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阴湿。沉重的铜门被人自外拉开,呕哑的声音如有实质,箭羽似的疾掣过各牢房门上的铁链,徒留一阵清脆的窸窣。

    几名狱卒自不同的方向趋至,一人稍来迟,迎面撞上正四散离去的同僚。

    “无事,有大人来提审罢了。”

    对方兴致缺缺地搓着手,“到点灯的时辰了。”

    那狱卒闻言向他身后望去,只见高大的铜门已再次被关上,守门的狱卒自烧得焦黑的盆中挑起火杖,伸向高处。

    铜门上镌刻的奇兽,旖旎如流水退盐的锈迹在光下显出赤橙颜色。

    “那么多大人,你说的哪个?”

    对方在他肩上一拍,“不要脑袋啦?”两人遂面面相觑,静默地听着那边通道渐远的脚步声。

    宽大的圆领袍挡住了烛灯的流窜,诏狱极静,若不是偶间照亮的那些眼睛,几乎感觉不到人的存在。

    尽头的一间牢房发出轻微闷响,刑部的两名官吏见到孟念池,躬身行礼,无声退出。

    铁链刮蹭牢栏的声音刺耳,狱卒很快将门重新锁上;孟念池静立在牢房外,视线逡巡了一圈,才找到陆澄。

    他背对着牢门,席地而坐,一身灰蒙的白衫与暗墙蒲影糅在一处,若泼洒在毡帖上的一块冷漉水墨。

    孟念池凝视他背影片刻,“云麾将军。”

    “我不知。”

    温润的声音刹那在牢房内弹开,缀着似有似无的回响。

    孟念池并不着急,“将军怎知孟某要问什么?”

    陆澄肩膀微动,却仍未转过身来;孟念池仿佛听见他轻叹一声,“孟大人要问的,我多半也不知。”

    “云麾将军是不愿说,并非不知。”孟念池和煦道,向着陆澄的方向又走了几步。

    “边防图之失,非是你一人可承下的罪责。”

    晦暗处那道白色的身影缓缓站起,陆澄转向孟念池,目光止于他下垂的手。再开口时,话里带了细微的惊讶,“孟大人未带刑具?”

    “刑不上大夫。”

    陆澄好似听到一个笑话,抬臂一振。袖子滑落,露出了他红痕交错的双臂。

    “澄乃罪臣小人,无君子德量,惟图己利。孟大人欲找到另半纸边防图的下落,与其问澄,不如请陛下环顾朝野,是否有萧墙之祸。”

    孟念池微微敛目,语调低沉,“将军慎言。”

    “澄将死之身,方才那番话,怕是此生为臣的最后一份忠;”陆澄定定望着孟念池,“孟大人,澄只想知道,天子之怒,可否就此止于澄一人?”

    “将军执意一人抗下罪责,又不愿告与孟某另半纸边防图在何人手中;”孟念池一顿,“是忧孟某过河拆桥?”

    陆澄苍白的脸上显出几分凄愤,静待着孟念池的下文,心里生出些许怪异的感觉。

    孟念池垂眸沉思片刻,忽而上前,与牢栏几乎相贴。

    “云麾将军,孟某同为人臣,仰君鼻息罢了。”

    他说这话的声音极低,落在陆澄耳中,如雀羽柳絮,挠得人心一激灵。陆澄凝视着孟念池,心里生出几分希冀。

    孟念池道:“陛下令孟某查找边防图的下落,孟某如今不得不从将军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陆澄淡笑,“既是交易,孟大人能给什么?”

    “为陆骠骑代笔,上一封辞表。”

    垂在身侧的手遽然收紧,陆澄感觉周遭的阴僻在灯的照射下渐渐融化,寒气却如走地虫蚁,钻入袖口领沿。

    孟念池又道:“孟某知将军不愿相告边防图下落,是恐护图之人受牵连,陆骠骑受牵连。然将军身系诏狱,又焉知边防图一事悬而未决,朝中人心惶惶,更有敬信陆氏德节者,日日上表求情。”

    “将军此前问,天子之怒可否止于你一人;孟某无胆揣测圣意,但有一言想道与将军。”

    “欲止沸鬲,则撤薪。将军缄言以护亲党的这些时日,可想过为陆氏辩护之人?将军已明死志,但难道忍见这些人,卷入沸鬲吗?”

    陆澄心如刀剐,闭眼暗道“朝中何时有人顾我陆氏”,但孟念池的话却钻入心腹,他不受控地感到愧疚和惶然——若真有人,哪怕只一人,那也必是朱紫列外的不闻达之辈,或是尽寒彻路来的皎志士人。

    他不忍、亦不愿他们不明就里地同自己一起身焚骨销。

    “不杀我翼威军的护图将领,允我父全身而退……”陆澄怆然重复,淌下清泪,理智仍在:“孟大人又为何愿意如此做?”

    “如今孟泽任云麾将军,若陆骠骑解甲归田,军权必得旁落,孟某想为他争一争。”

    “好。”陆澄咬牙道,“澄与孟大人做这笔交易。”

    孟念池暗自松了口气,退后几步,整敛衣袍;将走之时,又闻陆澄怅然问道:“何人……愿为我父代笔上表?”

    “陆宁。”

    “哐”的一声,身后人的气息瞬间紊迷,孟念池缓缓回首。陆澄两手紧攥牢栏,烛光所覆,唯见他泪如决堤,再无静持。

    他嘴唇开合,却是半天抖不出一个字。

    孟念池望着他的眼,和善道:“她还不知。”

    “您,您能不能……”

    “她自幼受教于我,我会护她。”

    陆澄点点头,双膝及地,如一滴跌落的水墨,“求您一定,一定要护下她。”

    *

    一阵风来。案上数张薄薄的山水画喧闹着飞起,如误入闭室的鸟雀,扑腾碰壁一遭后,谨慎地姑且落地。

    弥弥搁笔,目光落至半边已经滑出门的一幅。几息后,意料之中的身影出现,来人弯腰拾起那幅画,轻声步入。

    “昌礼。”弥弥伸手接过他递来的画,“先生到底何时来?”

    自陆澄入京那日算起,她被孟念池的人拘于大隐寺这间小斋室,已有五日。昌礼闭口不谈其中缘由,只再三请她勿违大人之意,在此等候。

    无事可做,她便日复一日地画着不知名的山水。

    昌礼虽仍以礼相待,往往不入这间小斋室,但他在门外的不懈看守渐渐让弥弥觉出了强硬的意味;两人的对话更不复从前那般自然,一墙之隔,泾渭分明,弥弥猛然惊觉他素来称孟念池为“大人”,心中又透亮几分,只是落笔时越发意冷。

    这一次,昌礼给出了答案:“就在今日了。”

    弥弥整理竹纸的手一顿,“昌礼,云麾将军入宫之后,就没再出来,是吗?”

    昌礼眉头微皱,这几日他已听她问过数次这个问题,着实为难。他移开视线,含糊道:“待你见到大人,他会告诉你如何做。”

    临近戌时,窗外山林渐暗,门外的昌礼去而复返,弥弥望着落在地上的两道人影,忐忑起身。

    不等孟念池开口,她两手交织,一个端正的叉手礼,轻唤了声“大人”。

    一时间,小斋室沉入死寂。其实观此内摆设,莫不与宅中书斋形似;二人既是师生,又是主仆,同从前那般隔着一段距离。只是从前让弥弥止步的,是礼序纲常、敬慕尊仰;而她现下唤出了这些时日藏在心里的“大人”二字,无疑是一次心惊胆战的割席。

    孟念池之位重,她之位卑;孟念池之教养之恩,她效力以报。

    她现下所愿,不过是对方能应下这声“大人”,全了过去数年来的恩义,各留一份体面——若她在这些朱紫之辈眼中还配有一丝尊严。

    弥弥垂眸盯着二人之间的空地,悲怒相生。孟念池未有反应,她便保持着叉手礼的姿势,再一次重复:“见过大人。”

    孟念池径自从她身侧走过,在案边坐下。弥弥眼中带泪,声音微微发颤:“您从前教与我的,还算数吗?”

    “大人三番阻止我为陆氏奔走,我已明大人之意。大人是不做忠天下之臣了,您如今,只是一人之臣。”

    “可我不愿做这样的臣下臣。还请大人,放弥弥走。”

    案边传来一阵咳嗽声,弥弥抬眸,却见孟念池眉目间净是疲惫。他伸手取下茶盏,“忠天下之臣,忠君之臣,皆有一个‘臣’字。”

    “只要是臣,朝簪缨、夕临斩。我是臣,”他顿了顿,话音愈发肃重,“我亦是子、夫、父,更是凡人。”

    凡人有五欲,不避利。

    弥弥道:“那么请大人放我走。我孑然一身,没有后顾之忧,总可以凭心而为,走一回书中的道吧?”

    “弥弥,不要飞蛾扑火。”孟念池目中晦明不定,“若你意决,我不阻拦,但从此你非我宅中书侍,所言所行,不可牵涉孟氏半分。”

    弥弥屈膝,以额触地,蓦然想起自己似乎曾听人言,婴孩降世之初,蜷身曲臂,姿态大类跪礼。神色微动,她徐徐道:“大人养育之恩,我无以为报;今后的路是我自己所择,不会拖累大人分毫。”

    再抬头时,昌礼仍守于门前,没有退让的意思。

    弥弥脸色白了几分,“大人。”

    孟念池自袖中取出一张上好的桑构皮纸,“我于狱中见过陆澄一面——他请我,为陆骠骑代呈一封辞表……”

    “我来写,”弥弥回到案边,颤抖着拿起笔,“请大人帮我最后一次。”

    *

    孟念池与昌礼走下大隐寺那一百零八级青阶时,第一缕晨光恰好穿过城楼梁脊上的铜环。

    昌礼扶孟念池上马后,仰头问道:“大人真的要帮陆氏?”

    “帮与不帮,又有什么区别?”孟念池抓紧缰绳,“陛下早已急诏陆归明返京,算着时日,他现下应在城外了。”

    “这辞表是陛下的意思,带去给陆澄一视,叫他安心,早日交代边防图的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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