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阳起身走至卧榻,拿起这几日她翻阅的虞霁生平读写抄录的书籍,打开《尚书》,翻至洪政。

    书上写着“八政:一曰食,二曰货,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的那一行被朱砂笔划掉的陈年旧迹赫然映入眼帘。

    旁边是一行娟秀小楷替代,写着“其身正,不令其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虞霁...霁...映月...

    原来当年站起来回答问题的小女孩竟然就是虞霁。

    她与虞霁...竟有这般深的机缘吗...

    昭阳紧紧攥着手上的书册,低头不语。

    这几日她心中多有揣测,一直不能明白,堂堂侯府嫡女,皇上亲封一品郡主何以落得如此惨淡落幕的下场。

    细细想来,她秦昭阳贵为帝女,一般平民尚且不敢加以妄论,更遑论是婢女奴才。

    因而她并未从春茗秋芽口中听到任何虞霁对当朝长公主秦昭阳,也就是她自己的评价。

    如今,虞霁心慕秦昭阳之志,认为女子也能在天地中施展所长的遗愿,借由沈念的口中说出,她才仿佛看清了这副被她鸠占鹊巢的身躯原来的模样,原不是她猜测揣度的懦弱或是无知。

    相反,她坚定又勇敢,在这个日子过得并不如意顺遂的现境里,也努力实现着自己一直以来的志向,至死不渝。

    《尚书》上的书褶被加深,昭阳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心中闪过万千思绪。

    “小姐,夫人和二小姐回来了。”

    秋芽一脸紧张的进来通传时,秦昭阳正伏在案上誊写东西,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小姐?

    谁?

    哦,她此刻已经是虞侯府上的大小姐虞霁了。

    “霁儿,母亲听闻你前些日子身子不爽利,可感觉好了?”

    还未等她同意通传,来人已经长驱直入,打着一副关心的旗号,丝毫未将虞霁郡主的身份放在眼里。

    昭阳,不对,虞霁端着身子坐在案上,想探探来人的虚实,看看这对母女打算使什么幺蛾子,并不答话。

    沈念昨日回府前,应允她出府之事定会帮忙想办法,嘱咐她这段时间务必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别落下病根,还再三叮咛她一定不要再对自己的继母如此不上心。

    这不,葫芦马上带着枣来了。

    “长姐,母亲跟你说话呢!见到母亲怎么能不行礼。”

    长姐?

    秦昭阳听着这声称呼,尤为刺耳。

    上一个喊她长姐的,这个时辰怕不是在御书房和群臣议事呢。

    要不是想着如今暂时无法从这侯府脱身,又念着终有一日替虞霁出一口恶气,这对母女是葫芦是枣,她根本懒得理会,现下这颗枣,竟然胆敢称我为长姐。

    她撇着头,睨眼过去,

    “见到郡主却不行礼,你是什么态度?”

    “我...你...母亲,长姐她...”

    长姐她一定不是故意的...

    虞悦剩下的半句话不敢说出口,她退后半步,紧张地把半截身子藏在何氏后面。

    虞霁虽然只比虞悦大一岁,可内里早已脱胎换骨。

    现在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乃是过了花信之龄,曾经站在权利最中心,掌管天下大权的江山旧主,虞悦不过垂髻之龄,根本挡不住虞霁这充满审判的一眼。

    长姐她,从不曾这样呀。

    “都是一家人,是谁惹你不高兴了,今日这么凶,悦儿她不懂事...”

    何氏有些惊讶,她这个长女虽说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从未与她同心,可也算是听话,见了她也总是恭恭敬敬的,从不会与她起冲突,这么多年可省了她不少功夫。

    “我说,见到郡主,为何不行礼啊?母亲。”

    “还是说,你也不懂事?”

    昭阳把母亲二字咬重,慢慢倾摆身子,一手撑在案上,视线从少不经事的虞悦身上转而盯着她名义上的嫡母,不耐地打断她的发言。

    她可没空在这里陪她唱这出母慈子孝的大戏。

    昨日与沈念深谈半日,她已经把没有了解到的细节补充完整。

    虞霁的生父虞天佑本是虞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偏支,战乱之年,身无所长,便去投在威南王军下,从战场中一刀一枪地浴火杀出才挣得了如今的功名。

    虞氏祖上从未出过大官,虞天佑便被推上了虞家家主的地位。

    这个何氏正是那个虞霁记不得名字的原家主的外孙女何氏。而她的母亲乃是老虞家主最疼爱的小女儿,虞三妹。。

    他们合家不满家主之位一朝被这个无名小辈横刀夺走,又贪恋虞天佑的权势地位,指望借着他狐假虎威,便选中何氏,在宗族长老的帮助下一朝登塌,自荐枕席。

    亏她本来还指望能利用这个何氏的名头获得什么助力。

    虞父常年不在朝野,京中深交者少,若这位何氏这些年在京中有打点,与各位名门贵族有深交,她也未必不能借力打力,闹出点动静,然后就驴下坡,自请出府。

    现在看来,她不过是一个瞪眼就吓得手脚发颤,连女儿都要护不住,外强中干,欺软怕硬的葫芦。

    就这个只会装腔作势的手腕招数,或许可以唬唬旁人,在她这里却根本成不了气候。

    院内一时暗潮汹涌,气氛沉闷到了冰点。

    下人们守在两侧,对这突如其来的局面镇住,保持着姿势动都不敢动。

    春茗秋芽忍不住偷偷交换眼神,诧异于主子性情的突然转变。

    何氏自打嫁进虞家,上无公婆苛待约束,下无妾室兴风作浪。丈夫即使从没拿正眼瞧过她,可该给的地位名分一样没少,虽然嫡长女不是她所出,可却是个极好拿捏的性子,何时吃过这种瘪。

    一时半会,她竟只能紧紧护着虞悦,说不出半个字。

    不中用啊,不中用。

    昭阳摇头叹气,虞霁,你竟是被这种人夺去了性命。

    “罢了,既然母亲不懂事,便自行去祠堂罚跪,一个时辰吧。”

    昭阳想了想,此刻立个威,倒也不好一下罚得太重,免得引起太多关注。

    “春茗,替我送送母亲,和...”她手指一动,从何氏的身上落到一旁的虞悦,思索着如何称呼。

    小妹?不,她不配。

    名字,是什么来着。

    “和二小姐。记得,替我看着她们受罚,不然回头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我虞家对先帝和长公主不敬呢。”

    “长...长姐...”虞悦从小千娇万嫩的长大,哪里被人责罚过。

    她不理解,昔日下学后会教她读书写字,对她百般温柔的长姐怎会突然对她这么凶,一时眼泪鼻涕止不住地往下掉。

    又是长姐,伴着稚女的哭声,昭阳耳朵一刺,甚是不耐。

    “哦对了,你以后不要叫我长姐,该有的礼数不能失了,还是称我为郡主的好。”

    “还等什么?带下去吧,本...本来我就乏了。”

    她微微扶额,掩饰自己刚刚差点脱口而出的“本殿”。

    公主做久了,一时做了个郡主,有些不习惯。

    好在拿捏一个侯夫人,郡主也还算够用。

    此时此刻,她有些感谢当年那个知恩图报的自己。

    酉时春茗从祠堂回来,昭阳已经卸去一身钗饰,只着一身中衣靠在案上继续翻着虞霁的书匣。

    “小姐您刚大病初愈,天气渐凉,切莫染了风寒。”

    春茗从架上取来披风,给虞霁盖上,一边责怪秋芽,

    “小姐穿得这样单薄,你也不知道给小姐添一件衣服。”

    “我...”

    “不怪她,是我自己嫌麻烦。”昭阳收起手上的书册,拉了拉披风。

    “何氏什么反应?”

    “奴婢看得出夫人十分不情愿,但是碍着众人的眼光,她并未发作,只是...”

    春茗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二小姐十分伤心,在祠堂哭得差些晕厥。”

    “怎么,你也觉得我罚得重了?”昭阳微微顿了顿手。

    春茗和秋芽是一起被发卖到虞府的姐妹。春茗是姐姐,性子也较为细致稳重,处事也相对利落。

    这些天观察下来,她发现许多事无需她多言,春茗都能主动想到,但不需要多问的时候,她一句话也不会多说。

    “这哪里重了,夫人平日里对小姐这么过分,就是跪个十天半个月也是她该!”

    “住口!”

    春茗刚要回话,秋芽在旁边小声嘀咕,吓得春茗赶忙出声喝止。

    私自议论主子的事,是做下人的大忌。

    昭阳并未发难,只是抬眸示意秋芽继续回话。

    “小姐从前过得多苦啊,夫人克扣您的份例,您却从不因此薄待我们,小姐今日给夫人脸色看,奴婢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妹妹秋芽平日里倒是有些粗心,不过好奇心更重,人也更活泼些,说话也更直来直去。

    昭阳有些不解。

    虞霁,你倒不是全然不知晓何氏的狼子野心,教出来的下人也识大体,可就算是心善,怎么就不会自保呢。

    她将食指的关节顶着唇,心里对这两个丫头的性子有了成算,却看到春茗吞吞吐吐,像是还有话没讲完,

    “怎么了?你还有话要说?”

    她示意春茗开口。

    “只是奴婢不明白,小姐今日为何对二小姐…这般不耐?”

    “怎么?我对她,很好?”虞霁扶着额,故作头痛之姿,似是回想,为自己打掩护。

    “虽说夫人多有阻挠,但二小姐从小对您最是崇拜。常常您一下学,便在屋子里等着与您一道玩耍,二小姐不曾上学,她的开蒙教育,大多都是您亲自教的。

    “那你们刚刚怎么不早说?”

    昭阳挑眉,没人跟她提过这茬呀。

    “这不是,小姐您刚刚,一时太凶了,我们也被吓到了。”秋芽嘟囔着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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