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五年末,驻守北关的唐将军收到一封家书。

    他案桌上的公文堆积如山倒,接过信笺下意识搁置新军报旁。

    副官遥遥瞟见署名的娟秀字迹,心里直痒痒,挤眉暗示传信小兵,可惜无人领会其意。

    于是他决定挺身而出,凝了凝神,借口整理公文把信纸扒拉到最显眼的位置,轻咳两声,“将军,是夫人的来信。”

    唐奕顿住手中朱笔,疲倦的眼渐染上微妙的笑意。

    将军貌相十分英俊,这些年行军南征北战,日晒雨淋,色泽确不比从前白皙,然少年意气丝毫未褪,威严凛厉的神采,反增眉宇轩昂之气。

    作为碧血军统帅,泰山崩于前而喜怒不形于色是基本素养。

    就这点而言,将军可谓空古绝今,自十九岁封将以来,战场凶险瞬息万变,几经刀光箭雨擦肩,他亦不曾瞬目分毫。

    那驰骋疆场的狼沿太行山一路所向披靡,以闪电迅捷之速收复河套地区,令西北蛮夷闻风丧胆。

    可,就在新婚当日,将军久守的防线破了大功。

    北地野风势大,牵起喜堂上红绸飘扬,修长略带薄茧的指握住胸前雪腕,先一步却扇,将人打横抱起俯身轻咬她莹润泛红的耳垂,声声喑哑低唤,“曦儿”。

    姑娘羞赧极了,小手扯着男人衣袖央求他克制些。

    有人窃窃私语,将军得了美娇娘,怕是没精力操练夜训了。

    结果众军士好不容易积来的休假暂消,当夜被拉去北海山吹风。

    可恶,到底是谁多嘴。

    ……

    “都下去,帐外待命。”

    军营里枯燥乏味惯了,难得找点乐子,副官八卦看好戏的眼神猛然一缩“?”

    不是,他们又不偷看,至于么?

    一封信而已,将军这就情难自已了?

    待属官退下,唐奕方才展开信函封口,精致花笺上,手绳编织的粒粒红豆好似那古灵精怪的少女在调皮跃动。

    “奕哥哥,见字如晤,展信舒颜。年关将近,京都从腊八就热闹起来,家里丫头们熙攘挤在一处提议,在后院种一颗枇杷,再栽上许多合欢花,你知我生性活跃好动,既不能走街串巷寻访亲友,便和她们一同打理府中事务。

    你不必笑我生来尊贵,十指沾不得阳春水,须知这世间女子也有坚韧的意志,往昔我曾扮男装上阵杀敌,报国心九死不悔,战场几番凶险,我亦身在其中。奕哥哥…自从遇见了你,我一直努力成为更好的自己。

    花木栽培完工啦,来日你还朝回府一眼就能看出别致,想必舒心不少。漠北天气恶劣,物资或缺,我筹备寄些寒衣,恰巧前日朝中发放貂皮,便连夜改了护膝和手衣,和普洱茶一并寄去。

    我和宁阳一切安好,无需挂念,下次相见不知何年何月,我为你精心酝酿了一个惊喜,夫君闲暇之余不妨猜猜看?”

    ——妻从曦亲笔

    落款是她的小字,字如其人,雅致秀美。

    他小心收起信纸,紧贴滚烫心口,感知她落笔时指尖游走的痕迹,和那一缕女子馨香的气息。

    关山路远,万里迢迢,他何尝不想与她相见。

    女子在军营诸多不便,而他身为主帅总有要务傍身,除却新婚燕尔的那月,二人聚少离多。

    她是魏国公的嫡女云罗郡主,当今圣上的表妹,长安城内最为明艳的一株天山雪莲,他曾经可望不可及的月光。

    年少相识于微末,家世阻隔,此后天涯一方。他早已抛开俗尘杂念,怀着满腔热血回归边塞战场,未想命运几番兜转,那个爬树搭鸟窝被虫子吓哭的小女孩终于还是坚定走到他身旁。

    他珍惜与妻儿相处的时光,人生苦短,他不愿留下分毫遗憾,待山河无恙,他便解甲归田为她一人理红妆。

    *

    云罗哼唱着小曲规整完行李,在花园东转转西溜溜,不亦乐乎。

    老嬷嬷见她身怀六甲还总是活蹦乱跳,赶忙拉着她的手扶她坐下。

    “夫人听奴婢一言,等您到了漠北,端月也过大半,乖乖待在府上养胎,别折腾身子了。”

    “没关系,我和孩子什么时候到,那才是他的新元日呢,再说,我只当轻装远行一场,整天圈在里屋快要闷死了。”

    “郡主就不想想太后娘娘?说是侄女,恐怕太后娘娘对您的恩遇连亲生女儿也比不过…”

    嬷嬷呶呶不休,云罗听得头大,她刚记事时,姑母只是先帝的德妃娘娘,虽说她对自己的好别有用心,但随年岁渐长,她理解了亲人的苦衷,不再追究那段不堪往事。

    何况逼迫她失去清白的人不是姑母,她却因此憎恨她许多年,直到真相浮出水面,那些纷纷扰扰随风散去,余下的,唯有歉疚。

    她托人把自己的行踪告知姑母,谁知转日宫里嬷嬷就找上门来,涕泪涟涟地诉说太后娘娘是如何想念她,她何时能回宫与娘娘团聚。

    对此云罗迟迟没有答复,那时她想,忤逆了父母之命,如何回的去。

    凭什么,她的夫君可是金印紫绶的大将军,她偏要光明正大告诉魏家人!

    云罗回握老妇干瘦的手,微微抿唇,良久道,“阿婆,等我看望夫君回京后,一定进宫侍奉太后娘娘。”

    *

    不知怎地,宝宝最近尤其淘气,云罗隐隐觉得坠痛感愈来愈频繁,她坐起身耐心安抚,小儿子觉察到动静,遂丢下千字文探头关切母亲的情况。

    “没事的宁阳,妹妹也要活动身体的呀,你摸摸看,这小家伙可真有劲啊。”

    男童轻轻触碰母亲高隆的小腹,突如其来的胎动吓得他缩回了手,左瞄右看,不解道,“母亲缘何得知这是妹妹?”

    “娘去长安寺算过签,早有预判,后来,”

    她不禁轻笑了声,“竟真的梦见一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伸直了手臂,撒娇要娘亲抱抱。”

    “我曾跋涉大江南北,向神明祈求一颗掌中明珠,历时三载,总算求到了她。”

    清如秋水的明眸燃起星点烁光,蕴藏着她对尚未出世的女儿无尽的柔情与向往。

    “真想知道你父亲看到妹妹会激动成什么样…”

    “他肯定比娘还要幸福到失态…哎,世人都说你父亲胸有城府,处变不惊,可娘在他身边的时候,他的喜忧便再也藏不住。不行,这回娘一定好好管教他,不然你那群叔叔又要开始八卦了,扰乱军纪可不好…”

    她倾诉罢,揽住身侧的男孩,温和抚慰他失意垂下的目光,“孩子,在娘亲眼中,你和妹妹同等重要,你们都是上天恩赐给我独一无二的珍宝,娘不过是把对你的爱完整复制到妹妹身上,属于你的那份并不会改变。”

    他听得懵懂,但不再惧怕手心游动的力度,立誓掷地有声,颇具男子汉气概,“阿娘放心,我以后也会像阿娘一样爱护妹妹的!”

    *

    云罗还是没能抵达漠北军营,因她途中救下无数流民,不慎暴露身份,被随地潜入的羌戎奸细掳走。

    新割的羊皮毯血膻味弥漫,熏得她呛咳不止,羌戎王子走下王座,把玩手中的金错刀挑起美人下颌,饶有兴致观赏着,“告诉唐奕将军,他夫人在我们手上,限他三日之内退出雁门关八十里外,否则,一尸两命!”

    唐奕策划数月的北辰之战至关重要,不容他片刻懈怠。

    信上用尽污言秽语,蛮夷人赞叹夫人倾城绝色,貌美无双,二王子对其爱不释手,意欲收为东帐娘娘。

    心爱之人受此凌/辱,将军的心一抽抽地撕痛,恨不能当即将敌军碎尸万段。

    关键时刻副官拦住他,单膝下跪,言辞恳切,“末将以性命担保,明日辰时救回夫人。”

    “请将军速往关口布阵,成败在此一举了!”

    将士们齐声呼喝,“请将军令下!”

    唐奕肝肠寸断,眼底将涌的液体倒逼入眶,再抬首,已是眼目清明。

    “大纛传令,聚拢方阵,全歼主力敌军!”

    *

    刘副将履行承诺带回云罗的尸体和早产的女婴,因背部负伤十一处昏迷整整三日,醒后,七尺男儿颓然落泪。

    “将军,夫人托末将捎给您一句话。”

    云罗在狱中拼力诞下女儿后,毅然吞服了异族王妃送来的断肠草。

    那样明媚的女子不堪受辱,更不愿成为他的拖累。

    可惜援军来迟了一步。

    奕哥哥,这是我生命的延续,你要疼爱她一生一世,就像对我许诺的这一辈子。

    她走的那天,塞北下了好大一场雪。

    他怀抱冰冷的身躯,二十六岁的年轻将领一夜生了华发。

    悔与恨交织,灵魂□□一寸寸鞭挞剥离之痛,痛不欲生,他神思恍惚,几度行走在地狱边缘,直到女婴甜丝丝的笑将他的魂魄救回人间。

    女儿琥珀色的杏仁眼和云罗生得一模一样。

    女婴八个月时,在奶娘的引导下,啃着他的手指叫了声爹爹。

    周岁宴,她乐呵呵爬呀爬,一手抓起玉弓,一手掌帅印。

    仰头去寻自家爹爹的反应。

    将军微微蹙眉,小娃娃不满撅起嘴嘟囔,“爹爹…”

    女儿长大了些,一头非比寻常的栗色卷发衬得她似小橘猫一般淘气可爱。

    六岁时,她不知从哪猎了只雪兔做护膝,送给将军作生辰礼物。

    “阿父不妨猜猜看,月儿是怎样捉住它的?”

    起初,唐奕的确想宠溺女儿一世,做颗掌上明珠。

    无奈女儿总缠着他学基本功,小嘴叭叭说什么人不能心安理得接受别人的保护。

    “更何况,阿父保护不了月儿一辈子。”

    是啊,他也是会老的,老到再看不到她嫁人生子的模样。

    他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应允,叹息叮嘱。

    “月儿乖,别跑太远。”

    “我没跑远呀,我就跟哥哥他们一起抓了几个舌头回来!”

    每当这时唐奕无比后悔,唯恐她哪一天把漠北的天都捅出窟窿。

    宁阳足够优秀,女儿仅需自保即可。

    而后她接下来举动彻底打破了他的认知。

    年仅十岁的女儿带兵夜袭敌营,俘虏了羌戎王子的叔父,斩杀七百首级。

    她逆着火光而来,蓬头覆面,拨开长发,淡然一笑。

    “阿父,请让我做杀灭羌戎最利的刀吧。”

    那一刻,众人仿佛看见未来的少年将军迎胜踏起满天星打马长安的景象。

    唐奕在碧血军的基础上建立了作战更为精良,行兵变幻莫测的飞鹰骑,堪比蒙古骑兵骁勇,是湘国顶尖的先锋队。

    他开始倾囊相授她武艺兵法,将飞鹰骑内部调动的权利一半交由她继承,让她铭记击溃游牧部落的入侵对湘国子民意味着什么,收起女子的优柔寡断,战场之上没有仁义道德,以及河西走廊与燕云十六州是如何险要的战略之地。

    嘉月若生为男儿,尽可兵戈铁马,施展抱负,传承唐家世代报国为民之愿。

    可她终究是女子,湘国官制森严,不会接受一个违背世俗的女将军。

    她要选择的路,很艰难很漫长。

    有时,他又希望她知难而退。

    他隐瞒了曦儿惨死的真相,作为父亲,他私心仍希望女儿觅得如意郎君,平安快乐度过这一生。

    这是他对妻子的承诺,他拳拳爱女之心的夙愿。

    而她知晓阿父的难处,并不勉强他改变什么,来日方长,她自会一步步证明给他看。

    午夜时分,小小的身影在地形图前来回观摩,悄悄用食指画了个圈。

    “封狼居胥,勒石燕然,”

    “待我收拾旧山河,日月所照,皆为汉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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