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11
卫熠这才扭过头，细细打量了一下郎中。
此人身材矮小，面色黄瘦，留着两撇猥琐的八字胡。
还真挺像。
前世魏侯军中，有个手重的大夫，裹伤时像对待牲口似的，下手毫不留情。大兵们不肯记他姓名，因他这两撇八字胡，便呼他“鼠须大夫”。
“少废话，来不来？不来便挨揍。”卫熠袒了右臂坐正，郎中两撇八字胡猛地一抖，汗都出来了。
他爹都是治到中间才被打，轮到他，怎么还没治就要挨打了！
“是是，小人能治。”他心知拗不过，只得硬着头皮，打开药箱，针镊刀片，一字排开，甄武看得胆都绿了。
他不敢围观全程，找了个借口跑了出去。
上房院，玉京收回踏上石阶的脚步，对橙叶道：“先回咱们院子，你给我整理整理。”
橙叶知她是怕孙嬷嬷心疼，忙应了，两人先回兰樱苑，玉京简单沐浴，重新梳妆，这才赶到上房院中，探视俞夫人。
她仍无半分向好的兆头，仍是气若游丝。
玉京绢细的眉罕见地拧起，与孙嬷嬷没说几句便匆匆走了。
一出门，玉京疾步穿过步廊，裙袂翻飞，橙叶得一路小跑才跟得上。
她心里惊愕，她家姑娘一向从容淡定，已许久不曾有如此怒气。
“小橙，去请你爹到棠梨厅来。” 出了二门，玉京吩咐，“只带卫小郎，别的人都不要。叫阿武守着门外，任何人没有我令，不得靠近。”
一直跟在后面的橙叶忙答应一声。她本还想问，姑娘是不是打算整治袁氏了？可玉京正在气头上，她终是没敢多话。
今天的事，想来也是袁氏挑动，那些人，分明是冲着俞夫人来的。竟一度想要将夫人拖出车羞辱，手段如此下作卑劣，难怪姑娘生气！
橙叶一路小跑着去找父亲传了话，很快几人都聚在棠梨厅。
外院棠梨厅，是甄家接待外客的主要厅堂，因先祖征战有功，世袭国师，得到太祖皇帝特许，可建造七间九架之厅，位等亲王。
只是甄氏不肯如此张扬，故而祖宅中依然多是三间五架的普通民宅，只有棠梨厅常接天子远诏，修得富丽堂皇，面阔五间，朱槛碧瓦，外接花木奇石，颇具世家大族的气势。
甄福早在阶下迎着，见玉京来，忙恭身行礼。
玉京着了一身粉白袄裙，一头乌浓长发挽作云髻，步态盈若，裙袂飘飞，美得如烟如雾，已丝毫看不出险些命丧街头的狼狈。
甄福见她短短片时，便能如此镇定，不由心生钦佩。
甄家自从十年前家主被贬，国师之位险遭褫夺，受尽了旁人耻笑冷眼。
若非还有一个甄玉京，只怕早就落魄得不成样子。
玉京自幼生得玉雪美丽，被太后娘娘看重养在宫廷。更因禀性纯净高洁，被天子御封为大礼官，专司皇家祭祀迎神女使。
纵使大老爷被逐，甄氏没落，也丝毫不曾影响她的荣宠。
世人多趋炎附势捧高踩低之徒，只因见甄玉京仍有不可估量的前途，才不至过份落井下石。说玉京是甄氏满门的荣光与期望，一点也不过誉。
甄福见玉京进屋，便快步跟上，招手示意次子甄武守在门外。
“福叔，”见甄福反身要关门，玉京阻道，“不必关它。国师门庭，自当敞亮。”
甄福忙应下。
双门大敞，整个院落尽收眼底，可在堂上的家主也势必暴露于野。甄福下意识地看一眼卫熠。
他从进来便侧对着玉京，想是见她未戴帷帽，不方便直视的缘故。
年纪不大，倒是个知礼的孩子。
“福叔，”玉京坐定，先向甄福吩咐道，“今日之事，不要送信给三叔和大哥。”
“呃，可是！”甄福大感讶异。
“姑娘，”甄福辩道，“如今夫人病倒，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怎能不告知在外的两位爷们，好叫他们及早赶回啊。”
“三叔与大哥已在远地，” 玉京解释道：“所办的也都是极要紧的事。得让他们安心办事。
“若现在送信，势必令他二人心急如焚，匆忙赶路，亦容易为贼所乘。”
玉京常与甄暇议事，知道今年盗匪四起，早已不是往年四海升平的局面。
甄福知她虑事周全，可如今俞夫人生死未卜，其它四房七房，一个天生残疾，另一个混吃等死，根本指望不上。袁氏便是看准这个机会才敢欺上门来。
“姑娘，是打算如何措置此事？”甄福小心问道。
如今甄氏没有当家人，相当于大放空门，他知道玉京是个有大主意的人，可到底是女子……
“今日之事，我适才问了阿武，只怕又是袁氏在挑事。”甄福心情沉重：“如今三老爷和大爷都不在，依老奴的愚见，姑娘近日也不要再出门，咱们安守门户，静待两位爷平安归来。”
堂上一片寂静。
甄福悄悄掀起眼皮看看玉京，见她面罩寒意，后面的话也未敢再说下去。
比起治家宽柔的俞夫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甄玉京，更让下人们感到畏惧。
“福叔，袁氏已不是往日的袁氏了。”玉京语调依旧平静和缓，可面上寒意却令人心生畏怵，“从前袁映柳上窜下跳，不过是轻佻试探。现在，他们已经下定决心，要与甄氏为敌了。”
这些甄福其实也想到了，他垂下头。
“若只是挑动流民闹事，那不过是泼点脏水的小手段。但咱家拉车的牛都是驯养多年，不可能突然发狂。
“今日他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攻击牛车，不论车上是谁，袁氏的目的都是不死不休！若甄氏连今日之辱也能默默吞下，那往后，乐浪甄氏，再无颜于诸世家面前抬起头来！”
她这话说得极重，甄福惊得汗流浃背，当即伏跪在地。
“我知道，福叔是忧心我一个弱女子，怕我报仇不成祸及自身。”玉京缓了一口气，道：
“莫说今日，甄氏尚有男儿在家。哪怕此时，门中只有甄玉京，浴血焚身，命殒魂断，我也必向他追究到底！”
卫熠心里突地一惊。
前世，他并不曾见这样的甄玉京。那时他短短半年，便经历了从痴恋到幻灭的全部过程，一气之下远走北疆，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只知她姿貌瑰丽，品性高洁，却不知，她竟还如此刚烈，半点不肯折节。
“姑娘，不可呀！”甄福突然伏地号啕起来，“如今夫人一病不起，若姑娘再有任何差池，要老奴如何向甄家列位祖宗交代啊姑娘！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姑娘切不可亲蹈险境，一定要等到三老爷和大爷回来，可不能轻举妄动，中了对手的奸计啊呜呜呜呜……”
玉京微微怔住，心里略感后悔。她只是想表明自己绝不妥协的意志，没成想，把老管家吓成这样。
她只得起身，亲自上前安抚甄福。
“福叔不要忧虑，是我没讲清楚。”她双手搀扶甄福起来，可老头竟然不动，大有你不收回成命我就跪着的意思。
玉京有些无奈，只得道，“我并没打算去跟袁氏拼个你死我活，只是决定将此事彻查到底。”
甄福这才抬起头，可依旧哭得老泪纵横：“姑娘，如今能办事的孩子们都跟两位爷出门了，府里这些，你今日也见到了，实在不堪使用。
“没有臂膀，姑娘必陷危境，老奴实在，实在不能再让姑娘亲身犯险呀！”
说完，老头又呜呜大哭起来。
甄玉京：“……”
“卫义愿随甄大人左右。”身后声音朗然而起，玉京抬眸，见卫熠起身一揖：“燕人卫义，愿随从扈卫大人。旦凡卫义不死，必保大人平安回家。”
玉京讶然地望着他。
没想到他肯主动应承，刚刚她心里还在打鼓，若她请他暂充随从，他会不会又像前几次那样不理不睬，甚至脱身跑掉？
甄福却气得身子都是微微一颤。
戏演得好好的，突然来个砸场子的。还砸得义正辞严！
他就想问，你卫义算个气球？还说什么不死云云，就你那贱命，一百条堆成一堆儿，都抵不上大姑娘的一根头发丝儿重要！
可玉京很高兴。
“福叔你看！有卫小郎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他今日可是凭一己之力，拦住了疯牛，还救了我和小橙！不信你问阿武，还有坊市街的父老，他们都亲眼见着呢！”
甄福头大如斗。
这卫小郎的英勇事迹还用得着去问？甄武那个小瘪犊子，自己不成器，佩服起外人来倒是滔滔不绝的！
岂止是一人勇拦疯牛车，他还有刮骨疗毒面不改色的英雄气慨是姑娘你不知道的呢！
玉京见老头呜呜哭个没完，摆明了要耍赖的样子，只得叹了口气道：“既然福叔如此担忧，那便罢了。”
甄福耳朵一竖：小祖宗终于肯听劝了？
但他仍呜呜假哭，只是声音变小，凝神听后话。
“只是，”又听玉京惋惜道，“今日之事，有两样最要紧的证据。现在不去弄到手，我与阿娘遭袭的真相，可能永远也不能大白于天下。
“还有袁氏泼在咱们头上的污水，也辩白不得了。甄氏从此在沂州，再也无颜见乡亲父老。”
甄福越听越不对，听见玉京叹口气，又道：“也罢。是玉京无能，对不起列祖列宗。我这就去祖先牌位前跪着吧。”
这个小祖宗！
他就知道小祖宗主动服软必无好事！
“姑娘！”老头哪里还敢再说个“不”字，嗐嗐哈哈地假哭着挽留：“姑娘啊……”
玉京知道事儿成了。她蹩着笑，驻步回首，心里小小得意。
老甄福，她从小斗了多少回了。再说，苦肉计嘛，谁不会呀？
“姑娘既主意已定，老奴也劝不住。只求姑娘千万，谨慎行事。”甄福抬袖拭了拭眼，原地转个向，面朝卫熠，竟行了个大礼。
卫熠一怔，忙上前几步，撩袍跪下还礼。
“小郎君今日救了我家姑娘，大恩大德，容后拜谢。今日，老奴只求郎君，千万，护住我家姑娘。她、她是我甄氏一门，最后的希望啊呜呜呜……”
最后这句，触动老管家的愁肠，是真真切切地伤心呜咽起来。
玉京也有些心酸，忙走回来双手搀起老管家，强作笑容安抚他：
“福叔说什么呢？大哥哥年后便要成亲，再过两年，二哥哥也要娶媳妇了。要不了多久，咱甄家门里又要接连诞下哥儿姐儿。
“富贵荣光，皆是过眼云烟。一家子平平安安，长长久久的，才是绵长的福份。甄氏自来不做亏心之事，老天爷定会照应咱们的。”
卫熠站在一边。
老天爷会不会照应乐浪甄氏他不知道。
可他知道，前世的十年后，甄氏陷入宫廷纷争，甄玉京与父兄数人，皆死于乱箭之中。天子盛怒不息，下令将甄氏满门抄斩。
有没有人逃出来他不知道，但乐浪甄氏千年以来，身为方士世家之首的荣耀，应是不复存在了。
卫熠这才扭过头，细细打量了一下郎中。
此人身材矮小，面色黄瘦，留着两撇猥琐的八字胡。
还真挺像。
前世魏侯军中，有个手重的大夫，裹伤时像对待牲口似的，下手毫不留情。大兵们不肯记他姓名，因他这两撇八字胡，便呼他“鼠须大夫”。
“少废话，来不来？不来便挨揍。”卫熠袒了右臂坐正，郎中两撇八字胡猛地一抖，汗都出来了。
他爹都是治到中间才被打，轮到他，怎么还没治就要挨打了！
“是是，小人能治。”他心知拗不过，只得硬着头皮，打开药箱，针镊刀片，一字排开，甄武看得胆都绿了。
他不敢围观全程，找了个借口跑了出去。
上房院，玉京收回踏上石阶的脚步，对橙叶道：“先回咱们院子，你给我整理整理。”
橙叶知她是怕孙嬷嬷心疼，忙应了，两人先回兰樱苑，玉京简单沐浴，重新梳妆，这才赶到上房院中，探视俞夫人。
她仍无半分向好的兆头，仍是气若游丝。
玉京绢细的眉罕见地拧起，与孙嬷嬷没说几句便匆匆走了。
一出门，玉京疾步穿过步廊，裙袂翻飞，橙叶得一路小跑才跟得上。
她心里惊愕，她家姑娘一向从容淡定，已许久不曾有如此怒气。
“小橙，去请你爹到棠梨厅来。” 出了二门，玉京吩咐，“只带卫小郎，别的人都不要。叫阿武守着门外，任何人没有我令，不得靠近。”
一直跟在后面的橙叶忙答应一声。她本还想问，姑娘是不是打算整治袁氏了？可玉京正在气头上，她终是没敢多话。
今天的事，想来也是袁氏挑动，那些人，分明是冲着俞夫人来的。竟一度想要将夫人拖出车羞辱，手段如此下作卑劣，难怪姑娘生气！
橙叶一路小跑着去找父亲传了话，很快几人都聚在棠梨厅。
外院棠梨厅，是甄家接待外客的主要厅堂，因先祖征战有功，世袭国师，得到太祖皇帝特许，可建造七间九架之厅，位等亲王。
只是甄氏不肯如此张扬，故而祖宅中依然多是三间五架的普通民宅，只有棠梨厅常接天子远诏，修得富丽堂皇，面阔五间，朱槛碧瓦，外接花木奇石，颇具世家大族的气势。
甄福早在阶下迎着，见玉京来，忙恭身行礼。
玉京着了一身粉白袄裙，一头乌浓长发挽作云髻，步态盈若，裙袂飘飞，美得如烟如雾，已丝毫看不出险些命丧街头的狼狈。
甄福见她短短片时，便能如此镇定，不由心生钦佩。
甄家自从十年前家主被贬，国师之位险遭褫夺，受尽了旁人耻笑冷眼。
若非还有一个甄玉京，只怕早就落魄得不成样子。
玉京自幼生得玉雪美丽，被太后娘娘看重养在宫廷。更因禀性纯净高洁，被天子御封为大礼官，专司皇家祭祀迎神女使。
纵使大老爷被逐，甄氏没落，也丝毫不曾影响她的荣宠。
世人多趋炎附势捧高踩低之徒，只因见甄玉京仍有不可估量的前途，才不至过份落井下石。说玉京是甄氏满门的荣光与期望，一点也不过誉。
甄福见玉京进屋，便快步跟上，招手示意次子甄武守在门外。
“福叔，”见甄福反身要关门，玉京阻道，“不必关它。国师门庭，自当敞亮。”
甄福忙应下。
双门大敞，整个院落尽收眼底，可在堂上的家主也势必暴露于野。甄福下意识地看一眼卫熠。
他从进来便侧对着玉京，想是见她未戴帷帽，不方便直视的缘故。
年纪不大，倒是个知礼的孩子。
“福叔，”玉京坐定，先向甄福吩咐道，“今日之事，不要送信给三叔和大哥。”
“呃，可是！”甄福大感讶异。
“姑娘，”甄福辩道，“如今夫人病倒，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怎能不告知在外的两位爷们，好叫他们及早赶回啊。”
“三叔与大哥已在远地，” 玉京解释道：“所办的也都是极要紧的事。得让他们安心办事。
“若现在送信，势必令他二人心急如焚，匆忙赶路，亦容易为贼所乘。”
玉京常与甄暇议事，知道今年盗匪四起，早已不是往年四海升平的局面。
甄福知她虑事周全，可如今俞夫人生死未卜，其它四房七房，一个天生残疾，另一个混吃等死，根本指望不上。袁氏便是看准这个机会才敢欺上门来。
“姑娘，是打算如何措置此事？”甄福小心问道。
如今甄氏没有当家人，相当于大放空门，他知道玉京是个有大主意的人，可到底是女子……
“今日之事，我适才问了阿武，只怕又是袁氏在挑事。”甄福心情沉重：“如今三老爷和大爷都不在，依老奴的愚见，姑娘近日也不要再出门，咱们安守门户，静待两位爷平安归来。”
堂上一片寂静。
甄福悄悄掀起眼皮看看玉京，见她面罩寒意，后面的话也未敢再说下去。
比起治家宽柔的俞夫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甄玉京，更让下人们感到畏惧。
“福叔，袁氏已不是往日的袁氏了。”玉京语调依旧平静和缓，可面上寒意却令人心生畏怵，“从前袁映柳上窜下跳，不过是轻佻试探。现在，他们已经下定决心，要与甄氏为敌了。”
这些甄福其实也想到了，他垂下头。
“若只是挑动流民闹事，那不过是泼点脏水的小手段。但咱家拉车的牛都是驯养多年，不可能突然发狂。
“今日他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攻击牛车，不论车上是谁，袁氏的目的都是不死不休！若甄氏连今日之辱也能默默吞下，那往后，乐浪甄氏，再无颜于诸世家面前抬起头来！”
她这话说得极重，甄福惊得汗流浃背，当即伏跪在地。
“我知道，福叔是忧心我一个弱女子，怕我报仇不成祸及自身。”玉京缓了一口气，道：
“莫说今日，甄氏尚有男儿在家。哪怕此时，门中只有甄玉京，浴血焚身，命殒魂断，我也必向他追究到底！”
卫熠心里突地一惊。
前世，他并不曾见这样的甄玉京。那时他短短半年，便经历了从痴恋到幻灭的全部过程，一气之下远走北疆，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只知她姿貌瑰丽，品性高洁，却不知，她竟还如此刚烈，半点不肯折节。
“姑娘，不可呀！”甄福突然伏地号啕起来，“如今夫人一病不起，若姑娘再有任何差池，要老奴如何向甄家列位祖宗交代啊姑娘！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姑娘切不可亲蹈险境，一定要等到三老爷和大爷回来，可不能轻举妄动，中了对手的奸计啊呜呜呜呜……”
玉京微微怔住，心里略感后悔。她只是想表明自己绝不妥协的意志，没成想，把老管家吓成这样。
她只得起身，亲自上前安抚甄福。
“福叔不要忧虑，是我没讲清楚。”她双手搀扶甄福起来，可老头竟然不动，大有你不收回成命我就跪着的意思。
玉京有些无奈，只得道，“我并没打算去跟袁氏拼个你死我活，只是决定将此事彻查到底。”
甄福这才抬起头，可依旧哭得老泪纵横：“姑娘，如今能办事的孩子们都跟两位爷出门了，府里这些，你今日也见到了，实在不堪使用。
“没有臂膀，姑娘必陷危境，老奴实在，实在不能再让姑娘亲身犯险呀！”
说完，老头又呜呜大哭起来。
甄玉京：“……”
“卫义愿随甄大人左右。”身后声音朗然而起，玉京抬眸，见卫熠起身一揖：“燕人卫义，愿随从扈卫大人。旦凡卫义不死，必保大人平安回家。”
玉京讶然地望着他。
没想到他肯主动应承，刚刚她心里还在打鼓，若她请他暂充随从，他会不会又像前几次那样不理不睬，甚至脱身跑掉？
甄福却气得身子都是微微一颤。
戏演得好好的，突然来个砸场子的。还砸得义正辞严！
他就想问，你卫义算个气球？还说什么不死云云，就你那贱命，一百条堆成一堆儿，都抵不上大姑娘的一根头发丝儿重要！
可玉京很高兴。
“福叔你看！有卫小郎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他今日可是凭一己之力，拦住了疯牛，还救了我和小橙！不信你问阿武，还有坊市街的父老，他们都亲眼见着呢！”
甄福头大如斗。
这卫小郎的英勇事迹还用得着去问？甄武那个小瘪犊子，自己不成器，佩服起外人来倒是滔滔不绝的！
岂止是一人勇拦疯牛车，他还有刮骨疗毒面不改色的英雄气慨是姑娘你不知道的呢！
玉京见老头呜呜哭个没完，摆明了要耍赖的样子，只得叹了口气道：“既然福叔如此担忧，那便罢了。”
甄福耳朵一竖：小祖宗终于肯听劝了？
但他仍呜呜假哭，只是声音变小，凝神听后话。
“只是，”又听玉京惋惜道，“今日之事，有两样最要紧的证据。现在不去弄到手，我与阿娘遭袭的真相，可能永远也不能大白于天下。
“还有袁氏泼在咱们头上的污水，也辩白不得了。甄氏从此在沂州，再也无颜见乡亲父老。”
甄福越听越不对，听见玉京叹口气，又道：“也罢。是玉京无能，对不起列祖列宗。我这就去祖先牌位前跪着吧。”
这个小祖宗！
他就知道小祖宗主动服软必无好事！
“姑娘！”老头哪里还敢再说个“不”字，嗐嗐哈哈地假哭着挽留：“姑娘啊……”
玉京知道事儿成了。她蹩着笑，驻步回首，心里小小得意。
老甄福，她从小斗了多少回了。再说，苦肉计嘛，谁不会呀？
“姑娘既主意已定，老奴也劝不住。只求姑娘千万，谨慎行事。”甄福抬袖拭了拭眼，原地转个向，面朝卫熠，竟行了个大礼。
卫熠一怔，忙上前几步，撩袍跪下还礼。
“小郎君今日救了我家姑娘，大恩大德，容后拜谢。今日，老奴只求郎君，千万，护住我家姑娘。她、她是我甄氏一门，最后的希望啊呜呜呜……”
最后这句，触动老管家的愁肠，是真真切切地伤心呜咽起来。
玉京也有些心酸，忙走回来双手搀起老管家，强作笑容安抚他：
“福叔说什么呢？大哥哥年后便要成亲，再过两年，二哥哥也要娶媳妇了。要不了多久，咱甄家门里又要接连诞下哥儿姐儿。
“富贵荣光，皆是过眼云烟。一家子平平安安，长长久久的，才是绵长的福份。甄氏自来不做亏心之事，老天爷定会照应咱们的。”
卫熠站在一边。
老天爷会不会照应乐浪甄氏他不知道。
可他知道，前世的十年后，甄氏陷入宫廷纷争，甄玉京与父兄数人，皆死于乱箭之中。天子盛怒不息，下令将甄氏满门抄斩。
有没有人逃出来他不知道，但乐浪甄氏千年以来，身为方士世家之首的荣耀，应是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