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华山的雪消融不见至雪再次落满山头,从秀坊浅滩的白鹭飞回至再次离去,孩子们还记得相约来年再见的话语,却不约而同地当起了违约者。

    自扬州回来后,师父破天荒地没有问询成绩如何,任由大家疯玩几月后,将所有人拘在山中,武功未有精进者不得出山,连最受偏心的温十六也是如此。

    叶雁大抵遭到了同样的待遇。温十六还未想好该如何传达无法出山一事时,她写满抱怨、末了还要添上等能见面时要吃的菜式的信已送到了他手中,让他只用回两句“我也是”“都行”,省力得很。

    徒弟们在山中苦练,常年懒于走动的师父却频频出门,回来时总带着夜色与风雪。

    常有人说纯阳的人仙风道骨,可华山到底还是在凡间,照旧会有些细小风声雪一般被吹进其中。

    往日只会在地里打滚的师弟师妹们少了,长辈们偶尔面露愁容,唯二无大变化的,或许只有太极广场与论剑峰那日夜未绝的同门切磋。

    偶有空闲的时候,瞧两眼叶雁逐渐减少的来信便算温十六的消遣,至多再画些画备些小玩意儿,攒着作日后见到叶雁时给她的赠礼。

    来信虽少,信里头的话却多出了何止一倍,像是叶雁将诸多藏着掩着的话一股脑全写了上来,而后去攒下封信的话。

    那几乎都是些琐碎的杂事,练舞太累、兔子掉毛、开了从未见过的花,连吃到个肉块似的姜块都会被写进其中。叶雁写信向来是想到哪儿写到哪儿,看着乱糟糟的,没个条理,却能让温十六轻易回想起她讲话时的腔调。

    每到这时,师兄师姐们才能见到日益成熟的小师弟在傻乐。

    许婉曾偷看过他的信,刚看了个开头,便惊觉有杀气,躲开剑气后边跑边嬉皮笑脸地认错,下次还敢犯。

    叶雁的信里提到了许多他未见过的人,有她的师父师叔,有她说过的可漂亮可漂亮的师姐们,他还留有印象的虞惜却只提了寥寥几笔。自信上说虞惜和人一道离了秀坊杳无音讯后,便没有旁的消息,他心里那位师姐像是仅剩个温柔的名号在。

    落雁林中,粗壮树木上的伤痕又深两分,温十六闭眼运气,再睁眼时,长剑直奔树上那道伤痕。

    树木沉闷倒地,枝桠折断的声响和鸟雀惊叫声听得人牙酸。能在这个年纪,光凭一把剑就能切断树,若是师兄师姐在此,应当买桌好酒好菜来庆贺。

    温十六默默站着,吵闹过后的落雁林静得出奇。

    许婉与二师姐早已下山,连三师兄与四师兄也在不久前离开了,是去年,还是前年?

    书信在这一年断了,寄不出,收不到。外头究竟成了什么样,闷在屋里的师父无论如何都不愿告诉他。他问过几回后便不再问,整日独来独往,反而比小时候更为孤僻。

    “哎哟,可算找着你了。”喘着粗气的声音将温十六拉回神,有些眼生的师兄举起信叫道,“温小师弟,有你的信!”

    温十六愣愣接过信,半晌,疑惑地看向还没动静的那位师兄。

    “哈哈……我不认路,找得过来走不出去。”那师兄挠头笑道,憨厚得让温十六说不出拒绝的话。

    “小师弟,如今这世道想寄封信都难,这是谁寄给你的?”

    “不知道,回去再看。”

    “许师姐呢?我好久没找她喝酒了。”

    “大师姐前些年下山了。”

    “那你一人在林子里做什么?不闷得慌?”

    “……练功。”

    似是太过无聊,那师兄一路嘴上不得空,从落雁林问到小院门口,直把温十六问到冷着脸心烦意乱,却还得老老实实回话。

    谁说这温小师弟性子孤僻难以相与的,明明乖得很嘛。

    院门前的小路上多出许多杂草,许久没往这边过,总觉得荒芜了许多。那师兄看温十六熟练拔草,略有好奇地望向院子里,入眼是毫无生气的一片,树木枯死,开过花草的地儿只剩泥土。

    一枝稍有修剪过的木枝发出道破风声,刺入院内,仅留半寸尖尖在地面上。

    “师兄要进来坐坐吗?”温十六停下脚步,客气问道。

    “师兄待会儿还有事。”那师兄干笑两声,后退半步,头也不回地跑远了。许师姐!你再不回纯阳,这院子就要变大凶之地了啊!

    失策了,怎么只是个有些眼熟的弟子。师父向外看去,失望于他的弟子们还未归来,没有半分吓到无辜弟子的歉疚之情。

    他目光扫过院子,兴致缺缺地扭回头。

    真是怪事,今天小十六回来这么久,为何还不来他这儿?刚瞧着手里好像拿了封信,那秀坊的小丫头这时候还能寄出信来?

    被师父惦记着的温十六正坐于桌前,一动不动好似木头。他面色如常,却同儿时那般,心思全在抿成条线的嘴中藏住了。

    纸张毛糙的信来自几年未见的许婉。

    “小十六,这么久不见,心里头可有惦念我这个大师姐?”

    许婉的信和她人一样不着调,简单写过问候后,便耗了三四行笔墨来调侃他与叶雁。照说温十六应当将信撂下不看了,可他这回红着脸,耐住性子,将信逐句读了过去。

    几张纸读得快,他脸上那点燥热感退得也快。他手指紧攥纸边,边缘处三两点墨痕被磨得晕开来。

    白日很快便过去了。房内烛火被点燃,暖光微弱,打在院内枯枝上,拉出些有长有短的黑影。窗户忽然大开,有道劲风扫出,劈落些背运的树枝,比起冬日的山风还要凛冽两分。

    师父的衣袖将将落下,沉着脸看向跪在面前的小徒弟。

    他到底是没舍得打在那孩子身上。

    “请师父准许。”向来最为懂事的小弟子再次拜下。

    “……你可知如今外头是什么世道?”师父的手几度抬起放下,话中逐渐沾染上怒气,“你师姐师兄结伴出去我尚不放心,你本事不大却还想独自下山,是要师父出山去替你收尸吗!”

    “这乱世——”

    “请师父允弟子下山。”温十六重重地磕下头,将他的话全堵回嘴中。

    “你!”师父气极,连声音都尖利了两分。他手中内劲再度聚起,看温十六伏着身子未曾抬头,狠狠碾碎了脚边的不知名玩意儿,倒进座椅中,猛灌两口搁置许久的茶水。

    温十六不再多言。他从未被罚过,约摸跪了有一炷香的时候,身上已隐隐发僵。信中的话他并未与师父说起,也难怪师父会大发雷霆。

    那位他有几年未得音讯的虞姐姐真真正正没了消息。

    自虞惜随肖书生走后,便与她相熟的人一一断了往来。许婉深知她脾性,就算日子过得不好,也不愿再与他们这些旧友联系,只会自觉无颜面对他们。正因如此,许婉每年都会去偷偷瞧她,看她无病无灾才敢离去。

    可狼牙兵起,许婉已太久没有空闲时候了,既脱不开身去瞧虞惜,往年打点好的街坊邻居也无人传音来。

    “想来是我给的银两还不够多,你去时帮我多出些,等师姐赚大钱了再还你。”

    她写得极为轻松,似乎这般便能将心中不安尽数压下,倒是忘了她的小师弟有多心思通透。

    找寻虞惜一事不容拖延,他们做弟子的也都不愿让师父操心,温十六只得做上一回犟驴。

    师父离去的动静不算小,或许是气得狠了,那脚步声像是要把房震塌。这时他才敢牵起早就僵住的嘴角,露出个苦笑来。师父到底还是疼他,离开时给他留了盏灯,还顺带将窗子也给关严实了。

    待到夜晚过去,烛火彻底熄了。

    晨间,师父尚在气头上,整个院子静得好似空无一人。中午时,就有饭菜摆到房门前,然而直到它凉至难以入口,也没被碰过半点。

    一天时日过去,这间屋子里没传出任何声响。

    师父阴着脸,一脚踹开房门。

    屋内无光,他勉强能看清温十六仍和他离开时那样,规规矩矩地跪伏在地。若非温十六这几年身体好转,他早该把这小子送去医馆了。

    “你回自己屋去。”他生硬地说道。

    温十六跪得有些糊涂了,晃晃身子,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并未起身,嘴里发出两声嘶哑的“嗬嗬”声,使他自己都结结实实地吓到了。

    “请……师父……”又过一阵时候,他忍着嗓子被撕扯似的痛楚,慢慢说道。

    “你是非要把我气死不可!”师父的怒气再度冒出,伸手将他从地上扯起。

    骤然起身,温十六踉跄后退,险些撞上门梁狼狈摔倒。师父刚松开手就得赶忙将他抓住,等他能站稳时才冷脸走开。

    “你回去吧。”师父的嗓音中露着疲态,把一包吃食丢进温十六怀中。

    温十六站着没动。

    有道内力撞了过来,将他推出门外,关门时差点把门板砸在他脸上,“回去。再跪在这儿,我就是栓也要给你栓在这院里。”

    半晌,昏暗的廊中只剩温十六回屋的那点响动,曾经最爱和弟子们胡扯自己当年的丰功伟绩的师父好似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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