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来了文皇后的落英宫。

    还是宫女的时候,我见过文镜书一次。

    温婉娴静,却又清冷端庄,这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

    我原以为我们会维持着面上的主仆关系,不曾想在这过了数日,我竟发现,文镜书当真是无什缺处。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女红针线,无一不精。我虽是不擅这些,但也懂得欣赏。

    她性子温和,解意达理,我甚至没怎么瞧见她大声说话。

    要真说一处缺点,那就是她身子不大好,柔弱了些。

    但这些天,也不全都是愉悦时光。

    比如,隔一天就要来闹一次的萧贵妃。

    对,就是萧相的女儿。

    其实她是冲着我来的。

    毕竟我确实是犯了死罪。

    一、行刺

    二、骂她爹

    我一介小小女官,自然是不敢与她顶嘴。

    她在殿外“叫骂”,我就隔着门槛在院里“洗耳恭听”。

    她进不来。因为文镜书不让她进来。

    从位分上,皇后可比贵妃尊贵得多。

    反正她说什么,我都:诶是是是,诶对对对。

    她确实有些聒噪。

    但文镜书看这出戏,竟真的开心得笑了。

    我听说,萧姈焰对文镜书一向是不客气的,身为贵妃,却比皇后还要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往日里的请安,也属她最不守礼数。

    她是萧相独女,被宠着长大,性格乖张跋扈。总有传闻,若不是夏云择忌惮萧相,这皇后的位子定是她萧姈焰的。

    其实文镜书倒不怎么在意这些,但偶会恼萧姈焰扰她清净,而她向来是不善争辩,所以使得后来,萧姈焰越发地得寸进尺。

    不过现在嘛,她骂我不还口,打我打不着,就好像一拳头砸在棉花团团上,憋屈得很。

    也算是为我的皇后小小地报仇了。

    所以,她骂我,我乐意受着。

    10

    只是后来宫中有一些奇怪的传言出来,说我肯定会什么巫术,不然皇帝不可能失了神智般地为我撑腰。

    比如萧姈焰说我一个罪臣之女敢行刺,就该立刻被处死,凌迟、分尸之类,什么酷刑都该受一遍。

    夏云择却说我只是为了给父亲翻案才出此下策。

    她又说我污蔑她父亲,她父亲顶顶好,不该受此骂名,不该被怀疑。

    夏云择说清者自清,既无愧于心则不怕旧事重提。

    总之,她每说一句,夏云择就“怼”她一句,惹得她哭闹不止,说自己失了宠爱云云。

    夏云择赏了她一株红玉珊瑚,这可是贡品,整个皇宫就这么一株。

    还答应她,若是萧相无罪,我任凭她发落。

    后来自然是哄好了,听说她那泪珠子立刻就断了开来,没再下坠。

    但她想把我从皇后身边要过去,夏云择没允。

    理由是,落英宫这几日会添些新物,我力气大,能帮得上忙。

    我:?

    不过幸好,萧相有罪,不然我落到她手上,必然是死状惨烈。

    11

    后来萧姈焰没再来,落英宫消停了不少。

    进进出出的宫人很多,我搬东西时正好听到屋内传来一句张太医的:“恭喜皇上。”

    原来文锦书已有孕在身。只是先前脉象不稳才无法定论。

    这是夏云择的第一个子嗣,他定然是要谨慎上心的,可他只在落英宫待了小半日。

    虽说该有的赏赐一个不落,但他这反应,也太冷静了些。

    再者,我这样危险的人物放在皇后身边,他真不怕我再弄出点什么动静来。

    我看他,不像是什么正常的君主。

    12

    文锦书害喜得厉害,她身子骨本来就弱,更是难调养。

    好在我会些逗人的小玩意儿,草鸣鸟、纸灯笼、烟火术。她生在高门大院,没见过这些,好奇得很。我也不敢让她靠得太近,怕惊了她。

    她虽是吃食难咽,呕吐不止,但心情总归是好的。

    那天我刚从内务府领了月俸回来,瞧见她又在纺案前缝绣着,我怕她身子劳累,还没来得及提醒,她就赶忙放下了手中的针线,转移了话题。

    以前她从不这样躲藏,绣的景色任我观赏。如今这模样,甚是奇怪。我猜她是绣给夏云择的,女儿脸皮薄,不愿直抒心意。

    但她对夏云择总是一副淡然的态度,连邀宠的心思都不曾有过。

    我虽纳闷,却不敢揣测,我只希望她每日能过得开心些。

    13

    不曾想她竟记住了我的生辰。

    我籍契上的日子是假的,所以她问起时,我说了另一个日子。

    这天午后消食完,我扶着她进屋内休憩,她转身从大柜里取出一套衣物。

    我瞧这颜色甚是熟悉,不正是前些时日她绣的那件。

    “生辰礼。”

    我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给、给我的吗?”

    她点点头,噙着笑道,“嗯。本宫瞧你外裙短了些,足踝护不住,易寒凉,所以让裁作做了一件新的。”

    “谢谢皇后!”我双手接过,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这布匹无什花纹,本宫便绣了些许花草。用的是相似色彩的丝线,不会晃眼。”

    “啊啊啊——”我学识浅薄胸无点墨,一时之间竟想不出要用何种词句以表感激,只有最直接的一句,“我现在就去换上!”

    实在是喜悦。

    她知我不爱艳色,所以挑了这月白布料,我拿到亮处照了照,锦线上泛着淡淡的光,布在胸前、袖口和裙角。极是好看!

    她不知道,外裙是我自己裁短的。多年不穿长裙,刚进宫那会儿有些不适,走路都怕绊着。

    但现在任务完成,我只需安心待在落英宫里。这长裙,便能穿了。

    “好看吗?”我走到文锦书面前问她。我还特意梳了梳发,不然好似轻怠了这件衣裳。

    “好看。”

    哼,夏云择那家伙可不配享受这样好的绣物。

    我开心得紧,一整天都放不下嘴角。

    把知如羡慕坏了。

    知如是文锦书的贴身婢女,这落英宫,我与她最合得来。

    晚上我去找凌绰,穿着新衣在他面前转了好几圈。“是不是很好看!”

    “嗯。”他笑着点头,“看来皇后待你很好。”

    “她是这宫里最最好的人儿!”

    凌绰从怀里掏出一袋糕点,是城西远香斋的,多年前我尝过一回,久不能忘。

    我只给凌绰提过一次,没想到他还记得。

    “那我第二好,可以吗?”他的眸子映着星光,脸色柔和至极。我盯他久了,不免面上发烫。我的少年将军,怎生的这般俊秀无双,正如初见时的模样。

    *

    那时我逃出都城,辗转到邻县后遇上天灾,只能跟着流民一路北上。吃过树皮,啃过草根,喝过泥水。途经一小县时,碰上大户人家发粮济民,若不是抢到两个饼,我那天或许就饿死了。

    待我狼吞虎咽吃完一个,不料身旁突然冲出一男子,抢了我的饼就跑。我记得他。这一路上他掠过不少粮食,凭借着体格优势,被抢者通常奈何不了他,也有好几人,因为没了最后的口粮,被活活饿死。

    我本无干粮傍身,所以未将他放在心上过,不想他竟盯上了我。

    我学过武功,虽只有皮毛,但被饿死还是被打伤,我选后者。

    追上他时,他已经将饼吃了大半。我怒上心头,对着他的脖子就劈了下去,结果未伤他分毫不说,还被他狠狠踹了一脚。

    我飞出去老远,五脏六腑像是被撕了开来,疼得我直掉眼泪。

    我趁着最后一口气,抓起手边的石块朝他扔了过去,砸伤了他的腿。可惜,我没力气去捡饼了。

    闭眼前的最后一刻——我见到了凌绰。

    如璀璨骄阳般,踏进了我的心里。

    我以为是天上的神仙来接我了。

    不想醒来后,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是:“你劈的方位不对,不过手上力道不错。”

    马背上我颠得不行,无暇辩驳,生怕刚吃的饼全被颠出来,只好紧紧捂住嘴巴。

    凌绰察觉,放慢了速度,从身后拿出半个肉包递给我。“我吃过的,介意吗?”

    我没回他,两口就把肉包吃了个精光。

    后来,凌绰帮我养好了伤,教了我武功,还给我买了许多许多好吃的。

    *

    我嘴里塞着糕点,嘟囔着回他:“你不一样,是特殊的。”

    我剩了些糕点,打算带回去给知如尝尝。不然她可要闷上一整天了。

    14

    我听闻这旧案查得有些艰难。

    言官说这是先皇亲审的案子,不可轻易翻案,话里话外都有皇帝不孝的意思。萧相权倾朝野,自是有一众大臣与他站在一处。他们联名上奏,让皇帝不要听信谗言。

    夏云择说,若先皇无错,便不会留下一卷《悔思录》。

    五年前,先皇给我爹爹定罪后,立子退位,不到一年便崩逝了。想来这件事,让他老人家心中郁结悔恨得很。

    夏云择还说,若他们为萧相求情,则也与此案有关,便一并查了。

    他的意图过于明显。

    但我清楚,他必须这么做。

    我五岁那年,前朝覆灭,新皇登基。但不少传闻说,先皇是篡位。当年前朝皇帝,也就是凌绰他爹,御驾亲征收复失地,凯旋而归时,却发现都城已被他人占领。边疆之仗,虽是赢了,但兵力损失巨大,所以凌绰他爹自然是败了。皇宫一战,死伤无数。天下易主,国号由上凌改为大夏。

    实话说,这事不怎么光彩,我都觉得有些趁人之危了。

    但先皇扶持者众多,异声便慢慢消了下去。

    不想这抢来的皇位,终究是不稳。先皇在位期间,为防叛乱,将各地权力陆续收回,分给了几位重臣,为首的便是萧相萧重。这滔天的权势,让他迷失了双眼。

    先皇在位仅十年,就把这位子传给了夏云择,那时朝政几乎由萧重一派把持。

    这五年,夏云择治国理政并不容易,皇室被胁,他重教削权,养才己用,分散权力,平衡朝堂。萧重是不满,但却从未将夏云择放在眼里。

    内斗之下,外人蠢蠢欲动。

    这外人之中,便有凌烟。

    那场恶战,她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宫殿,漫天的火光照亮了整个黑夜。废墟之下,只剩余烬。尸骨无法辨认,自然无人知晓,凌烟带着她的侄儿凌绰逃出了皇宫。

    离开都城,寻至北疆,那里有她父兄旧部。她活了下来,蛰伏至今。

    我在她身边待了五年。她知我对凌绰心意,所以教我良多,不过这些,都是背着凌绰的。

    凌绰教我的是防身之术,而她教我的却是攻击之道。她告诉我,梅家身份颇是有用,我只等进了皇宫,求夏云择重查旧案。她还告诉我,女子既爱之,则帮之。

    她虽知夏云择算得上明君,但灭族之仇不可忘,这天下凌家定要夺回。

    她说,萧家倒台之日,便是她重回都城之时。

    我家这案子,其实我并不着急,毕竟五年我都等过来了。但是我想早点跟凌绰在一起。凌烟说过,先有国,后有家。我不想让凌绰为难。

    所以这天,夏云择来落英宫看望时,我把梅家玉佩给了他。

    我本不想将它拿出来,因为这是爹爹留给我最后的东西。爹爹送我出逃时,让我一定保管好这枚玉佩。

    玉佩背面是一个特殊的“梅”字,能证明我梅家之人的身份,正面镶了一把金色小钥,是属于一间密室的。这密室在何处我并不知晓,只知不在我家府中。剩下的,就得靠夏云择了。

    他似有些不悦:“怎么不早些拿出来?”

    “我只剩这一件梅家之物了。”我又小声嘟囔道,“谁知你迟迟查不到证据。”

    我原想着,夏云择总能找到些有用的东西,不需要我帮忙。这钥匙嵌在其中,想拿出来就必须把玉佩砸碎,我不愿失去它,所以从未提起。现在看来,它终将要完成自己的使命。

    只是没想到他脸上那一点不悦消失了,我本以为他会因我的埋怨而有些恼怒。

    他定定地看我一眼,眼神让人有些琢磨不透,“那以后,这件也没有了。”

    “梅家清白更重要,皇上拿走吧。”不过这句话也不全。重要的还有凌绰。

    我已经失去了我原本的家,我想和凌绰再有一个家。

    15

    中秋这天,凌绰想带我出宫赏月。

    我得到了文锦书的允许才去赴约。我跟她说我会早些回来,不用担心。

    我们去了都城最大的酒楼,它比以前更繁华热闹了。

    檐边悬笼,雕栏清透。楼内灯火交错,珠帘成音,壁画作景,雅韵至极。我抬眼望去,三层之高,四面围座,镂槛相连。

    顶层景色定是最好,我拉着凌绰直奔雅间。

    雕花圆窗外,行人谈笑风生。楼阁之间明黄竹笼接连,石路通明纹理可见,路口拐过,便是城中著名的合缘桥。

    桥上佳人流连,云裳翻飞,在湖面勾出一幅别样景致。再远些,孔明灯照天,烛萤莲映水,水天相融,看不到尽头。

    “我们吃完去桥上走走吧。”那里看湖,定然是不一样的景色。

    “好。”

    酒楼饭菜虽香,但我不敢多吃,远香斋的月饼还未拆,我想带去桥上,赏月品尝。

    我拍拍肚子,还成,七分饱。

    出了酒楼,凌绰牵着我于人群间穿梭,我挣动了一下,将手指扣进他的指缝里。他回头望我,抿嘴不言,我才发现他耳根都红了。

    “快走啦!”我催促着他,生怕被他发现我羞红的脸。

    果然,桥上美景更佳,湖面倒影似如画,两岸鼎沸人声,也齐齐落入了湖中。有船划过,圆月被荡成了几瓣儿,我今日穿着那套月白衣裙,与月色分毫不差,甚是相配。

    “期期。”

    “嗯?”

    “山河远阔,不如清月。”

    这是凌绰第一次与我说情话。眼神里的真挚让我挪不开眼,而我心中更是难以平静,心跳声如擂鼓般响彻耳边。

    他抬颌,在我额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如风拂过,吹散了我的神智。

    我不敢再看他,将眼睛移视别处,“我饿了。”

    凌绰打开纸袋,拿出一个月饼递给我。

    结果我刚接过,就被一玩耍的孩童给撞落了,“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我的心也一同掉了进去。

    “不碍事,还有。”凌绰赶紧又递过来一个。

    我眼泪汪汪,委屈出声:“那可是远香斋的月饼呀!我们等了那么久只买到四个,我的这个,就、就这样没了...”

    凌绰手忙脚乱地凑过来想要抚去我的泪水,他极少见到我这样,眼里满是心疼与自责,“我再去买一些。”

    我赶忙摇摇头,“时辰已经不早了。另外两个要留给皇后和知如。”我指了指他手上那个,“这个应是你的。”

    “我不吃,给你。”他又往我面前递了递。

    我突然忆起旧事,便接过了这枚月饼。入口是浓郁的香与甜,萦绕舌尖,久久不散。我吃掉一半,递回给他:“我吃过的,介意吗?”

    他立刻就与我想到了一处,两口吃下月饼,如当年那个两口吃完肉包的我。

    16

    回到宫里,我瞧落英宫与往日般灯火通明,便想着文锦书已是回来了。今日夏云择在宫中办了家宴,我原以为我会回来得比她们要早些。

    我向内殿奔去,手上拎着包好的两枚月饼,这可是我今日的“战利品”。

    “皇后我回来啦!”我等不及,出了声,“知如,瞧瞧我今日带——”

    结果我刚过屏风,就瞧见文锦书在下棋,对面还坐着——夏云择。

    “参、参见皇上。”我赶忙改口,低下身子行礼。

    他摆摆手,目光专注于棋盘之上,并未看我。

    我环视一圈,知如守在一旁,拼命对我使着眼色。我这般失礼,得赶紧退下才好。我慢慢挪到她身边,想退至屏风另一侧。

    “站住,朕让你退下了吗?”子落声响。

    我不免一惊,下意识向文锦书看去,她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回视我的眼神里有些许担忧。

    “说说,你今日带回了什么。”他语气平稳,似无起伏。

    “月饼。”

    “今日中秋,你不待在宫里陪皇后,这般晚了才回来?”

    晚吗?我比定下的时辰还早了半刻。

    “不怪清月,是臣妾想念宫外的糕点了。”文锦书连忙出声解围,怕夏云择怪罪于我。

    “哦?”他抬眼看向文锦书,听不出是信了,还是不信。“既是皇后喜爱之物,便也让朕瞧瞧。”

    我虽是不愿,但不敢不从。月饼就两个,若是他吃了,那知如岂不是吃不上了。

    “正好两枚,朕与皇后一人一枚。”他看了眼我打开的纸袋,“皇后应该不介意吧?”

    他话都说了,谁敢介意!我有些恼,无奈他是君主,我为下人。

    文锦书摇头,将一枚先递给他,自己再去拿另一枚。

    罢了,我再买便是。

    结果他竟说,“太腻。”

    我气上心头,又不敢表露。

    “皇后有孕,以后这些甜腻之物还是少吃些。”他虽是与文锦书说的,眼睛却看向了我。好似在警示,别再带这些东西回来。

    听到夏云择这样说,我更是不平。文镜书明明只尝了一小口。

    好在,吃完月饼他便走了。

    我一阵放松,走过去拍了拍知如的身子,安慰她我明日再去买。

    “不必。”文锦书将月饼掰成两半,“知如,来。”

    知如面露喜色,接过了月饼。

    虽有些小意外,但今天还算圆满。

    17

    立冬这天,我答应给知如的竹弩终于做好了。

    其实我刚来落英宫的时候,那些宫人都怕我得很。毕竟我犯了大逆不道之罪。

    只有知如,未曾有过偏见。她对我,更多的是好奇。

    她奇我的胆量,更奇我的武功。

    她问我:“清月,能不能也教教我呀?”

    “你想学什么?”

    知如偏了偏脑袋,“有简单些的吗,我脑子笨,学不好。”

    我突然想起年少时那个教了我些许武功的大叔。他那时也这么说我。“脑子笨,力气倒是不小。学些拳脚功夫吧。”他还说,小女娃应多学学艺礼,不该沾染这些。

    但凌绰说,我一点也不笨,学得很快。我觉得,是凌绰教得好。

    后来,我教了知如射技。

    她确实不太聪明,学起来有些迟慢。但她很认真。

    我用木枝给她做了个简单的弹弓,最开始,她连石头都打不出,手还磨破了。

    多日练习后,她说自己悟出了些技巧,想要与我展示。我与她一同来到树下,她对准了干上那颗果子。

    “咻——啪——”

    “哎哟!”

    她确实稳稳地将石子射了出去,但是对的不准,石子打到树干上弹了回来,正好弹在她脑门上。

    文锦书本坐在一旁的树下看我俩闹腾,谁知知如打伤了自己,她不免出声:“小心些,可要紧?”

    “不碍事不碍事,不疼的。”

    我掀起她额前的发看了看,红了,但还好没破皮见血。“我屋里有伤药,晚上给你涂涂。”

    她点点头,“没事,再来。”

    日复一日,她用坏了好些木具,但技术也长进了许多。

    最终,我答应给她做一副竹弩。我将竹箭头削得有些圆,宫里出现凶器总归是不好。我那行刺的匕首,当场就被销毁了。

    “试试。”

    她满心欢喜地接过,抬手眯眼,姿势准确。这个季节,果子已经落光了,我正猜测她的目标时,突然听到了熟悉的鸟叫声。

    是凌绰。

    我不想张扬我俩的关系,毕竟我身份不好,许会给他带来麻烦。我们偶尔私下相见,以鸟鸣为信。

    “知如,我去去就回,你先试着。”丢下一句话我就向殿外跑去,不知今日凌绰有何事。

    “期期,今日立冬,我带了你最爱吃的。”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大纸团,热乎乎的香气传来。

    是烤地瓜!

    凌绰真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我捧过地瓜,不禁咽了口口水。

    “阿绰,你真好。”

    我刚要张嘴咬下,知如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清月!你猜我射下了什么!”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凌绰就已经把我护在了身后。

    我转头看去,知如正站在门口,一手持弩一手拿箭。难怪凌绰会这般紧张。

    “阿绰,别担心,弩箭是我做的。”我安抚他,让他收下戒备。

    知如呆愣住,眨了眨眼,“凌将军?”

    我尴尬笑笑,虽被她撞破了,但也不打算瞒她,我正想解释时,却瞧见她箭上,正穿着一片枯叶。知如竟然射下了一片叶子!

    我赶忙将凌绰送走,不然一会他又要念叨我做这些危险玩意儿了。

    知如与我并肩往回走去,我不禁赞叹出声,“真厉害,树叶都能射下来。”

    但知如没有接话,她双眼发亮地看着我,“你,和凌将军?”她抬起手,让两个大拇指相对,用力点了两下。

    果然,八卦比射箭更吸引她。

    “是的。”

    “哇哇哇!我之前听闻皇上想给凌将军指婚,他一直未应,还说自己已有未婚妻,原来就是你啊!”

    我面上一红,算是默认。

    “那你们相识多久了?打算何时成婚呀?我能去吗?”

    我赶忙塞了块地瓜进她嘴里,“先吃地瓜。”再聊下去就没完没了了。

    “好甜。”也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个瓜甜。

    嬉笑打闹声传到了文锦书那儿,她唤我俩进屋。

    我将地瓜藏在身后,自那日夏云择发现后,我再不敢带这些吃的给文锦书,只能与知如分享。毕竟她怀着皇嗣,吃食上需得担心,不可随心所欲。

    “无碍,拿出来吃吧。”文锦书示意知如去关门。

    我分了一半地瓜给知如,今日立冬,吃些暖和的,能暖暖身子。

    文锦书坐在塌上,喝了一口热茶。屋内还未起碳火,有些凉意。

    “嘶——好烫。”知如扒着皮,厚厚的热气传出来。

    “慢些吃。”文锦书轻声出口。我察觉到,她多看了两眼烤地瓜。

    “皇后。”我叫她一声,举了举手中的红团子。

    她未应。

    “要不,一点点?”我再次出声确认。

    我看见她微微点了点头,眼里发出孩童那般清亮的光芒,似有期许。

    我用丝帕掰下了一小块,放到了她手心。

    这样的冬日暖食,谁会不馋呢?

    “真是好久未吃了。”她感叹出声,随即又问道,“你今日未出宫,这是哪来的?”

    知如赶忙背身,装不存在。她不会撒谎,若我没说实话,她的眼睛定会出卖我俩。

    “凌将军?”

    我怔愣片刻,倒是有些意外,我原以为我藏得很好。“是。”

    她笑着看我,“别担心,只是本宫与——”她停顿了一下,欲言又止后重新开口,“有次见到了你与他说话。”

    我后来才知,原来那时她想说的人是,夏云择。

    我脸上有些羞涩,平日里我虽将文锦书当姐姐一般看待,但这会儿突然与她说起儿女情长之事,我反倒有些不自在。

    “清月。”文锦书想了想,继续说,“不知你何时会成亲,所以本宫早前为你备了些嫁妆。梅家已不在,若嫁妆不够,恐会让夫家看轻。”

    “但若是凌将军,那本宫便放心了。”

    我从未想过,家人离去后,我还能再遇到爱我念我之人。那日,我以为我失去了所有。但后来,我遇见了凌绰,遇见了知如,还遇见了文锦书。

    我早已把文锦书和知如视作姐妹,不曾想这一刻才意识到,这情谊比我想象中还要深刻许多。我何德何能,能够得到这些,我不敢奢想的东西。

    “谢谢皇后!”

    我眼睛一酸,久违地,感受到家的感觉。

    18

    我的玉佩立了功,夏云择找到了那间密室,根据蛛丝马迹,查到了许多旧时的记录书卷和往来书信,那些东西足以给萧重定罪。

    却没想到萧重留了后手,他将主要过错推到同僚身上,哪怕那是自己的左膀右臂。

    夏云择只能留他一命,让他做个有名无权的丞相。

    不过最重要的是,我爹爹终于清白了。

    原来当年,先皇是知道所有真相的,但那时皇权被夺,他不得不选择放弃我爹爹。而我爹爹知道自己手上那些证据暂时奈何不了萧重,便只能全部藏起,望日后能让真相大白。

    这其中的关键,是因夏云择抓到了一位证人,若不是他良心未泯,吐露真相,夏云择还无法这般顺利地收回权力。

    事情结束后,他召我去铅明殿。

    凌绰也在那。

    “你家旧案既已查清,朕也还了梅太傅一个公道。”他一停顿,我便知道,坏了。“那便说说你行刺一事吧。”

    “我——”我连忙跪下,话还未说,就被凌绰打断了。

    “陛下,期,清月是诉冤心切,才犯下此等大错。望陛下能念她一片孝心,网开一面。”凌绰跪在我身旁,抱拳低首。

    “朕是在问她,没问你。”夏云择语气有些恼怒,“为一死罪之人求情,凌绰你是嫌活够了吗?”

    “臣不敢。”

    我急忙开口:“是我一时糊涂,怕皇上不愿查案,才铤而走险做出胁迫之举。现我心愿已了,皇上该罚便罚吧。”

    我不想连累凌绰。夏云择要杀我便杀了,叫凌绰过来干什么。我的任务已经完成,虽然萧重还活着,但他那一派权臣几乎全部倒台,凌烟应该不日就会启程了。

    “期期!”凌绰语气焦急,他许是没想过我会这般认罪求罚。

    夏云择的目光在我与凌绰之间逡巡良久,“若朕执意要杀呢?”这句,是在问凌绰。

    “那便连臣一同治罪吧。清月乃臣妻,臣理应同罪。”

    夏云择眯起双眼,却无意外之神色,“原来她就是你的未婚妻,瞒得好啊。”

    听到凌绰这样说,我心里还是很甜蜜的,就是不知夏云择到底什么意思,兜兜转转难道就为了说这个?

    “滚吧!”他长袖一挥,“赶紧滚。”

    夏云择并未杀我,应是看在凌绰的份上。

    凌绰在军中长大,沙场征战无数。几次胜战后,被徐将军带回皇宫接受封赏。徐将军是前朝旧部之一,他只说凌绰是他妻子亲侄,但无人知他的妻子便是凌烟。

    同龄之人,易有相合之处,夏云择很欣赏凌绰,自然是不舍得杀他的吧。

    19

    可不是什么事,都那样顺利。

    文锦书早产了。

    先前张太医例行脉诊时就说过,文锦书脉象太弱,身子又虚瘦,恐会早产,甚至是,流产。他让文锦书平日再多吃些,否则将来诞下的皇嗣也不会太健康。

    我担忧不已,每日都守着文锦书,哄她多吃几口。

    但她总说,吃不下了。

    我不敢逼她,皇嗣不皇嗣的我不关心,我怕她身子扛不住。

    没想到这天却来的这样快。我抓着稳婆跑了一路,她年纪大了,一把身子骨差点被我扯散了架。

    等我回来时,文锦书正难受地躺在床上,惨白的脸布满汗珠,将发丝紧紧黏住。

    “知如,快,再擦擦汗。”

    我跑进跑出,换了好几盆水。但胎儿依旧没有要出来的趋势。

    我继续帮文锦书擦洗着身子,“稳婆,如何了,已这般久了。”我声音有些颤抖,女人生子,比我想象中还要痛苦得多。

    “急不得,急不得。”稳婆一头汗,“皇后,再用些力,快要出来了。”

    文锦书大口喘气,胸前不断起伏着。弓起的双腿死死踩在床上,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

    “快,再去接盆水。”

    我赶紧拿了铜盆出去,才发现夏云择已经到了。可他丝毫没有担忧神色,还举着书卷在塌上看着。

    我虽不知女子生产时,夫君该是何种举动,但定然不会是他这般。

    我一下怒上心头,也顾不得许多,“皇后生产,皇上是一点儿也不担心吗?”

    符公公在一旁都替我捏了把汗,“梅女官,慎言。”

    他放下书卷,抬头看我,“你倒是比朕上心得多。”

    我瞪他一眼,没再接话。我着急去接水,一刻也不能再耽搁了。

    待我赶回时,那小家伙已露出了一个小脑袋。

    我趴在床边,捏着文锦书的手,“皇后,快好了,再坚持一下。”她此刻力气大得吓人,指尖掐进我的肉里,留下一排红痕。

    “不、不行了。”破碎的字句从她口中流出,“清月,本宫、本宫受不了...”她意识已有些不清醒,气息微弱至极。

    伴随着她一声喊叫,那磨人的家伙终于出来了。

    我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

    我帮她擦干身体,盖上被子,让她好好休息。她闭起双眼,已经累到虚脱。

    我不忍再打扰她,起身去看了眼那个娃娃。他身上黏潮,皮薄多褶,五官都皱在一起,一点儿也不好看。

    可我没想到的是,他竟没了气息。

    “这、这,”稳婆支支吾吾,面色慌乱,“这是死胎。”

    “你说什么?”

    后来,夏云择丢下一句“皇后生子不易,勿要过度忧心伤了身体,好生在宫里休养”就走了,甚至未曾进去看过文锦书一眼。

    我气得想要冲上去揍他,被知如拦住了。

    我这时才发现,夏云择是这般冷血无情之人,他将自己的妻儿视作什么?可以对这些事视而不见?

    他到底有没有感情,有没有心。

    20

    我还是没能留住她。

    文锦书走的那天,下了好大的雪。

    她执意要我扶她出去,说想再看一次。

    她告诉我:

    *

    我自幼体弱,有算命先生说我活不过二十。即使这样,夏云择还是把我娶进了宫,封我为后。

    我原以为他是爱我的。

    可直到我怀有身孕,我才看清,我不过是他巩固皇权的工具。

    他看中的正是我身子弱。因为这样,他既能得我母族帮衬,又能在我死后与我母族疏远关系。

    真是一手好算盘。

    我本已无求生之意,直到他将清月送进了落英宫。

    那之后,落英宫热闹了许多。

    清月会做很多小玩意儿,时常逗我开心,她知我不爱宫中吃食,便带宫外的东西回来,直到被夏云择发现。

    她护我敬我,可我时日无多,我不敢告诉她。只能为她备些往后能用上的东西。好在,她觅得良人,我便能放心了。

    我的孩子死了,我想,他应是知晓父亲不爱他,所以不愿来到这人世吧。

    我已活到二十二岁,够了。

    *

    她说:“清月,我知足了。”

    最后这一刻,她没有将自己当做皇后,走得很平和,很平静。

    或许对她来说,终于解脱了。

    我在城楼上哭了一夜,泪水浸透了凌绰的衣衫。他陪着我,安抚我。

    这冬日,实在是太凉了。

    后来,我在落英宫树下埋了一个很大的烤地瓜,“皇后,这次可以多吃些了。”

    21

    却没想到,夏云择连文锦书的死都可以利用,他比我想象中还要心狠、无情。

    文锦书去世后,有妃嫔揭发,那稳婆被萧姈焰收买,才致使皇后产下死胎,抑郁而终。

    我虽不喜萧姈焰,她骄横傲慢,但还不至于有那个胆量敢加害皇嗣。况且当时我与知如一直守在文锦书身边,稳婆不会有机会下毒手。

    待侍卫找到稳婆时,她已自缢而亡,柜中还藏有一袋纹银。

    萧姈焰大声喊冤,她说她只是想让文锦书生产久一些,吃些苦头,并无害她之心。

    这一点,与我当时所见相符。

    夏云择却没给萧姈焰申辩的机会,他直接给她定了罪,将她打入冷宫。往日的恩宠,如同泡影一般消失在她面前。

    而萧重,因教女无方,致其惑乱后宫,被赐了一杯毒酒。

    他喝了,为了留他女儿一命。

    而事实是,夏云择早就知道萧姈焰与稳婆的勾当,他冷眼旁观,等文锦书死后,逼稳婆自缢,顺便让人将这消息透露给其他妃嫔,以此来真正扳倒萧家。

    我虽知文锦书的死与萧姈焰无关,但夏云择忍心让文锦书受久产之苦,我就无法不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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