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吃早饭的时候,方度故作不经意地问了后面那排房子的事情。

    他喝了一口牛奶,做个铺垫,然后问:“爷爷,咱们家后面的那排小屋是不是快要拆迁了?”

    方爷爷一边看手中的报纸,一边说:“还远着呢,咱们前面的都还没拆。”

    保姆张婆婆听到,擦了手上的水,也过来问:“方校长,那您说,我们那排小屋到底什么时候拆啊,我都等了大半辈子了,还没个下文。”

    方爷爷摇头,说:“这东西,估计很难。”

    虽然说有关单位想要将满秀街这个老区打造成文旅区,但交通、水电、还有房屋布局牵一发而动全身,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实在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所以拆迁的事儿一传十十传百,结果过去了三年,如今还是搁置。

    张婆婆叹了口气,转眼又八卦:“对了阿度,你不说后面我还想不起来,你一说,我才想起来,我邻居的女儿好像也是你们学校的。”

    方度夹菜的手在空中一滞,装作不知情地问:“也是学生吗?”

    张婆婆摆手,笑说:“是老师。她是江城大学毕业的,当时上学的时候,也在一中,总是考年级第一,压我们家老二好几头,唉,就是造化弄人。”

    说到关键的地方,张婆婆又停了。

    方度不禁问,“怎么了?”

    张婆婆欲说还休,“都是造孽。”

    早上半个小时的时间,方度没吃几口饭,和爷爷奶奶净听张婆婆说乔知家的事情。

    他终于明白,她成绩那么好,为什么要回到舟市,明明已经有一份工作,为什么还要到电子厂去兼职。

    乔知22岁,比方度大三岁,上高中的时候,方度才上小学六年级。

    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才跟着妈妈搬到了满秀街。

    张婆婆说,乔知的妈妈是做小姐的,主要靠卖为生。乔知也不知道是哪个野种的孩子,总之,她妈把她拉扯大了,没人知道她爸是谁。

    上高中时,乔知妈妈遇到了乔知的继父,也就是那个小房子的屋主王林平。王林平四十五岁的人,因为身体残疾,只能靠做木匠为生,妻子嫌弃他穷,带着儿子跑了。

    后来某一天,王林平就带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女孩儿回家了。大家都开玩笑说,王林平这个瘸子有福气,一找找回了两个女人。

    乔知的身世并不算好,学校有同学知道她妈妈是妓女,知道她的继父是个瘸子,就专门欺负她。

    麻绳专挑细处捻,有人在背后通过嘲笑她抱团,也有男生一边欺负她,一边骚扰她。

    但是她成绩好,一中总归是一个好学生更多的地方,渐渐地有了朋友帮衬,也有老师护着,这才争气地考了出去。

    乔知考上江城大学时,教育局的人拿着“优秀家庭”的证书专程来慰问,还发了一笔奖金,让这个低调的家庭一时间名声大噪,街道里的人看他们家的眼神都变得不一样了。

    满秀街的街坊邻居本以为他们家是苦尽甘来,谁成想好景不长,三个月前,王林平车祸去世,留他们母女在这间小屋里生活。

    “那个女人也出车祸瘫痪了,半个身子都不能动,只剩下一只手还灵活着,整日坐在轮椅上,也不出门,全靠女儿照顾。”

    “听说,是那种勾当干多了,遭报应。你说她命好吧,好不容易找到了依靠,没两年丈夫就死了,你说她命不好,偏偏生了个女儿,有出息。江城大学哦,每年舟市才那么几个,偏偏就落在了他们家。”

    张婆婆说完,又摇头,“那个女儿也可怜,长得漂亮,命不好,在哪里都受欺负。王林平有个姐姐,不知道听谁说咱们后排的房子今年要拆迁,非要去抢房屋的继承权,找小混混来闹过好几次了。你说,一个女孩,妈妈生病了,还要被驱赶,这不是赶尽杀绝吗,真是造孽。”

    方度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上次,他在巷子遇到她的时候,她恰巧就被流氓欺负,应该就是因为继承权的问题。

    方度不知道,这样的人生,要经历多少他无法想象的日子,才能走到现在。这还只是只言片语间听到的,辛苦工作,努力兼职也只是他看到的冰山一角,他不敢想象,从小到大,乔知到底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

    又岂止是“可怜”两个字可以形容的。

    方度突然想起冯晓琴说过,他逃课那次,乔知是要带妈妈复诊的,结果因为被王春花叫去找他们几个逃课的学生而耽误了时间。

    他当时不以为意,觉得她只是去见男朋友,现在才理解,她那天内心的愤怒。

    但是她这个人呢,生气也要故作平静,所以大家才总觉得她脾气软,好欺负。

    所以,他也从来没对她说过对不起。

    倒是她,先说了抱歉,又说了谢谢,心眼好到人神共愤。

    算了,方度喝了一口牛奶,在心里默默决定:以后对她好点吧。

    *

    下午三点半,方度躺在床上看杂志,听到后面院子里有声响,浑身一机灵,立刻跑到阳台上去看。

    方形的水泥小院里,乔知正修整自行车出门,方度站暗影里一边注视着乔知的背影,一边拨通手机给她打电话。

    虽然她给他错误的电话号码,但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联系方式的那一刻,他还是存进了手机里。

    方度看到,乔知立刻拿起手机接听,稳重而礼貌的声音从听筒那端传来:“您好,请问您是?”

    乔知的手机一般设置成静音状态,但当了老师后,她担心有学生周末请教问题,所以便也不拒绝陌生来电。

    打电话的人确实是学生,但她没想到的是,对方不是来问问题的,更不是什么爱学习的学生。

    “方度。”他说。

    乔知听到这两个字,眉头不禁微皱。

    “有什么事吗?”她问。

    方度全程看在眼里,不由挑眉,她这是什么反应?

    照往常,他肯定开门见山地说,不想接电话就挂了,皱眉算个怎么回事儿?

    但今天听说他的遭遇,他还是心软了一点道:“没,我就是想跟你说,别骑行车了,晚上我去取车的时候载你。”

    方度不想让乔知太辛苦,他昨天骑她那个自行车的时候就发现,车把手松散,链条也总滑丝,车老旧就不说了,还难骑得很。

    他一个男生骑上坡路都吃力,更何况她一个女生?

    乔知不知实情,她听到学校的混世魔王要顺道接自己下班,就觉得眼前一黑。

    兼职本就辛苦,还要在路上应付方度,简直是加大人生难度。

    她也担心,是不是昨晚哪句话惹到他了,他又想搞恶作剧?

    乔知立刻找理由拒绝,“我要上班到凌晨,太晚了。你的好意老师心领了,老师赶时间,再见。”

    她不由分说立刻挂掉了电话,长长出了一口气。

    方度气得瞪大双眼,当时就想到了那个渣男说的,她讨厌他。

    这岂止是讨厌,甚至是有点嫌弃。

    乔知没走多久,方度就背着书包出了门。

    路过厨房时,他想起来中午张婆婆做的馅饼味道不错,放在微波炉里加热了两个,用保鲜膜的袋子装着,放进了书包。

    那种普通的面包,太没营养,他总感觉这种工作强度,不出一个月,她就会营养不良。

    方度下午五点到的车厂,这一次,他没有在二楼办公室里打游戏,而是破天荒地写起了数学作业。

    他想用行动证明,自己真的在变好,让她别总是躲瘟神一样,拒他于千里之外。

    那种眼神和行为,令他着实不爽。

    他只是有点难搞,但不坏,虽不值得喜欢,但也别讨厌啊。

    数学题很难,方度完全看不懂,乔知那句“是不想,还是不会”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转着笔感慨,乔知看起来不爱说话,但说起话来还挺一针见血的。

    她说对了,不是他不想,是不会。

    高一之后,他就没有认真听过课,现在他和数学,已经是隔着难以逾越的鸿沟,他不学,已经不是不想的原因,而是他觉得自己跨不过那道鸿沟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下午过去,方度简直度秒如年,写到晚上九点,整个人都崩溃了,但卷子只写到填空题,还是对着答案一点点看来的。

    方度上下眼皮打架,困意猛烈来袭,他忍不住趴在桌子上休息,结果醒来的时候,下面的工人已经出厂了。

    他看手机,离夜班下班,已经过去半个小时……

    方度着急忙慌给乔知打电话,但电话那端漫长的信号声,仿佛一搜沉入海底的船,找不到要搜索的人。

    乔知看着方度的电话,吹着夜晚的风,犹豫了许久。

    她安慰自己,现在是周末时间,可以不用理会工作中的人和事。

    可他还是学生,她又是老师。

    乔知把电话放在车筐里,从口袋中拿出一枚硬币,往上抛。

    正面就接,背面就拒。

    硬币在暗夜中被抛起,带有头像的那一面稳稳落在掌心,乔知摊开手掌叹了口气,在电话要挂断之前,终于接听。

    方度都打算再打第二通了,没想到那端又响起了乔知的声音。

    “方度?”她叫了他的名字。

    方度的嘴角忍不住弯起,看来,她也记住了他的电话。

    他心情大好地问,“我还没走,要载你吗?”

    “……”

    乔知愣住,她实在没想到方度竟然等到了这个时间点。

    可是,为什么呢?

    乔知内心震颤,装作师长的语气回道:“不用了,我明天上课还要骑车。你明天还要上课,还是快点回家吧。”

    她不由分说挂了电话,骑上车往家跑,跟后面有人追似的。

    然而,无论对么努力,那辆老旧的自行车还是没有跑过那辆黑色机车。

    乔知奋力骑上了大桥,远远就看到一辆如主人一般桀骜的摩托车停在人行道内侧,一旁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那人借着大桥灯光,正装模作样的背书。

    这个时间点,哪个正常人会出现在这里读书?

    乔知的汗都要从额头上冒出来了,他到底是犯了什么大病,非要接她下班?

    她想假装没有看到方度,一走了之。

    可转念一想,万一他这是故意给自己找麻烦呢?半夜两点在桥上发疯,他要是一个想不开跳下去,她这辈子都要活在内疚里。

    虽然方度不像是轻易会跳桥的孩子,但谁知道呢,变态也从来不会把“变态”两个字写到脸上啊!

    方度早都算好了乔知上桥的时间,翘起二郎腿,拿着英文课本挡着脸开始背单词。

    透过英语课本的外延,他看到乔知从远处骑过来,一阵风似的路过他,又在不远处一点点倒了回来。

    方度轻笑,看着那双细长的脚踝重新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后,才从课本中抬起双眼,志在必得又贱嗖嗖地和乔知打招呼:“嗨,老师,好久不见。”

    风把乔知的长发吹起,在空中飞扬,有不一样的凌乱美。

    方度就那样靠在椅子上,看着乔知微皱的眉头,气定神闲地等对方回答。

    乔知问方度:“你在干嘛?”

    方度展示英文课本:“好好学习,背单词呢。”

    乔知看了看天,问:“大半夜的,坐在大桥上背单词?”

    月亮都没你努力啊。

    方度坦然点头,还耸肩,“不然我给你背一个?”

    乔知没说话,方度果然脱口而出:“solitude,独处。”

    他看着她,嘴角上扬,眼神真诚,看起来三分认真,七分玩笑。

    乔知不接茬,只是说:“你要是这么爱记单词,别大半夜的在桥上努力,明天早读别迟到就行了。”

    乔知要走,听到方度在身后喊,“不是说今天还我衬衣吗,衬衣呢?”

    她这才想起,今天出门的时候还记着这件事,结果方度那一通要接她的电话,彻底扰乱了她的思绪。

    乔知从背包里拿出方度的衬衣,递给他,又说了一句“谢谢你”。

    方度接过,从书包里拿出保鲜膜包裹的馅饼,对乔知说:“要是想谢我,就帮我吃了吧。”

    他不擅长关心别人,又解释:“吃不完,我奶奶要骂我的。”

    乔知仍是迟疑,方度要拉她的手,被她一晃,绕开了。

    他抬眼,审视她。

    乔知把手放在身后,努力用开朗打破尴尬,“我不饿,你背完书就快回家吧,记得到家报平安!”

    说话间,她骑上车就要走。谁知,被方度拦着了车把。

    “不一起走吗?”方度把衬衣穿上,把书塞进书包,“行吧,明天去学校早读,今天就努力到这里吧。”

    大有一副差生太娇贵的气势。

    乔知无语,脚点着地,等方度收拾书包,然后看到他摸了摸馅饼说:“人家不吃你,你是不是应该反省一下自己?”

    看到这里,乔知毫不犹豫地骑上车跑了。大半夜的,她快累死了,只想回家睡觉,不想看人发疯。

    方度盯着那道赶快逃离的背影,迅速骑上车,追了过去。

    深蓝的夜空下,天上那轮半圆的月亮更加清亮。

    他为什么背“solitude”呢,因为,像月亮,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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