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林中的树梢仍有青绿叶片的时候,一路的景象却比往日更为萧条。倒塌的房屋随处可见,许多温十六依稀有些印象的地方成了废墟,被烟熏黑的木梁横七竖八地从焦土中穿出。他初初见到时还会无意后退两步,好像近了就会被烟气迷到眼似的。

    长辈们近年总说世道难。温十六将一些干粮分给路边衣衫褴褛的难民,抬头看向更前边拖着步子行走的人们时,才算真切明白了其中意思。

    乱世难有容身处,他也想通了师父那般拦着他的缘由。

    将要仅有一人住着的院子似乎在几日间变得更为萧条。

    温十六离开前拾掇好各个房间与屋子,独独剩下了师父的房间。他不知该与师父说些什么,抱着笤帚杵在师父门前,像极守门的门神。

    这两天他收拾的动静不小,却不见师父走出来说上两句,大约的确是被伤透了心。他心想。而后门嘎吱响起,有个物件从门缝间被甩进了他怀中,撞得他趔趄两步,才看清那是个有些份量的包裹。

    “外头乱,莫省着银钱。”师父送出来的话语中听不出喜怒。

    他抿唇,估量出这包裹中约摸装着师父的全部身家,最终只轻声道:“谢师父。”接着仍守在师父房门前,做个沉默的门神。

    这下整座屋子中连打扫的沙沙声也没有了。

    “见到你师兄师姐,让他们早日回来。”半晌,师父的声音再次飘来,微微停顿,“……别死外头了。”

    “……是。”温十六低声应下。

    木门在他眼前合上缝,将这儿隔出了两块天地。

    温十六不死心地再次敲门。适才下过场小雨,从缺了口的屋檐边飞来的雨丝钻进他衣缝中,却没能引出面前这户人家的善心。在听闻他找虞惜后,这家勉强能应他两句话的人脸色大变,不顾是否失礼,当面便摔上了门。

    并非意外,镇上的其他人家皆是如此做派。

    天都镇说不得小,在这样的世道里仍能保有些许人烟。温十六对此地的记忆甚少,可无论如何,人们都不该像现在这般无情。

    许婉信中提及的那些个好说话的街坊全销声匿迹了,好似是编出来哄骗他的。细雨又飘了起来,他略略焦躁地抹了把脑袋顶的水,站在街边犯难。

    马蹄声夹杂着甲胄碰撞声顺风而来,他还未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一股大力忽然将他抓进了身旁的屋中。

    温十六原本该要拔剑的,奈何抓着他的胖妇人手上忒有劲儿,压低嗓门的数落劈头盖脸地砸下时,他竟生不出挣扎的心思。

    “你这后生小子要不要命了?!没瞧见大街上都没人出来了吗?!就算你有点本事,你能硬得过那帮狼牙不?前些天就有个不听劝的,在街前边被狼牙拿刀捅了心窝子,血泼了一地,那个骇人啊!”妇人看这小子模样生得好,却有些呆愣不知回话,只得缓下语气,“别怪婶子说话难听,这年头能活一个人不容易,就当我是给自己积点福,你……”

    妇人的话头蓦地止住,门外狼牙的叫嚷声粗野不堪,简直要将耳朵扎破。她一手扒着门缝,弓着身子向外瞄,一手继续抓住温十六,还多使了三分劲,把个习武之人的胳膊都能拽疼了。

    待门缝外连根狼毛都不剩时,妇人长抒了口气。将人放开后,她转身拐向个小灶台,“听到了吧?这哪是寻常人能对付得了的,听人说连天策府都被……哪个杀千刀的又把老娘的饼给偷了!”

    “我不用。”温十六上前拦住妇人,手里却被塞了个饼子。

    “啥不用,给你你就拿着,我去屋里匀点糠出来再给你烙两个。”妇人将拦路的人往边上拨开,推两下却没推动。

    她道:“行行行,还犟上了,吃完就快走吧。”

    温十六收好饼,神色认真,“抱歉,我还有事,怕是不能先走。”

    好好的孩子怎就听不懂人话呢。换作是她家的小子,她早就一笤帚打过去了。眼下狼牙刚过去,妇人生怕他想不开去找死,没好气地问道:“你都是头一回来这儿,能有什么事?”

    “我来寻一位姐姐,她名为虞惜。”温十六瞧着她说道。

    如他所预料的那般,妇人顷刻间冷下脸来,手里不知何时还摸来了把笤帚,语气不善地问道:“你打哪听说的虞家姑娘?我可从没听她说过有个这般年纪的弟弟。”

    尽管被提防着,但人家好歹能让他说上两句,打听些事儿,他心中一松,妇人的态度反倒算不得什么了。

    “虞姐姐是我师姐的好友。”他说道,“我师姐说她每年都会来此看望虞姐姐,也会给街坊邻居一些银钱……”

    那个不知名姓的姑娘回回都只肯远远瞧几眼虞家姑娘。妇人想了起来,再看面前这小子,和那姑娘一样身着道袍,正在包裹里翻找东西,心里已是信了三分。

    温十六找出许婉的信递上前,妇人却摆摆手不肯接,“我又不识字,别给我看。”她将笤帚放回院墙边,拎来两张小凳,招手示意温十六坐下。

    “你要找虞家姑娘,倒是来得太晚了些。”

    虞家姑娘一瞧就是个江南女子。他们这镇里的人没多大本事,听茶馆说书的和偶尔出远门的走货郎说,江南女子就该是那样的,说话温温和和、做事儿好看得像跳舞似的。有人曾说虞家姑娘其实是江湖人士,谁也没信,那些江湖人士成天舞刀弄剑的,怎么会和那姑娘沾边呢。倒是那个偷偷摸摸来给他们塞钱,要他们多帮衬帮衬的姑娘,腰侧佩剑、走路带风,十足的江湖气儿,也不知两人是如何认识的,又为何闹成了这副模样。

    收了人家的钱,他们自然不好意思再说闲话。虞家姑娘人好,又懂医理,大多数时候还是他们去麻烦她,久而久之,也没人去多嘴胡扯她以前有些什么事儿。

    这样好的姑娘,任谁都觉着她该过上好日子,可惜却跟了那么一个人。

    “那个人哦,真不是个东西!”妇人灌了杯茶水进肚,一拍大腿愤愤道。

    温十六知道她说的是谁,他的手垂在身侧,不由得摸了摸剑柄。

    “那几年没现在这么糟心,大家只当那家伙没本事,功名考不上,又不去做活,整日游手好闲,就靠着虞家姑娘吃饭。”妇人说道,“虞家姑娘就这点不好,太犟,我们都想介绍个好人家给她,她却死活不肯应,像是跟谁赌气似的。我跟那年年送银钱来的姑娘提过,也不见有用。”

    “说远了。本来那家伙吃软饭也就算了,虞家姑娘肯养着他,我们外人也管不着。可狼牙进长安后,那不是人的东西竟然、竟然把虞家姑娘……”她话说至半,竟哽咽着,憋着一口气顺不下去,发出道难以遏制的抽泣声,“把她送给了狼牙!”

    温十六木着脸,最终低下头,使劲闭了闭眼。

    “那东西拿虞家姑娘换了个狼牙的官位当。如今镇上大家为什么都怕提虞家姑娘,不就是那时候想着给她报仇的小子们全死在狼牙手底下了?”妇人又抓住了温十六,“你听婶子一句劝,快回去吧,前两天有个姑娘也来找虞家姑娘,进了她家屋子就被抓了,现在怕也是……别再去送命了,啊?”

    “谁?”温十六猛地抬头问道。

    “一个与你差不多年纪的姑娘……”妇人正按住头回想着,抓着人的手骤然一空。

    门开关的动静不大,她追出去想要叫住温十六,街上却没有半个人影。路上狼牙走过的痕迹清晰可见,那些街上时常飘飞着的纸张成了碎屑慢慢落了下来。

    像是刮了场凛冽得能将人千刀万剐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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