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怎么办?”

    女孩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这么多事情,自言自语后立刻收声。

    楼下有动静了,是那些帮佣在收拾一夜狂欢的烂摊子。

    太夫不需要夜间劳累,所以姑娘们休息后,她还会生龙活虎地指挥着众人打扫卫生、采购搬运,还会去后院监督年纪小的孩子们学习茶艺、舞蹈和处罚不听话的人。

    等会儿太夫的亲信上楼来,会发现被残忍杀掉的主人的尸体。

    女孩抓着剪刀怎么也下不去手,心一横:“最后我要你杀掉我。”

    桃华盯着她稚嫩却被提早催熟的脸上爬上沧桑和恨意,以及认命和麻木等诸多复杂到她都辨认不出的情绪,突然感觉到一种残忍,而这种残忍,有自己的一部分功劳。

    “你有想过取代太夫么。她不仅掌管妓院,背后还牵扯到多方利益,妓院有大名府最大的粮商的资助,粮商的背后是贵族,她还有几个老乡好,都是大名得宠的属官家臣,你的价值只有身体,而她背后则有复杂的关系网,通过她牵线搭桥的关系网,你得到的东西远超你的想象。”

    女孩全身一抖。

    她的视野昏聩,后知后觉中,桃华来到她的面前。

    “太夫死了是事实,他们更在乎的是切身利益,只要你能提供利益,他们才不会在意工具的新旧。你已经用我的手杀了不少人,为什么不武力镇压他们,收拢太夫的势力,你可以成为上位者手里的新工具,”

    “人命不重要,重要的是价值,是吧。”

    女孩突然抓住了桃华的手,以祈求卑微的姿态仰头看着即将再次收割性命的女人:“你也很可悲吧,一个女人,我出卖身体,你需要杀人。我现在发现杀人的滋味一点也不好。你和我没有任何区别,都是别人的工具,为什么我一定遂了他们的愿。”

    桃华沉默地看着她,就在屋外传来了询问的声音,女孩转头露出惊恐。

    “最后问一遍。”

    “快点杀了我吧,这个世界我早就不想再待了。”

    “那么你的命就是我的了。”

    女孩仰起头,闭上眼睛,眼皮下的眼珠子不住抖动。

    桃华叹口气。

    桃华将手砍在她的脖子,床单一裹,又席卷了所有的珠宝和钱财,跳下楼去。

    柱间退后了几步,看到从天而降、扛着疑似尸体的桃华,抬头去看一墙之隔的二楼窗户。

    没过几步就是据点,柱间还没走出小巷,背后传来了令他在意的惊呼和嘈乱。柱间收起钱袋,说:“我没听错吧,桃华?”

    桃华没有说话。

    柱间观察到她的脸色,神情正经起来,却没有多问:“行了,你做事有你的道理,回去吧。”

    桃华向他点头示意,将人藏到了据点的后院,又从冷库中挑了一具没来得及被扉间拿走的尸体。

    在更加龙蛇混杂的贫民窟内,她将尸体摆成合适的模样,又将所得的珠宝钱财都藏在尸体身上。

    一切准备就绪。

    很快,光屁股且脏兮兮的孩子们经过这里,发现了尸体,然后一哄而散,带着偷走的珠宝混入人群之中。

    的确是个令人绝望的世界,孩子们对尸体无动于衷,而被吸引过来的大人们对尸体开始第二次的搜刮。最早一批的盗贼去而复返,将尸体的脸刮花,那就没人知道这具尸体的真实身份了。

    等到晚上,桃华回到簇拥大大小小的宫殿式豪宅群,找了个高墙之间的小巷。

    此处不似平民区人口拥挤,安静中格外显得空旷孤寂。

    女孩逐渐苏醒,站起来,望着远处,脸上空芒一片:“这就是死后的世界……为什么一如既往地分为上等和下等?”

    桃华说:“外面的人都说你罪有应得,得到了现世报。”

    女孩浑身一僵,霎那间回到现实。

    “你的尸体下午被发现在离家不远的贫民窟内,代管所的人找回了你身上被偷走的衣服还有被搜刮走、原属于花街郦院太夫的珠宝财物,杂役确认无误,都证实那具划破脸的尸体属于你。”

    女孩听得目不转睛,眼里猛然焕发了光芒,下意识摸上自己光洁的脸蛋。

    然而在看到千手桃华冷漠的脸,还有那双不含情感的眼睛,她慢慢恢复平静,恭敬地露出了那一套对付客人们的姿态:“忍者大人,您给了我新的生命,您又要我干什么?”

    “这是正经人家,你如果还拿出妓女的那套功夫,恐怕不出一日,就得暴露身份。”

    桃华将一块湿巾扔到她脸上:“把粉擦干净,只要不出这户人家,就不会有人认出你。我给你认了一个干妈,她会带你去后院做杂工,你的日子会很苦闷,你能坚持得住吗?”

    女孩连忙擦掉妆容,没了眉笔的涂抹和唇红的艳丽,整个人都黯淡了,比之前要普通许多,她匍匐身体,磕了一个头。

    “那请问大人,我今后的名字是什么?”

    “阿平。”

    桃华带她到杂役的后屋,一位老妇人带着一套下人服来到屋子。

    阿平脱掉了所有衣服,突然说:“干妈,我好像听到了水的声音。”

    淙淙而不绝的声音从不远的地方传来。

    那老妇人眼里闪过一丝轻蔑:“垂钓湖的引流水声。”

    阿平整整在这家非富即贵的大户人家做了一整年的下等仆人,一年后,她被提拔上来,专门侍奉盛宠不衰,被藏在金屋的娇客。

    沐浴的药香熏满了整个屋子。阿平端着热水进来,跪在地上,婀娜的影子在眼前屏风上晃动:“凌夫人,热水来了。”

    屏风后的女人从浴桶里站起:“不用了,你进来吧。”

    阿平连忙爬起来,拿过旁边的绢布,抖开,女人从屏风后走出来,并不在意光ll裸着凹凸有致的身材。

    阿平头也不抬,恭敬地把绢布盖在她身上。

    凌夫人似乎并不喜欢复杂的装扮,阿平擦着她的头发,一边和她讲着令她感兴趣的所有事情。

    “夫人,”阿平说,“打听清楚了,主人每旬都会挑一两日晚一点出宫,一是为了看望大名夫人,二是去看望竹千代。”

    凌夫人闭上眼睛,轻轻地嗯了一声。

    “……不过说起竹千代,恐怕天底下就没有人不羡慕藤三夫人了。说她家不过是没落小官,却能凭子而贵,和出身高贵的正室夫人平起平坐,如今都已经插手了好多内宫事物。”

    阿平走到另一侧,将花油均匀地抹在女人露出来的肩膀上,然后托起紧实精瘦的胳膊,握住那手,仰起头高兴地说,“马上就能去掉虎口的老茧了。”

    凌夫人垂着头,一双白色的眼睛仿佛聚焦不到眼前的阿平,却又好像如同一张细网将她牢牢盖住:“藤三夫人……是你们羡慕的对象?”

    “怎么不是,”阿平双膝跪地,直着身体,用柔布擦着油开始按摩她的手,“三等杂役的阿罗和阿星都想垂涎得到三郎丸少爷的恩爱,诞下一子,母凭子贵就能占据内院一席。听说这几日都候在三郎丸少爷进出的路上,被管事抓到后,被狠狠教训了一顿呢。”

    内院离前庭较远,离主人和少爷的院子也有一定路程,凌夫人听完了八卦,转到外间。

    阿平继续擦拭着她的湿发。不多久,外面走进一个年纪不轻的男人,男人站在不远处默默看着凌夫人许久,直径走向她,而凌夫人则恭顺地行礼。

    衣服被丢在行走的路上。

    阿平在男人走向凌夫人时,眼力十足地退后,关上门。

    就在关上门的那一刻,她胆大地抬起头,就看见足以做凌夫人父亲的男人抓着她的两颊,似乎观赏够了,将人甩在了榻上。

    阿平连忙低下头,将门关好。

    晚间,前庭传来了三郎丸少爷归来时和人争执械斗身亡的消息。

    已经过了六十多岁的半白头发男人匆匆从床上爬起来,丢下了才缠绵床榻的夫人。

    凌夫人慵懒地靠在窗边,似乎在听夜里的动静。

    阿平脸色发白,说道:“我没能挤到前庭,倒是老远就听到主人发怒的声音。”她敏锐地感觉到凌夫人不是在听人的动静,而是在听前庭水流的声音。

    凌夫人平素拥有着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阿平就是凭借着处事不惊,毫无惧色而被提拔了上来。

    此刻她也因为夜间突然发生的意外感到心中冷冷发寒,又进来一个侍女,是后来模仿阿平而升级上来的,惊恐又慌张地说:“主人把三郎丸少爷身边的侍从和仆役都打死了。听说还发现了侍女的尸体,找了半天,在湖里找到了。”

    阿平连忙去看她,平素针锋相对,在凌夫人面前争宠的两个女孩子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害怕。

    主人去而复返,脸上充满着再也无法隐藏的悲痛和愤怒,见到侍女跪在塌前,一脚将她踹开:“滚!”

    阿平和被踹的女孩立刻退出房间。

    听说垂钓湖都发臭了,管事叫人连夜抽干换水,主人一早就进宫,内院的女人们或是真心,或是做样子,都飙戏地为家里唯一的子嗣悲恸万分,整日抹泪。

    倒是阿平观察着,他们的主人也不过是伤心了三两天,一点都不像是老年丧子的难受。

    又过了两天,她听到了凌夫人自言自语地说了一个从未听起的名字。

    “千手……”

    阿平默默将它记下来,通过放假外出的仆人传给了桃华。

    这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样为凌夫人铺床,凌夫人突然说:“行了,你退下吧。”

    阿平不明所以,却仍然退了出来,她的听力如此之好,以至于离了很远突然听到了凌夫人屋子里出现了不太可能出现的动静。她停下离开的脚步,身体侧倾,在隐隐的水流中,捕捉着一切能入耳的声音。

    那是属于桃华的声音。

    她说:“日向凌,久仰。”

    “千手,果然是你——”

    桃华说:“还满意我送你的礼物么。”

    阿平抖了一下身体,或许是屋子里面的两个熟悉的女人给的错觉,她犹豫了片刻,竟然没有在日向凌的允许下朝那边靠近,直至蹲在门口,耳朵贴在上面。

    然而她面前的门突然打开,出现了桃华冷若寒霜的脸。

    阿平意识到自己有史以来做出的第一个错误举动,下意识去日向凌那里投以求救的眼神,却发现自己都要为之嫉妒的脸蛋上,出现了恐怖的褶皱。

    那些褶皱围绕着眼睛,像是青筋隆起或者皮肤脱水后的样子。

    阿平浑身脱力,骇地什么都说不出。

    桃华的嘴角微微勾起,俯瞰阿平,却说出了最不留情面的话,仿佛从来没见过她:“这里有只偷听的老鼠,要怎么处理?”

    日向凌说:“这是我的贴身侍女,我要和别人解释她失踪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桃华很遗憾地敲晕了阿平。

    阿平醒过来已经是天快亮了。

    她惊慌地从榻上醒来,只见披着长发的日向凌坐在梳妆台面前,说:“过来梳头。”

    阿平过去为她梳妆,不由将目光落在了镜子里的脸上,日向凌的眼睛旁没有了那些褶皱。

    “如果你想再看一下我的眼睛的话,我可以满足你的要求。”日向凌闭着眼睛说。

    阿平一夜的睡眠似乎已经冲淡了昨夜直面那双眼睛的害怕,突然问道:“真的吗?”

    “你看起来不害怕。”日向凌反而有些意外了。

    阿平的手从原本的颤抖慢慢恢复稳重:“凌夫人的姓氏是日向,我曾听过几句。”

    “谁说的话?”

    “那些——”阿平犹豫了片刻,将府邸里听到的话都一一透露。

    日向凌和桃华的交谈阿平无从得知,但显然日向凌似乎和昨夜变得有些不同了,她的话也变得有些多:“这群胆小鬼也就会在背后说闲话。”

    阿平却说:“这种眼睛真的只能血脉相传,不能通过后天得到的吗?”

    她感受到了日向凌迅速冷淡的声音:“你也想得到它吗?”

    脾气倒是依旧的喜怒无常啊,阿平心中默默想了一下,对日向凌点点头:“当然了,做梦都想得到呢,”她将梳好的长发用绸缎扎好,垂在背后,转到日向凌的侧面,跪下,双手托举起日向凌越发细腻的手。

    “如果是因为这一双眼睛,无论被主人藏在内院,还是凭借眼睛带来的力量和人谈判,阿平一定都非常渴望着它。”

    日向凌没有说话。

    阿平说:“但是夫人您好像并不因为这双眼睛感到开心。”

    “等到你被当成随时可以抛弃的收藏品,被当成杀人的工具。”日向凌附身,带动一阵脂粉的香气,凑到阿平耳边,“我倒是想看看,那时你还会不会羡慕它。”

    阿平却毫不犹豫地点头:“恐怕蜂拥而至的疯狂人更多,您见过我们这里的平民区最低级的住区吗?”

    日向凌露出轻蔑的笑容。

    “那里孩子没有蔽体的衣服,只能从流浪汉、醉鬼和死人身上扒抢。”

    没有体面工作的男人则会从事城里最低级的工作,更多会去做短工。他们会和代管所的杂役以及流浪忍者勾结起来,对没有背景的商人和旅客抢劫勒索。

    只要官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被杀掉的人都可以轻易地记录成意外。

    他们还会管教小孩,利用孩子去偷东西。

    至于女人,十几岁就会早早地嫁人或者被送去当游女。

    妓女也分等级的,高一级的会晚点卖身,低级的来者不拒。

    “如果一个女人可以轻易除掉所有危险,我认为她一定不介意被当成异类。”

    原来这就是阿平在一众仆从中格格不入、并不害怕自己的原因……日向凌说:“我在中村的家宅里,似乎和游女做着一样的事情。”

    “可是您有一间自己的房间!”

    阿平瞪大了眼睛:“衣服,食物,起居生活有人服侍,主人又不是每日都来看您。只要您想,您就可以轻轻松松越过这里的高墙。什么人都阻拦不了您。只要您愿意,您甚至可以在任何时候杀掉任何人。您以为游女能做到这一切吗,能经常得到如您现在这么轻松的生活吗,有多少年轻的女人感染急病,还没死透就被扔到了贫民窟的垃圾场和郊区的乱葬岗,你见过苍蝇飞得到处都是,然后还有人把快死掉的女人捡回来,卖给外来人吗?”

    “那些人为什么还要买快死的女人?”

    阿平却不再说话了,脸上浮现出一丝和日向凌一样的轻蔑的笑容。

    日向凌说:“行了,你下去吧。”

    阿平恭恭敬敬地磕头,朝后退了几步,转身离开房间。

    日向凌盯着镜子:“我可以与你交易,不过,我要亲手杀死日向纯本,不,我要杀死所有宗家。”

    “你们一族的人自然是你自己动手,”桃华摇摇头,“前者你可以凭借自己做到,后者恐怕有点过于异想天开了。”

    “我的侍女认为我的力量令人向往。”

    “不,”桃华说,“有人曾经告诉我,一个人所能做到的事情非常有限。超出这个界限,人就会固步自封,原地打转。你也许是日向一族里的佼佼者,你能想到疯狂的事情,哪怕你也有能力去做,但你仍然会发现自己懦弱无比。”

    日向凌像是被戳穿了心事,一把抓起瓷瓶扔了出去。

    桃华侧头避让,说:“我需要你记下所有中村友则关于政务上的事情。建议你保持这种态度,他追求得不到的东西,越是会舔着脸去求取,就比如被他献给大名的藤三夫人。”

    日向凌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桃华回到据点,正当她沉浸在无比兴奋之中时,迎接她的,是来自荻原没有收力的一巴掌。

    她措手不及,维持着偏头的姿势,许久才正身起来。

    她死死盯着荻原。

    “很久以前我就提醒过你,你以为你杀掉玄弥的事做得很隐晦吗。”

    玄弥是当时带领桃华去泷之国的队长,桃华吐出一口血沫,用手背擦了嘴角,自辩道:“我没有杀他,他死于任务途中。”

    “狡辩。刺杀六条莲的事情也是我诬陷你的?”

    桃华扯着一抹冷笑:“我只是给他一点教训。”

    荻原接着质问几句,都被四两拨千斤地绕过去。荻原看到桃华脸上还有未能真正杀掉六条莲的遗憾,以及被自己戳穿后并不知悔改的得意。

    这个人竟然是自己的女儿。

    他自诩千手一族最忠诚、最可靠的老将,此时也为培养出这样一个反骨的女儿头疼不已,他那一刻是真的想杀掉桃华,却没想桃华问了出来。

    荻原瞪大眼睛看她。

    桃华又问了一遍:“你真的想杀掉我么。”

    “你最近做得事情,有心人稍微注意,就能察觉——”

    “我不能循规蹈矩地像条狗听你的话,你会跟柱间大人和扉间大人说么?”

    荻原下意识抬起手,桃华毫不畏惧地走前一步,荻原却被迫退后数步,扶住桌子。

    桃华对于自己最骄傲的,便是能继承荻原的身高,她此刻就能轻而易举看到对方脸上的吃惊,还有那与日俱来的衰老:“和我接触过的所有族人,那些查不出真相的死亡都可以按在我头上。因为你也是这么认为我的,所以我说什么都是说谎,对吗?”

    “你——”

    “瓦间和板间死了之后,我问你和佛间大人在想什么,你不说,呵斥我逾矩。所以我可以自己去调查。你和羽衣椿之间的交易,你也搪塞我。我也会自己搞明白,”桃华转过身去,身板紧绷,显然是警惕荻原动手。

    她侧身斜视荻原,冷酷地宣布:“父亲,已经不是你的那个年代了。我不想和你一样,永远跪在别人的脚下,永远成为别人的工具。”

    她走了出去。

    荻原喊了一声:“桃华,回来!”

    桃华对自己说:“我不想在每个人的名字后面添加尊称,我和他们是一样的。”

    我和柱间、扉间是一样的,我把他们当作弟弟,而不是成为他们的仆人。

    不想下跪。

    不想被使用。

    不想被挑选。

    我只能是自己的主人。

    我已经知道自己选择的路。

    所以,每个阻拦我的人,生死由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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