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离利落的翻身一跃,剑尖一刺,那黑衣人轻轻侧身闪避,后退了三步。

    黑漆铁面具覆盖在那人脸上,只露出下半张苍白的脸来,他吹亮了一盏油灯,白发披散在背上,犹如高山之雪。

    男子身后跟着一位黑衣镜渚阁修士,便是刚刚进门的那一位,他皱了皱眉头发问:“你是何人,竟敢冲撞国师大人?”

    国师,眼前这人便是国师?!是她找了这么久的国师千观?!

    对面的人饶有兴趣地盯着程离,勾了勾唇角,她与那人对视,竟发现对方的眸子是一片赤色!

    “你是国师……千观?”

    男子微微颔首点头,他一抬手,整座塔楼之中的长明灯便已经燃了起来,煌煌若白昼,这一片片红布看得让人心惊。

    “你是此次来参加群仙会的修士吧?为何擅闯塔楼?”他紧盯着程离,“这塔楼是风信山庄的祭楼,外人不应冒犯亡魂。”

    程离朝国师恭恭敬敬地行礼:“实在是对不住。入夜后我听闻有人在低吟,便随着声音找到了这里。”

    国师放下灯盏,走至为首的那灵牌处:“这里是山庄的祭堂,十八年前发生了那样的惨案,有不甘心的亡魂,自然会引来凡人的心绪震动。”

    “你是何门的修士?我还从未见过。倒是你身上的佩剑,鸿钧……你已去过洛京?”

    程离往后退了几步点点头。

    千观走近牌位,程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这祭堂里,唯一不曾有红布覆盖的一位较小一寸的龛中牌位,那上面却什么也没有。

    千观顺着程离的目光望去,便告诉她:“那是最后一任庄主……程霜之女的牌位。”

    程霜,风信山庄的庄主,历代里,最擅奇门与推演之术的庄主,年少之时因窥破天机,一双眼眸早已不能视物,平素常覆白纱示人。

    她那六七岁的幼女,还未在人间待多少年,便死在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剑下。

    千观语气淡淡的似乎看不出悲喜,又好似在为程离诉说往事:“我与程霜本是至交好友,若她不轻易去参与这因果,想来也不会落到这地步。”

    程离轻轻摇摇头,她不懂。

    “风信山庄千年避世,庄内藏书万卷,避世本是繁衍生息的唯一之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她结交的可是姚少青,青阳山的大弟子,这凡尘一落入,又要挣扎多少年才能抖干净泥泞?

    “你的眼睛生得真好。”他靠近程离,面具停在她脸的一掌之外,“眼底的这一颗红痣,倒也还有几分意思。”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现在的名字……”

    程离望着他那对血琉璃一般剔透的眸子,微微动了动唇:“程离,我叫……程离。”

    千观轻轻点了点头,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又转向她:“你可还有话要问我?”

    千观看起来年轻,却说自己和十八年前死去的程霜是好友,那么相必他的年纪也一定不小了,只不过他是能力高强的修行者,看不出来。

    程离道:“启禀国师大人,我的师傅程三问,您可认识?”

    “认识。”

    “那请问……您可知道他如今在何方?”

    “兴许……死了吧。”

    他指了指程离背后的剑匣:“里面藏的可是千山镜的碎片?他既然把这般重要的东西交给了你,除了死,我想不到他还有别的去路。”

    国师看起来十足的年轻,约莫三十出头的样子,可是程离难以想象,他居然还认识自己的师傅,还了解千山境的来历。

    而对比起程离记忆中的程三问,他显得年轻太多,好似不会老一般。

    似乎是看出她的惊讶,千观才告诉她答案:“你的师父程三问,这名字取得真有意思。他从前叫……叫奚河。是边陲战场里活下来的孤儿,被我师父收养,算起来,我们到还是师兄弟呢。”

    “可惜他私自脱离师门,也不知道在何处去了。算到现在,也该有七八十年了吧。”

    程离不解道:“我是他的徒弟……师父他不知踪迹,而我在西北汾谷关遇见了同他一般的白纸黑砂符咒……”

    千观微微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那个阵法,是重竹设下的。你既是奚河的徒弟,算起来,我倒还是你师叔,他不曾教过你阴山派的术法么?”

    师叔?

    “我是纯阳之体,不能长修阴山术法,他随意教过我些剑术。”

    千观幽幽叹了一口气:“纯阳之体……那你在那汾谷关可看见了什么?”

    程离有一瞬间的动摇,她看见了高庭煜出世,她看见了一具白骨生肉,看见了数不清的垒垒白骨,看见了……几十年、一百年不得超生的阴兵冤魂。

    那一瞬间,她想将一切都盘托而出,可是她心中有一个隐秘的念头,若国师知道了高庭煜的来历,断然不会让他继续活下去。

    她再未曾开口,隐去了高庭煜的事情,只说自己受阴兵怨气蒙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之中脱身,因是在那看见了白纸黑砂的符咒,才特意来寻国师。

    “为何那汾谷关,还要特地再设术法?”

    千观道:“汾谷关,乱葬岗,亡了不止一代人。重竹设下阵法,本是为了镇魂。你擅自闯入了那里,捡来一条命也算是运气好了。”

    她继续道:“我出关后,向东而行至西北姑臧城,姑臧缺水,却是夏羌公主化作旱魃所为,我偶遇了几位镜渚阁前来探访的修士,没想到他们竟已化尸。”

    千观饶有兴趣道:“化尸?你看见了什么?”

    “他们周身阴邪尸气极重,甚至食人,力量极为强大。”

    他点点头:“邪祟之中,尤属有形无神的‘尸’□□力量最为强大,只可惜他们大多只知嗜血食肉,灵智开启时间也比‘鬼’、‘怪’晚了许多。”

    “兴许是他们遭邪祟攻击,却未曾上报罢。”

    “可那修士并非没有人智。”

    千观轻轻蹙眉,倏尔却展开眉头:“好,待我得空了,便要好好探究一番。不过,拥有人一般的灵智与邪祟一般的肉身却十分利于修行,多少人苦苦修行,却因为所谓人道受限而停滞在同样的境界。”

    程离不解问道道:“既然并非人,又怎修行人的道法?又怎么入得了人间?”

    他听见这话,爽朗一笑:“为何道法,就只当属于人的道法?难道这世间,是只属于人的世间么?”

    程离轻轻蹙眉,她想来自高庭煜出世以后,自己便是抱着这样的想法,虽然高庭煜并未伤人,可她心中仍是留有芥蒂。

    “程离,这件事多谢你费心,我定会寻人调查。”

    烛火悠然的跳动着,千观的一席黑袍之上隐约倒映着橙黄色的烛光,他的一席白发流淌在背脊之上,微微侧过身:

    “不过,这里本不应当是你该来的地方。”千观道,“奚河已死,不要在把时间浪费在死人身上。”

    “你如今自己回去,做一方散修,定不会辜负你师父的意。”

    程离鬓角滑过一滴冷汗,可她依旧沉声道:“晚辈愚钝。可师父是全天下待我最好的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论如何,也要将他找到。”

    “他是修行人,躲在哪个山洞羽化,难道你要找一辈子么?”

    程离沉默了半晌:“他临走时未曾告诉我去路,若是他真心不愿意告之于我,那我也不勉强。可纵然是死了,我也要将他的尸骨寻得。此次前来拜访国师,便是想求得我师父的线索。”

    千观点了点头,道:“我生于疫村,若不是师父寻得我,相必我早已经化作了野狗口中的吃食。”

    “小时候,我和你师父,也算是一同长大的。只可惜,我们最终没有走到同一条路上。我入世匡扶大靖,他隐世藏于山野。”

    见程离未曾答话,便又道:“你如今来参加群仙大会,又抱着怎样的念想呢?”

    程离凝眉,摇摇头:“晚辈不知,我只是想寻得师傅,一同找个无人的地方修行罢了。”

    “你身上有配剑鸿钧,难道他甘愿同你一起做一默默无闻的剑修?若我也愿收你为徒呢?”

    “有时候我在想,世界上若真是有命运,那为何又偏偏是你,又偏偏是我?”

    “若你选择了我,从此你便不是默默无闻的修士,你终有一日会登上国师之位,兴许地位就在万人之下。”

    程离摇摇头:“晚辈不敢,我既已有师父,又怎敢拜入他人门下?”

    千观抬眼望向程离:“若有一日你在我的位置上,兴许,我大靖又会恢复往日的荣光。”

    “枯荣有数,得失难量。皇朝气运,并非我这凡人能够掌握。”

    他唇角勾起一抹浅笑:“鸿钧与命运都选择你,也许……也许就应当是你掌握呢?”

    “多谢师叔抬爱,但晚辈不敢。我自幼无父无母,全由师父抚养,养育之恩,莫不敢忘。”

    “可他若是死了呢?”

    程离答:“那就为他守孝三年。人生苦短,生死无常,晚辈只能尽力而为。”

    “所以……你还是想找到奚河?”他魅惑的勾起唇角,带着隐秘的笑意:“好,若是你能夺得此次群仙会的榜首,我便帮你寻得他的下落,你看如何?”

    “当真……?”程离微微睁大了双眼。

    千观叹了一口气:“当然。”

    他吹灭了蜡烛,整座塔楼突然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隐隐的月光落在他的面具之上,又镀上了一层银光。

    “既然你不愿做我的徒弟,那我也不勉强你。”他背过身不再看程离,“夜已深了,好好准备明日的群仙会罢。”

    他讳莫如深的望向了程离一眼:“你且走吧。”

    程离答了一声是,便朝千观微微弯腰作揖,退出了塔楼。

    一片黑暗里,万物犹如蒙上了一层黑纱,远处山林之中传来呼呼风声,塔楼之内又再一次重归于寂静。

    不知道从何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由远及及,如同枷锁微微碰撞,那一声声极力压抑的哀叹,又再一次会归于沉默与黑暗之中。

    程离的一颗心砰砰跳动,她未曾告诉国师千观高庭煜的事情,可是……高庭煜做梦都想知道,他自己到底是如何死的。

    可是,真的可以问千观么?

    不行……

    程离的喉间犹如被卡上了一根鱼刺,仿佛有一根针,在她的心前反复搓磨,她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没有讲出实话呢?

    她在害怕,但是她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

    塔楼之底,一个黑衣人行走与漫长和昏暗的甬道内,青石板上还沾着水汽,烛火将人的影子拉长,折叠在墙壁之上。

    每向前走一步,空气之中的湿气就越来越重,隐隐约约闻到了发霉的味道,昏暗的地牢之中,连带着让人也呼吸不适。

    那人终于停下了脚步,他往前走,对面有一道阴影,男子便提起灯笼,飘摇的火光落在在了一张青白色的脸上。

    那张脸瘦削而苍白,微微阖目,紧紧皱着眉头,仅是动了动胳膊,那束缚在手腕上的铁链便发出声响,若是仔细看,能发现他的四肢与脖颈,被五条锁链垂降束缚。

    整个人不得动弹,他缓缓睁开了一双眼,可仔细一瞧,他的瞳仁早已被白翳蒙住,看不出任何感情。

    “哎,兵魑,我又要为你加一道符咒了。”

    一道青蓝色的火焰燃烧殆尽,那一张白符便在刹那间在男子手中化作了灰烬。

    祭堂之内,风从塔顶一层层往下,卷起一处处白色帷幔,一个黑衣人久久的伫立着,看不清神情。

    他的手指落在每一处檀木牌位之上,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为什么偏偏又是她,为什么又是我?我恨这所谓命运的不公,他们永远不会理解。”

    一百多个龛位皆笼罩在红布之下,香烛燃起袅袅白烟,微风晃荡之间,将红布徐徐吹开。

    千观一双眼睛之中透出厌恶的光彩,他自言自语道——

    “你想完成的,我都会帮你,只有我们才是一体。”

    他轻轻化开眉头,随后又将神情放松了下来。

    千观转过身,径直朝那为首的一处牌位走去,目光落在了一旁的那一块无名无姓的牌位上,微微叹了一口气,为她点上了一炷香:

    “终于,找到你了。”

    待他背过身,一块红布缓缓从天而降,落在了那无名龛位之上。

章节目录

靖朝书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画倦写意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画倦写意并收藏靖朝书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