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这下顺利过关了,心下到底有种劫后余生的欣慰感。然刚觉逃离了三大王的狐视眈眈,一出门,便见着不远处的回廊上一抹熟悉的青白身影,单手微屈于身前,微扬头远望着天空,身形颀立,身姿清雅。

    许是余光捕捉到这边有所动作,他侧目看向我的方向。

    四目相接之际,我微顿了顿足,别开了眼后,便欲抬步离去。

    虽说能站在他的角度去理解他,但心中仍旧有些怨言,再加上又心虚,便会对他产生些许畏惧。这些错综复杂的思绪缠绕,只让我想离他越远越好。

    不过,也算是托了他的福,我这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了。荀子可是当世大儒,后世也是位列诸子百家的著名学者。

    能得他庇护,不论是伏念对我不满,还是张良对我猜忌,统统都得憋着。

    呵!我还真有些小人得志呐!

    是以,向着那抹青白身影投去一抹浅浅笑意,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哪知,张良在接收到我的笑意后,微微扬唇,和煦浅笑,抬步向着我的方向走来了。

    ……我没事冲他笑什么啊我?

    从厅中出来,是一段小路一直延伸至回廊处,我本欲回雅岚居,因而入了回廊后,应是向着右侧走。

    而张良所立之处,则是在回廊入口的左侧。

    是以,当我及近回廊之时,张良也离着回廊的入口处愈来愈近。

    我想逃离,显然,也无路可逃。

    想必,他也有很多疑问,亟待我为他解答。

    我故意将脚步放慢,想等他先走,可他却在离回廊入口一米之处站定,一双狭长凤目微敛,唇畔笑意浅浅,好像专程在这等我。

    饶是我再不愿同他讲话,这般“狭路相逢”,他为师我为徒,于情于理,我都该问候一声。

    “见过三师公!”依样左手叠于右手,鞠身揖礼,垂眼低眉,非是恭顺,只是不想瞧见他罢了。

    “今番辩合,子清当真令人刮目相看。”张良悠悠道。

    “三师公过奖。”既是客套话,便也客套回。

    “若无事,请三师公允弟子先回雅岚居收拾行囊。”尬聊完了该放我走人了吧?

    一声温和轻笑,声音低缓清朗,“子清就没有什么话想与我说?”

    “没有。”我斩钉截铁毫不犹豫道。该表明的,已向你表明,剩下的,全部都是无可奉告。

    “可我却有些话,想与子清说。”张良说着,向着我迫近了一步,我抬眼看了看,见着他旷蓝眸底的笑意清润,却又含着一丝狡黠。

    他话里的意思,不过是想让我自觉招来,见我否定之后,索性决定由他自己主动提出。

    总之,不论如何,是要我把他脑海里的疑问悉数给他解答了。

    真是只狐狸!

    可那清润的笑意,却不似以往那般满含探究,令人觉得好似友好了许多。

    “弟子还要回雅岚居收拾行囊。”不卑不亢地拒绝了,以往总是被他牵制,这般爽快拒绝,简直不要太爽。

    “往后,就是荀夫子的‘关门弟子’了,何急于这一时?”张良缓缓踱步至我身侧,在我侧前方站定后,微屈身前的手负向身后,微侧了侧头,悠悠道。

    一道带着些许调侃的清朗之声从头顶上方传来,末了语调上扬,一声诘问,令人无法反驳。

    立于原地,正想着还能以何理由拒绝,那人却已迈开步伐,“走吧!”

    尾音拖得悠长!

    为何,他总要逼迫我!

    等等,我这才反应过来,倏然转身,向着那个背影发问,“三师公如何得知明日起我就要去荀夫子那的?”

    张良闻言顿足,面容侧向身后,微微勾唇,神秘道,“待会,子清就会知晓了。”

    ……

    卖关子!

    一方面着实有些好奇他怎会知晓,另一方面,张良总有一种让人无从拒绝的特质,尽管我说不清来由。

    “那,我们要去哪?”

    “落梅棋室。”他回过头,继续缓步向前走。

    去棋室?谈话为何要去棋室?

    落梅棋室坐落于贤庄东边的沁梅园之旁,每当梅花盛开之时,贤庄上下从师长到弟子都会喜欢到这个棋室来品茗对弈,遂命名为“落梅棋室”。

    平日里,弟子们课后亦会来此坐隐手谈。权可理解为,课后兴趣小组,高校社团吧!不过权重可比社团高多了,毕竟下棋于古时候的读书人来说,可是一门必不可少的技艺。

    到了棋室内,张良却是一声不响,悠悠地坐到了一盘黑白交错的棋案旁,凝神了半晌,抬手,中指与食指间执着一颗黑子,缓缓落下。动作优雅流畅,气度非凡,真是应了那句——“六花久谙之,调鹤坐隐间。”

    可他不是想有话说与我么?怎在这自己和自己下棋?

    正立于一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张良似想起什么,悠悠然侧头看向我,微微一笑,目光指了指一旁的茶几,“去煮茶吧!”

    ……

    “弟子不会。”为何,他老想使唤我?

    “那便…陪我下棋?”面对我不假思索地拒绝,张良只是淡淡一笑,悠然回头,漫不经心地发问。

    抿了抿唇,无语腹诽了句无良狐狸,心下无奈只觉还是去煮茶吧!转身之际余光瞥见他唇畔一抹淡笑轻扬,手起子落格外雅逸。

    一定是得逞的笑!

    愤懑地走向案几处,跽坐下来专心煮茶。

    室内安静得出奇,偶尔的落子声都显得格外突出。我小心翼翼地摆弄着茶器。斟好了茶后,端坐于案几旁,等着某人前来。

    心下开始梳理,张良想要和我说什么?会不会,他也觉得晌午时的辩合,我用力过猛?

    还是会问我,那些辩题是从哪里学到的?

    一直到茶都凉了一盏,某人丝毫没有动作,仿若,我和茶,都不存在一般。

    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这般拖延时间,该不会…知道我今日要去给那个大叔交代“情报”,所以在这里给我施缓兵之计?

    “三师公,请用茶!”重新斟了一杯,而后端过去,置于棋盘一边的空处,冷冷提醒道。

    某人只是侧过头,微勾唇看向我,淡淡地回应了一声,“好。”而后执起茶杯抿了一口。

    接着又投身到他的烂柯局之中了,我就在一旁这么看着他手起子落。

    他似乎丝毫都没有要和我谈话的意思。

    他时而运神凝思,时而眉眼舒展,时而唇角微扬。这人,自己与自己较劲还能这么认真。

    “子清平时与人对弈,能算几步?”冷不丁的,张良突然冒出一句。

    我哪里会下棋。

    “子清棋艺不精。”

    半晌,又是一阵无言。只见他最后落下一枚白子,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枚黑子,凝眉思忖了许久。

    看样子,是自己把自己难倒了?

    “若是死局,子清以为,当如何破解?”张良侧头向我问道。

    这不禁令我想起,今早的辩合,公孙玲珑步步紧逼,将我逼入绝境后,我愤怒地将她引以为傲的辩合贬低得一文不值。既然一文不值,再辉煌的胜利,也都毫无意义。

    若是死局,唯一的破解之法,便是全然推翻。

    “弟子愚钝,无法帮三师公解这棋局。”

    当然解不了,他都觉得是死局了,难道让我现在把张良的棋桌给掀了?

    张良听罢,却是唇角轻扬,动作缓慢优雅,一颗一颗地,将棋盘上的棋子拾起,放回棋钵中。

    “若想成为才女,这棋艺,可得多加精进!”张良侧了侧头,目光指向棋盘,微笑向我示意。

    ……

    要我与“谋圣”对弈?不对,是“谋圣”要与我对弈。还是算了吧!

    再说了,我什么时候想成为才女了?我不过是个混日子的!

    “弟子,并不想成为才女。”主要是不想和张良下棋。

    下棋于古时候的读书人来说,可是门必不可少的技艺,我晌午的时候怼公孙,一副我最博学的亚子。这个时候如果暴露了我不会下棋,显然有些不合常理。

    而且,方才让我煮茶下棋二选一,我已经选了煮茶,茶都给他端来了,这下棋,我总可以大方拒绝了吧。

    “如此,岂不是辜负了令尊。”张良循循善诱道,末尾处的令尊二字声调上扬,语气加重。

    一提起我那个“爹”,心下一紧,毕竟,我是他派来的奸细。因着入庄一事还被他诘难过,当时我可是拿入庄学习才艺以期觅得佳婿为说辞,掩盖我入庄的真实目的呢!

    此时被他这么一提,我如果不想成为才女,岂非前后矛盾?

    我又开始心虚了。OAQ

    行吧!“谋圣”指导下棋,多少人求之不得是吧!

    悻悻然坐到他对面,正了正身,好整以暇。

    张良从棋钵中,抓了一把棋子,手心向下,旷蓝幽眸点缀浅浅笑意看着我。自是在等我猜测他手中的棋子数是单数还是双数了。

    我看着那明紫暗纹袖口下白皙如玉质骨分明的手,心下暗自思忖。

    当年位列唐宋八大家的苏轼苏子瞻,虽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可偏偏棋艺不精,跟自己的小儿子下棋怎样都都下不过,于是想出模仿棋这么个主意。

    现世的人们,面对超强人工智能,也提出过能否通过模仿棋战胜阿法狗的设想。

    看来这模仿棋,天生就是为棋艺弱的一方量身打造的。

    所以,如果以猜单双来确定先后手,我拿到先手的话,虽占优势,却不知该如何下,拿到也不可能赢。可如果我拿到后手,反倒可以下模仿棋学着他走,以弱胜强就算了,我只想掩盖根本不会下棋的事实。

    再联想到天明跟荀夫子对弈之时,刻意让先手给对方,体现他尊贤敬长的美好品质。

    我更加得效仿一下了。

    心下决意,抬手握起黑棋棋钵边沿,向前推了推,卖乖道,“三师公,请。”

    张良见状,眸色讶异了一瞬,继而收回握着棋子的手,弯眸而笑,“子清尊师敬长,谦和有礼,我就不推却了。”

    我乖巧淡笑已对,暗自欣喜,“这么不客气倒真是狐狸良的作风嗷!不过,正中我下怀。”

    为了掩盖那份小欣喜,我端起茶杯垂眸抿着茶。余光下,张良中指压食指,指间夹着一枚黑子,另一只手揽住阔袖,微倾身,“啪”地一声脆响,棋子落下。

    该我了!

    茶杯从唇边移开的一瞬,方才只露一角的棋盘此刻整个暴露在我的视线中。

    可当我看清棋盘中央处定定地放置着一颗黑子,整个人愣在当场,以至于茶水在口,一时忘了吞咽,液体顺着喉管流下。

    喉间一阵涩痒,我忙侧头以袖掩唇,忍不住咳了起来。

    心下哀嚎,说好的金角银边草肚皮,先下天元,是新手都不会犯的错误呢?

    黑子先手,怎么走都不会先下天元啊,这不是白白浪费先手的优势么。

    张良唱的是哪一出啊?

    正在我抚着胸口处,一叠精白绢帛递至眼前,低柔温润声色自咫尺之距传来,“怎这般不小心。”

    如果我没听错,在这之前还有一声轻笑。

    我接过那方绢帛拭了拭唇角,方才回身道了谢。

    待我平复了些许,张良好意提醒道,“该你了。”

    说实话我怎么也想不到张良会走天元。天元是棋盘的正中央,它是整个棋盘唯一找不到对称点的地方,而模仿棋便是通过在棋盘上找对称的点,来模仿对方的落子,以此达到纠缠对方的目的。

    这是一种非常狡猾且令人头疼的下法。

    而破解模仿棋的方法之一,便是从天元着手,围绕它来做文章。可这通常是在开局往来几个回合之后的事。

    张良执黑子,占先手,正常情况下是不可能一开始就下天元,这是放弃己方优势,将优势送与敌手的做法。可此刻他却切切实实地下到这了。

    只有两个原因:

    一、他看出我要下模仿棋;

    二、他让(miao)着(shi)我。

    可模仿棋的最早出处是在北宋呀!

    嗯!那应该是…原因二了。心下感慨,三师公啊即便您让着我,我也下不过您啊!OAQ

    所以,接下来我怎么下?

    所谓围棋,就是一堆棋子围剿另一堆棋子。让它无路可逃就是了。

    心下一横,随便下吧!

    将白子落于左下角星位,我只记得,星位经常是先占的位置,这么下定然没错了。

    接下来轮到张良。

    这次幸亏我没顾着喝茶,不然极有可能会一口茶喷到棋盘上——

    张良居然落子于右上角星位。

    我以为是巧合。

    继续落子于下边星位。

    不想张良接着落子于上边星位。

    ……

    开始还以为只是巧合,不想过去了十来个回合……

    没错!

    他在模仿我!

    想来他是知晓模仿棋这种下法,而我又主动让了先手,所以,干脆放弃黑子先手优势来堵我?

    心下只觉张良你太过分了,就算我下模仿棋也赢不了你你何必这么欺负人。OAQ

    接下来我都被他的模仿棋一直缠绕。正在想,张良到底想做什么,下个棋也不好好下。

    我便开始攻它天元处的黑子,但凡张良继续跟我走模仿棋,定然会被我率先征子。

    然而张良根本不上当。OAQ

    又来回了不过五六个回合,他好似看穿了我一般,开始另外开辟战场。

    他不模仿我了。

    直到星位与天元渐渐勾连……

    在我食指微屈轻抵唇,望着棋盘深思之际,余光留意到某人唇畔倏然轻扬,伴随着一声微不可察地轻笑——

    “凡布局者,横向,当考虑情势;纵深,当考虑走势。”某人悠悠地来了这么一句,这是在说我布局毫无章法?

    这就是他没有接着模仿我的原因么?因为太烂了毫无模仿价值。OAQ

    “这样走一步算一步,若是对手毫不留情,你就会满盘皆输。”伴随着唇畔弧度的加深,他手中棋子缓缓落下。

    而后,揽袖将被黑子围困住的白子悉数拾起,登时棋盘中央空出一大块空白。

    白子零落四散,溃不成军,黑子处处勾连,俨然已成势。

    我看着棋盘上所剩无几的白子,心下我懊恼这还让不让人玩了?心下如是想,但我明白,此刻气势上断不能输。我依样揽袖,落了一颗白子在他弃之不顾的星角处的黑棋旁,欲另外开辟战场重头再来。

    轮到张良了。

    却见他从广袖中缓缓掏出一片竹简,定定地放置于棋盘的空白处——那个被他方才征下一大片白子的空白处。

    动作优雅,气度非凡,仿若放置的不是一片竹简,而是一颗实实在在的棋子。

    这枚“棋子”落下之后,我感觉到,我和他之间那盘无形的棋,已如跟前这盘有形的棋一般,我输得彻彻底底。

    因为,我看清了竹简上的字——

    那正是我昨日整理的辩题其中的一题:飞矢不动。

    心中有些错怔,弄丢的竹简,竟是被他捡了去?

    那么这片竹简,大约就是我在贤庄外的的树林弄丢的。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他绕了这么大一圈,究竟想知道什么?

    他悠悠收回“落子”的手,正身端坐,抬眼看向我,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

    显然是在等我开口。

    我该怎么解释?我该从何解释?

    我本觉着,从辩合打败公孙玲珑,被伏念训话又得荀子庇护,已然挽回了些局势,甚至于在张良跟前都夺回些主动权。

    他问我便挑挑拣拣地回答,他不问我便缄口不言。因为我今早的行为已经表明了立场,而且已经有了儒家最权威的长者为我站台,我有何畏惧?

    可这一片丢失的竹简,将我暴露得如此彻底,才夺回的阵地,因着它,再度失守——

    我是如何得知,公孙玲珑前来小圣贤庄会以辩合相挑衅?我又如何得知,公孙玲珑会出什么样的辩合题?

    我不该解释解释?

    “呃……是说好像弄丢了一片竹简,原来是被三师公捡到了。”

    “子清也觉得,很巧?”他虽笑意浅浅,说出的话却是绵里藏针。

    “我觉得,还有一件事,更巧。”灼灼如炬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

    “呃…三师公指的是?”这目光已经不是探究,是恨不得将人看穿!

    所以,张良一直在和我打心理战。说是有话想和我说,可却一直拖延时间,而后趁我不注意,将他捡到的这片竹简当作王牌棋子,扔在他和我的棋桌上,让我一败涂地,彻底夺回主动权。

    “这片竹简上所书之字,正好可驳名家辩合之题。是不是很巧?”张良声音沉缓,语调抑扬,每字每句都好似一张无形的手,攥着我的心脏。

    此刻,只觉我拼命树立的防线,已如眼前的棋局一般,溃不成军。

    心下只觉,早知如此我还不如早些坦白从宽,争取从轻发落。

    “那个,三师公有什么疑问,尽管问吧!弟子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希望,还来得及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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