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玉收到急信,紧赶慢赶还是去晚了。

    九嶷山下的九嶷郡,因人杰地灵,客商来往频繁,每日总是热闹非凡。而今日等她赶到时,城中近九成的店铺关了门,挂上白幡。师玉心中登时便知不妙。

    万象阁十几年前开张,以此地为基经营,慢慢的,九嶷郡商铺一家接一家开起来,九成都是万象阁底下的产业,这些铺子歇业挂上白幡,可见……

    街头人口涌动,师玉被拥堵在某条巷口,寸步难行,只能远远瞧见那素日高巍华丽的万象阁此刻素面一新,着麻衣戴白巾的小厮们正一边痛泣,一边拆除阁外所有装饰用的红灯笼万彩绸,高阁不复往日繁美,黑布白幡至高处扬下,徐徐披在这阁檐外,仿佛掩藏着一头巨大的、悲伤的哀兽。

    人群中有受过阁主恩惠的人痛哭:“凭什么好人不长命啊,阁主,你去了,叫我们这些人如何报你的恩……”

    “是啊,这可恶的世道,不仅连年天灾,现下还叫我们没了您的庇护……”

    “阁主心善,每逢节日总要派人到咱们贫户中布施,我的小孙儿前岁就是靠他们一丸药救活的,如此善心之人不得长寿,天道不公啊……”

    ……

    夹杂在这片哀悼声中,同样有许多不合时宜的闲言碎语。

    “我听闻合泽郡那边遭了水灾,如今万象阁出了这么大事,恐怕顾及不到他们了。”

    “嗨,那里的郡守都不管,轮得到万象阁出头?再说,这几年空桑哪里受灾,隔壁地方就要加税,美名筹集赈灾款,咱们该庆幸,这税没加到咱们头上来,你还是想想明日能不能混上万象阁的席面吧。”

    “你这人真是……”

    “怎地?青州那边富豪喜丧,席面全城三天流水,万象阁家大业大,吃它一顿席吃不得?”

    “我是在想,这些商铺也不知要歇业多久,我还等着茶馆开张听曲儿呢……”

    ……

    秋日气爽,师玉却额上冒汗,那些想吊唁的与想看热闹的挤作一堆,争吵不止,师玉这边扶了一个摔倒鲜些被踩踏的老妪,那边又捡了一个与家人挤散,嚎啕大哭的小童。

    冥冥中,一缕即将消散的神识穿过浩浩人群投入她胸前佩戴的扶光坠中,师玉正将小童送还给其家人,未注意到。只是在神识入玉那一瞬间,心口忽然大恸。

    她捂着悸痛不止的心口跪在原地许久,那小童的家人关切地围在她身侧,女子掏出巾帕替她拭汗,男子便铁塔般立在原地不让人挤过来。

    缓过气来,这街道上的人流愈来愈密集,当地郡守被惊动,预防出事,派了官差来维持秩序,师玉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与那家人匆匆道谢后,便两步踩上身侧茶桌,绕开高低不一的人头,掐诀飞身而去。

    小童鼻涕泡还挂在唇上,指着那空中仙姿邈邈的身影惊呼:“娘亲你看!姐姐会飞!”

    ……

    万象阁内也是乱作一团。

    楼上楼下俱是嘈杂的人声。阁中管事、仆妇、小厮们换上素服,有人接了报丧的差使跑出去报信,有人出出进进忙活着治丧一应事宜,郡中那些有来往的富商,离得近的想要来上柱香,管事们还要腾出人手来接待,郡中幼遗院的孩子们最先接到信,各个着孝服、孝帽手牵手一排排进来。

    只听一声“师玉小姐来了”,有个中年仆妇最先看见师玉,这话像齿轮旋转,开启了某种新进程,左右立刻迎上来一群不认识人众星拱月般拥着师玉往后院灵堂去。

    好在灵堂有熟悉的面孔。

    厉杳同样一身素服,双眼红肿,目光却凌厉地立在院中主持大局。师玉被人拥着跨过门槛而来时,不论她内心如何牵肠心揪,只见她一无所知地与一群幼遗院懵懵懂懂的孩童们凑做一堆,舌尖要吐出的话音抵着唇腭一软再软,最终应了师玉一声唤,只落下泪牵住师玉的手,疼爱地拍了拍:“玉儿,你正巧是第一个来吊唁的宾客,头一炷香理应你来上。”

    师玉出生不久就被抱进了九嶷山,山中久居十几年,不知父母,无缘亲辈,自然没机会参加这种尘世的丧宴,实是不懂这些。但她出去游学一遭,见识了各地风光,也知道了尘世百姓历来将死后哀荣看得比生前风光重。厉阁主是个值得敬仰之长辈,她又如杳姑所说的,赶上了这紧要关头,怎么也不能办砸了。

    于是当下小脸一肃,点头郑重回道:“杳姑,您放心。”

    也不需她去询问如何做,厉杳一个眼神,心腹仆妇们自来熟络地围起师玉,拥着她去里间换上孝服孝帽,这装扮同幼遗院那些孩童没甚么区别,师玉也未起疑。

    方才在阁内最先看见她的那位仆妇似乎是这群仆妇里头的管事,服侍她穿衣戴帽坐下后,妥帖地同她说了一些祭奠事项。

    冷冰冰的灵堂只摆了一副棺木,黑与白极致地苍促,香炉不见烟火,一仆妇往师玉膝前塞了蒲团,她方跪下,旋即有另一仆妇往她手中塞了三炷香,袅袅青烟中交代师玉照礼数磕三个头。

    师玉也依言做了,刚亲手将三炷香插进香炉中,灵堂便涌进来许多人。

    灵堂好似这才热闹起来。

    厉阁主没有后人,厉溏章更不知去了哪里,灵堂两侧便由幼遗院的孩童们跪成整齐两排替他烧纸诵经,刚才还周到的仆妇们这会儿不知去了哪里,只拉着她挪了挪蒲团,师玉仍跪在最前侧,不知所措。

    她不知该起身还是该离去,干脆先跪了再说。心下安定,这才细细打量起这灵堂来,这几年她来万象阁多回,只听过厉阁主事迹,从未亲眼见过厉阁主本人,是有些好奇的。想到这般人物英年早逝,心中也十分可惜。

    很快便有祭奠之人迈入灵堂。俱是素服,白巾束发,厉杳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拉师玉起身后,退在她身后一步之地的距离,有人上前上香,冲她行拱手礼时,厉杳在身后微微回礼。

    师玉跟着她学了一遍,也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她不知道得了消息来祭奠的客人们都由厉溏章在前院招待了,亦不知头一批能进入后院祭奠之人俱是万象阁经年的心腹。

    院外日头坠下,祭奠之人渐渐少了,她才担心地拧起眉头问厉杳:“杳姑,溏章怎地还不来?”

    溏章实不像是一个如此失礼之人,且他素来濡慕爱戴义父,这么大的场合怎么莫名其妙失踪?难不成出了什么事?

    厉杳叹气:“阁主去前,最担心合泽郡水灾赠济一事,派了溏章亲自去监督,他比你晚一步赶回来,被前来祭奠的客人们绊在前院了,只是阁主与那些人面都未见过,何谈交情,我们便不想让他们打搅阁主这最后的清净。”

    这理由合情合理,让师玉都生出一丝愤懑来。灵堂大事,却为一己之私让人不能尽孝,实在可恶。

    之后院外天光愈发昏沉了,灵堂内烛火通明,有管事在厉杳耳边禀告了什么,隐约是什么人物来了,厉杳点点头让他下去,又命仆妇们领着师玉去隔间洗漱除服,好生用一顿斋饭。

    哪怕是斋饭,也精致得不得了,席间俱是师玉喜好的口味,师玉在灵堂站了几个时辰,被烟火气熏得有些头晕,只挟了一块素糕。

    身边侍候的仆妇马上替她上了一盏温酸梅汤,劝她用一口:“小姐,这个喝了开胃。”

    师玉没甚精神,就着她手喝了一口。不消片刻,胃口果然开了一点。只是她五识灵敏,感知到院内突然出现了熟悉的灵力波动,挟筷的手顿时慢了半拍。

    “我师父与相司空也来了?”

    奇怪。

    师玉心道,没听说过厉阁主与九嶷山有甚交情啊?不等她继续问,就有机灵的小厮出去打探去了,也有厉杳特意交代留在师玉身旁侍候的仆妇上前对她解释:“阁主早年与大司命有故,想必也是前来吊唁的,小姐,趁着胃口开了,要不试试这道荷叶豆腐?”

    “嗯,我尝尝。”

    她不急着出去找师父。师父来了,没来找她,厉杳知道,也没叫人来寻她,想是二人有话要谈,她不好出去打扰。

    相司空带着奠仪去灵堂祭拜了,大司命与厉杳在一处暗廊下交谈,廊上廊下埋藏了不少佩剑的术师。

    大司命轻轻瞥了一眼厉杳身后的廊窗,只将袖袍甩至身后。

    厉杳恍若未觉,只道:“大司命,你今日不该登门,若让有心人看见,会置玉儿于险境。”

    “…今日我只以厉夷故友身份来祭。”

    这话说得厉杳冷笑起来:“故友?六年前您与阁主定下盟约,那咱们就只是盟友了。”

    大司命抬起眼皮看她,未答。

    厉夷灵堂在前,厉杳不愿搅扰主子清净,只同上回黑衣暗行九嶷那般,强调道:“您要帮少司命夺天下,我阁上下必定倾力相助,只是望您遵守诺言,让玉儿远离纷争,顺遂过完这一生。”

    “不消你说,本座也会做到。”

    厉杳冷哼:“您这话,十八年前我同主子送她上山时,我是信的,但我也只信了十二年,少司命入山那一年起,您开始布局天下,阁主就知,这事要生变数了,这才亲入九嶷山与您定下盟约,只是,少司命一日在山中,我就不得不牵挂一日。”

    大司命睇她一眼:“你想怎样?”

    “等少司命坐上皇位,还我一族清白,我便要带玉儿走。”

    “……”

    见大司命沉默应对,厉杳寸步不让:“怎么,大司命不肯?”

    在大司命的默许下,师玉身边侍候的有厉夷派去的人,山中情状如何,自是逃不过厉杳的法眼。她明知师玉与时影轻易拆不开,仍要提出这个要求。

    大司命沉默了两息:“若是影儿登大位,以他变革之心,玉儿他日必贵为空桑之后。”

    “那又怎样?难不成让我部族王室唯一血脉去做那昏君的儿媳?”厉杳咬牙切齿道。

    “当日之祸事,皆由青贞那蠢货引起,北冕帝虽昏庸,却不是主谋!”

    厉杳瞪着他,正要辩驳,远远一暗卫急行而来,拱手道:“杳管事,九嶷山少司命来了。”

    大司命也怔了怔。没料到时影会前来。

    时影来势汹汹,不愿伤人,也没人能拦得住他,他甫入后院,便迅速去找了师玉。

    师玉既惊且喜。

    时影陡然现身,倒是把院中仆妇、小厮们吓了一跳。他不动声色打量了师玉一遍,确认她没事后,才接住她惊喜伸来的手。

    “别怕,这是时影,九嶷山少司命。”师玉对身前身后人介绍了一通,又亲昵地摇了摇时影的衣袖,“你可曾用晚膳?这里的斋饭口味甚好,要不要尝尝?”

    门前门后不知何时围了一群护院,时影眼神轻轻一瞥,尔后斯条慢理拦了师玉要往他桌前碟中夹菜的手:“玉儿,不如先带我去阁主灵前祭奠一番。”

    师玉自是无有不应。对他也未设防,穿过长廊,时影便把她这下午的经历摸得七七八八了。

    灵前大司命刚刚祭奠完,将一柱线香插入香炉中。师玉与时影上前拜见被他提前拦了。厉溏章不在,厉杳便充了灵堂前的主事,她抬手唤师玉到身边去,师玉立刻觉悟,这是让她继续照下午做的,给来往宾客回礼呢。

    厉杳与师玉站于灵堂左侧,大司命相司空退居右侧,时影接过仆人送上的线香,却没有像其他宾客那样立刻躬身行礼,而是转头对厉杳道:“听玉儿说,她行的是跪礼,影与玉儿情谊深厚,休戚与共,今日作为晚辈,在厉阁主灵前何妨同玉儿一般,同行跪礼。”

    语毕,大司命神色如何看不出来,相司空面上不显,心中却难得赞起这小子人情活泛。

    师玉不觉有异,对时影所说点点头,还在想那仆妇呢,怎的还不给他端蒲团。

    她的动作落入厉杳眼中,厉杳无可奈何暗叹,又定定注视时影几息,见他情态诚恳,不似弄假,下颌微点,立刻有仆妇端了蒲团摆在时影膝前。

    “请吧,少司命。”厉杳抬手道。

    时影果真跪在蒲团,恭恭敬敬冲厉阁主的牌位拜了三拜。烛火跳跃在他身前,仿佛为他请下一片神光,这般郎艳独绝的人物,不过弱冠之年便身居高位,术法独步云荒,遑论他今后的灿烂光景。

    时影起身将线香插入香炉,和其他宾客一般走到一边,对师玉行了一礼。

    师玉微微低头回礼。

    时影的视线便落在她发心,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不顾众人视线、不顾尘世礼仪握住她的手的,那一涌而上的情绪被他按捺住。他与她保持了一个很克制的距离。

    任凭谁都能看出来,两小儿对彼此的情意。

    厉杳今日不知在心内叹了多少口气,最终只亲自将师玉与这一行人送出灵堂。

    ……

    ……

章节目录

「玉骨遥」欲玉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一目凉席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一目凉席并收藏「玉骨遥」欲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