的事都由她说了算。

    “外面的世界有多危险你知道吗?偷东西的,拐卖妇女的,迷.奸小姑娘的……”

    “妈。”朱雀打断她,“上海是大城市,国际化大都市。”

    “你给我老老实实地读书!”妈妈开始收拾碗筷,叮叮哐哐的,朱雀知道她生气了。

    “什么年纪就做什么事,你现在不好好读书满脑子想着挣钱,将来只能和我一样当农民,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妈妈走到洗手池边,把早上洗完脸攒下的水用来刷碗。变浊的水攒在脸盆,待会再拿去冲厕所。朱雀家的水要循环利用三遍,榨干水的每一滴价值,至此才完成水的使命。

    贫穷是一颗沙砾,住在朱雀的眼睛里。她从出生那天起就把它看得很仔细。

    “不挣钱,家婆就再也下不了床了……”

    水声潺潺,朱雀坐在全黑的堂屋里默默流眼泪。

    *

    沙家坪的夜晚很静,只有漫天的星星在深蓝的夜空中眨眼睛。

    朱雀等家人睡着,背上书包一路跑到沙家坪唯一的火车站。凌晨时分,会有一辆前往成都的绿皮火车途经这里。等她到了成都,再坐37个小时火车就能到上海。

    朱雀坐在靠窗的硬座,旁边人掺瞌睡时脑袋一晃一晃地嗑在她肩膀上,对面人脱了鞋,盘腿吃着泡面,老坛酸菜味和脚臭味同时钻入朱雀鼻腔。她有点想吐,但转念一想,大家都是受苦的人,忍一忍吧。忍一忍就过去了。

    朱雀书包里装了她的压岁钱,还有一本她很喜欢的女诗人的诗集。朱雀成绩好,尤其作文写得好。她喜欢摘抄那些唯美又伤感的句子,生活已经很苦了,起码得有诗,有文学。

    但很奇怪,朱雀坐在疾驰的火车上并没有心思看书。她只想盯着窗外。

    即使在夜里,多数时候她看着自己在窗上的倒影,可还是期盼黑暗里能有一闪而过的灯火或者风景。

    朱雀太兴奋了。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15岁,一个人从凉山去上海,独自完成人生中最孤独也最盛大的迁徙。

    清晨,朱雀跳上下一班车。大山在她眼中飞快后退,连绵不绝的山峰消失了,开阔无边的平原出现了。

    “小妹妹,你去哪里的?”

    火车硬座把每个百无聊赖的人磨成了话痨,朱雀见是个中年女人,放下戒心说,“我去上海。”

    “上海好啊!你是去打工吗?”

    “不,我找人。”

    女人立马流露出羡慕的神情。能在上海有个可以投奔的人,可太幸运了。

    朱雀想的是,找李净泽借三万块钱就回凉山。

    也许是盲目的信心,但她觉得李净泽和之前来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地震之后,大慈善家们来来去去,但只有他会撸起袖子,在骄阳烈日下和穷孩子们打球。

    他不一样。

    火车驶进上海火车站,朱雀的心猛地颤抖起来。

    激动,好奇,振奋,把长途跋涉的疲惫一扫而空。朱雀第一次坐地铁,研究了老半天,随着大波人潮在南京东路下车,走走停停地逛完南京路步行街,最后来到霓虹绚烂的外滩。

    路过外滩边的一排咖啡厅,玻璃窗后的男男女女踩着高脚凳,每人面前一杯咖啡,一块漂亮的三角蛋糕。朱雀攥着书包肩带走进去,买了一杯菜单最上面的热美式。

    朱雀挤到外滩最外层的栏杆边,怀着激动的心情喝了口咖啡,一个没忍住,差点吐出来。

    好苦!

    这一定是她喝过最难喝的饮料。

    但花了18块呢,朱雀想,习惯就好了吧!那么多人都爱喝这个,说明它肯定有好喝的地方,她得适应。

    黄浦江可真漂亮啊,五光十色的灯影揉碎在江水里,波光潋滟。江那边的东方明珠像个紫色灯球,旁边还有几栋金光璀璨的高楼。

    朱雀仰起头,发现那栋最高的楼几乎隐进云层,蓝雾暗闪。在那种地方办公是什么感受?一定幸福死了。

    同一时分,开完会的李净泽插兜站在巨大落地窗前,俯瞰一成不变的外滩。他很疲惫,而底下的人那么快活,还有情致欣赏江景。

    朱雀来找李净泽了,穿过大半个中国。

    她和他,共望一江水,眼中的世界永远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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