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的春天,山里开始回暖,农庄的院子里准备种上今年的小油菜。

    我和布什拉阿姨把棉花被搬出来晒在院子里,我很喜欢农庄里的棉花被,我家里在沿海地区,棉花被到了雨季就变得又重又潮,所以一般会盖羽绒被或是蚕丝被,棉花被在我印象里也变成潮湿厚重的记忆。

    但这里地处西部,气候干燥,棉花被盖起来又轻又暖和,尤其是布什拉阿姨隔一段时间就拆了被罩清洗晾晒,盖着被子时就能闻到清新的皂香和温暖的太阳味道。

    我许多次向她表达我对这里棉花被子的爱,她说要我以后带一床走。

    带不走的,它去了东边也会变成厚重压人的样子,就留在这里,我只爱这里的它。

    俄松就在院子里懒洋洋的趴着,今年的她要更懒一些,明显能感到她和我玩的时候不过一会就喘着气,然后就累得躺在地上。

    不过春天了,一切都在生长。

    我去屋子里拿牙刷,到二楼洗漱,转过头来就看见俄松突然站起来,耳朵扇乎着,原地转了两圈,向门口叫了两声,应该是谁来了。

    是阿希尔。

    我看他背着个大相机,他一进院子看到我,就兴奋地向我招手,

    “嗨!小秋快下来,我给你看刚出生的小马!”

    我拿着牙刷,就着满嘴的泡沫就跑下去,他就迫不及待的把相机举到我眼下,确实是一匹很小很洁白的小马,初生的生命在山间踱步。兴许是从山上刚下来的原因,他身上的热气腾腾地往外冒,他给我翻着照片,热气不断通过我们接触的手臂传递到我身上,他一边讲解着小马在做什么,“这张是他吃草的时候可能被什么虫子咬到了,他就一直在甩头,这张是他在喝那边冰沟的水,就是年前我们一起去的冰沟村,过几天天气再好些我们再去一趟,这张是赫伊里大叔要带着他回家的样子……”他好像就自然而然的记得那小马做的所有事情,我看他的侧脸,汗珠子从他的额角向下滑,

    我突然!好像发现了他身上那股熟悉感是从何而来的了,我转头的幅度太大,他吓了一跳,也看着我,我们贴的很近,我甚至还能看得清他脸上的几个太阳晒出来的斑,我说

    “你是不是周坻啊?”

    周坻,是一个陌生但我又留有一些印象的名字。

    在那个宣传片的最后,是一个年轻人在录音棚里看着镜头说

    “这里是我的家乡,这里很美。”

    没有说任何欢迎大家来玩这样的话,我认同他说的美,所以我来了。

    原来我和他的相遇根本不是什么缘分。

    是金风玉露,也是人间无数。

    自从知道阿希尔就是周坻之后,我总是有一种在仙境中知道了他凡间肉身的奇怪感觉,原来他也不完全属于这山里,他身上兼具的纯真和精明好像在嘲笑着我的软弱:我做不到,就理所应当的以为所有人都做不到。

    之后的日子里,我对阿希尔的热情显著的消退下去,有时候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看着角落里的行李箱和明显装不进去的添置的新用品,反复的叹气。

    我试着接受他的另一个身份并告诫自己,这并不妨碍他是一个聪慧渊博、纯善勇敢的人,但我每每只要再想到他,就遏制不住猜测他穿着整洁西装的样子、在城市的夜晚里穿梭的样子、甚至是在电脑前工作的样子,都让我有一种强烈的割裂感,让我发狂,引起不断的猜忌和怀疑,我想象中的他,是与奔跑的骏马、山间的清风和田里的麦香牵系在一起的。

    我告诉自己,不要逃避,成长的同时也要学会像个大人一样解决问题,那么问题是什么呢?问题是我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感到心慌和猜忌。那只要找到我这样的原因,再去沟通解决就好了。

    一切就好了。

    但具体在不安什么,我不能给出一个确切具体的答案。

    我根本找不到问题的来源。

    我再一次因为自己的年轻和稚嫩尝到了苦头。为了逃避问题而卷入另一个漩涡中。

    我在深夜反复质问自己的决定又不断诘责自己。

    阿希尔也发现了我的反常,但我并没有把我的辗转反侧和神经质一样的想法说给他听,我在成长,我在学着自己解决问题。

    我总试图从他的眼神中眉宇间甚至每一个微表情所带来的肌肉变动里找出一点点破绽找到一些周坻不能是阿希尔 阿希尔如果是周坻就不是阿希尔的论证,但我没有,在找到证据之前,我就已经被自己逼疯了,在我的猜想得不到证实又消散不掉的情况下,我没有办法再面对他,面对这里,惶惶不可终日。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整个春天,直到再看到阿希尔穿着一件灰色薄衫来找我去看星星的时候,我突然就明白了。

    他穿着我们第一次相遇时穿着的那件衣服,当时他还是湿漉漉的,来接我回去,过了一年,他没有什么变化,灰色薄衫看起来干燥又温暖。

    如果可以形容,我可以说我像一个矫捷迅猛的猎豹,在脑海中的怀疑和不安出现的一瞬间就扑过去抓住了,我死死摁住那一丁点可能包含着我内心怀疑的想法,把它挖开。

    我曾经一直以为在这段短暂而珍贵的感情中,我是拥有绝对的决定权的那个人,在他也爱我的基础上,我的‘留’和‘走’,我的‘开始’和‘结束’,是决定一切关系的前提和关键,我的控制欲和满足感让我感到十分安全,使我处在一个放松舒适的环境里,但这一切的大前提是——阿希尔得留在这里,他不能离开这里。

    我或许是爱着这个县城,爱屋及乌了阿希尔,我的爱和冲动给了我瞬时的勇气,去爱阿希尔。在我心里这段关系并不平等,他不知何时被我想象成一只山林里的燕雀,永远飞不出也离不开县里这座牢笼,而县里对于我则是温暖舒适又安全的避风塘,我想逗逗他,就算在这个过程中爱上了他,我也可以短暂的躲进这个港湾里和他纠缠相爱,如果不爱了,我离开这里也没什么,甚至可以偶尔看着那座郁郁苍苍的牢笼作怀念之态。当然了,当然了,前提是——阿希尔可不能随时离开,他得留在这里。

    如果他也和我拥有同样的权利,我就并不占据决定权,而我发现,我对于他的爱,隐含了许多的占有欲和保护欲。

    我不想让他离开这里,我不想让任何人发现他,如果他离开了我的牢笼我便会不安猜测,我被这样的想法震住,我不想把他变成一段不健康的关系,这并非我的本意。

    我终于知道像一个大人一般,直面自己的本心和基因里的恶需要多大的勇气。

    与此同时,我在开心着,我好像和长大又近了一些,我找到了一些方法,尽管它是血淋淋的呈现在我面前。

    于是我看着阿希尔的眼睛,向他扬起了春天后的第一个微笑,

    “好啊,今晚我们一同去看星星。”

    那一夜的星星很亮,我和阿希尔并排坐在草地上,夜里温度凉下来,我就靠在他身上,他伸手环住我,我就听见从他胸腔中传来的心跳声,鲜活,有生命力。

    “阿希尔,我真喜欢你。”

    他低头看我,伸手向我眼角擦去,我才意识到不知何时留下的泪,他轻轻把唇印在我的额头上,又在我的发间吻着。

    “不要哭。”

    我早就做好了决定,这是最后一夜。

    我要像个成熟的大人一样,为自己的爱恨负责,而尽可能的不去伤害别人,为了阿希尔,也为了我自己。

    我遏制不住自己的占有和控制,我只好离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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