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彤云密布的天空,开始间或飘一两星的雪花。

    卫熠在偏厅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听见有人远远地,从左侧穿花门内走来,脚步轻快,伴随着不时的咳嗽声。

    听声音像是一个年轻男子,但足音却不大像。他略感怪异,抬头望着门口。果然过了一会儿,便有个人走了过来。

    他个头不算太高,穿着一身淡蓝色的细葛布道袍,腰间束带,没有戴冠,只在发髻上插着横木簪。

    看打扮,倒像个道童。

    道童没有进门,只在门外拱了个手道:“有劳郎君久侯,请随我到前头来。”

    卫熠耷着眼皮没吭声,伸手抓起桌边倚的那杆长枪,懒洋洋地站起身。

    这杆枪是他刚才叫甄武给他找来的,杂木做的杆子轻飘飘的,很不趁手,所以他又派那小子去城门取他的枪和弓箭。

    先前在坊市街,他射牛的时候没控制好力道,将弓折断了。原本是可以拿巡兵的弓先用着,可当时也不知在心慌什么,竟没记起。

    卫熠提枪在后,扫了一眼前面的道童,目光落在此人的登云履上。

    寻常登云履都是千层布纳的鞋底,厚不过半寸,可道童足下那双,鞋底足有两寸还高,上部以同色布包裹衍缝,与鞋面浑然一体,不细看还真不易发现。

    看样子是个女扮男装的老手了。

    卫熠扫过一眼,没有作声,跟着道童穿过前院。

    两人拐上抄手游廊,穿出角门,径直来到一个异常宽阔的场院。

    这里应该是甄府的车马院:

    东南角落里尚停着一辆车轿,南边一溜全是马厩,其中六七个格子都是空的,只有最靠里边的两个槽里,各拴着一匹马。

    马的个头都不算高大,杂毛细颈,一看就是不耐久力,只能在城内城外二三十里内跑一跑的品种。

    “郎君先、咳咳,先挑。”道童咳个不住,卫熠没搭话。

    他扫了一眼四周,看见东北角上有一眼井,便不紧不慢地走过去,放下水桶捞了半桶井水,拿起竹吊舀了一吊,走回来递给道童。

    道童像是吓了一跳,甚至退了半步,好像这个竹吊子能咬人似的:“不不,咳咳咳咳,不咳不用……”

    卫熠有些不耐烦:“润润喉会好得多。”言语之间,嫌弃他咳嗽的意思呼之欲出,道童刷地红了脸,踯躅半晌,才伸出手,伸在竹吊底下。

    好一双白嫰的手。这哪像是男人?

    “用手接水喝?”卫熠蹙起眉,要不是知道此人可能是她的那个贴身婢女,他连这点耐心也不会有。

    “嗯。”道童应了声。

    卫熠强忍着浑身的不适,倾了些水在他掌心里。

    对方一身男装,竟然羞羞答答地垂下头就着手心饮水。

    这可怕的娘里娘气的违和感,简直比拿刀在铁棍上划出的声音还扎心。

    卫熠实在忍不了了,冷声道:“既要装男人,就装得像一些。”他反手扯下革带上挂的水袋,嗖地扔过去。

    玉京一怔,手心里的水还没喝完,一个物什便劈面砸过来。她想着他方才提醒的话,努力回想甄文和甄暇的举止,挺身单手便去抓它。

    可她怎么料得到卫熠手劲有多大,何况刚才这一掷,带了些厌恶,更不留丝毫情面。

    玉京被尺余长的牛皮水袋当胸砸中,只觉呼吸都是一滞,眼前发花,整个人接连退步,直接抵在马厩的木柱上才止住。

    她狼狈地抱住水袋,靠在木柱上直喘气,可卫熠半点也没有抱歉的意思,只冷眼看着她,补充了一句:“水袋才领的,我没用过。送你了。”

    他说着,大步越过她,拉开半人高的木槛,牵了一匹马出来。自己利落地翻身上马,还回头挑衅似地看着她,好像料定她不能独立上马似的。

    玉京心情略为复杂。她长到这么大,还从未被人如此粗鲁地对待过。但这也说明,他并未看出“甄文”就是她。

    说明易容还是成功的。

    玉京定了定神,提了水袋,捡起被他弃在地上的竹吊,回到井台洗净,又在袋中装了半袋清水。

    一路行止,都竭力模仿甄文的动作。

    其实甄文本身,也是个斯文秀弱之人,跟那些大兵流民根本不同。

    她总不能妆成甄文,却演出一个混混兵痞的样子。

    她装好水袋,学着甄文的动作,举起来咕咚咕咚饮了两大口。

    她忽然有些悟到,甄文虽然举止文雅,长相秀弱,但他毕竟从小常给三叔跑腿。到了长大些,母亲又将他拨给甄暇使用,故而常年奔波在外。

    他做事利索决断果敢,亦非寻常男子能及,所以他的动作,多很利落,不会拖泥带水。

    想透这一点,玉京顿时觉得模仿甄文又有了几分底气。

    她提起水袋走回马厩,牵出他留给她的那匹马。

    两匹马间,这一匹体格明显更好一些。

    她果然没有看错人,这卫小郎虽然行事说话不留情面,品格却不坏,是个正直之人。

    她将水袋先挂在鞍鞯上,回身对卫熠抱了拳道:“喝了水果然好些,多谢卫兄。”

    卫熠见她这一趟走路举止越来越像个男子,觉得此人倒还听劝,心里的厌烦也就消了些。他只点了个头,道:“前头带路。”

    他以为这个婢女扮成的道童只是带他来取马,再与玉京汇合,毕竟在厅堂时,她说过,要他随行的。

    玉京也没有解释,她不想在府里表露身份,他若猜到便罢,既然没猜到,路上再找合适的机会暗示即可。

    她将马牵到上马石边,一撩袍蹬石上马,姿势潇洒,又添几分英气。

    卫熠没吭声,见她一圈马缰,动作娴熟地策马前行,毫无怯意,心中却升起几许疑忌。

    大夏朝虽然不限女子骑马,但就算是高门大户,能让婢女也学会骑马的都不算多。前世她身边那个橙叶,似乎,并没见她骑过马。

    还正自思索,两人已沿着夹道跑出角门,卫熠闻到一股熟悉的白梅熏香,立刻扭过头。正看见大门处,一身粉白袄裙的“甄玉京”正在提裙登车。

    她大概也听见了这边的马蹄声响,在绣凳上停了足,侧身来看。

    帷帽长长的帽纱隔绝了她的容貌,但猝不及防与他对视,她似乎惊了一下,立刻转回头登入车厢。

    伺候她的嬷嬷也随之进去,幔帘放下,高大轻便的马车当即蹄音轻快地驶离府门。

    卫熠一刹怔住。

    坐在马上,浅浅倒提了一口凉气。

    甄玉京自幼养在宫廷,那些刻板又繁琐的宫廷礼仪就像流在她血液中一样早成了习惯。

    若是甄玉京,便是突兀与他对视,也一定会浅施一礼,等他回礼,她才会不慌不忙地登车而去。

    所以,刚才的那个人,绝对不是甄玉京。

    那么……是他?!

    他蓦地回过头。

    身后那道童像是已经看穿了他的心事,端坐马背朝他微笑,已全然看不出她本来容貌的稳重笑容里,因弯起的嘴角透出几分俏皮。

    “卫兄请了。”她粗哑着嗓子,颇具男子气地抱拳一礼,圈缰转头,夹马清斥一声,疾驰而去。

    -

    西昌门下,一个时辰前就已带人赶到的甄福,此时已略有收获。

    当时玉京交代他立刻带人封住堆放米粮的仓棚:

    “此事起得仓促,应是袁氏打听到三叔和大哥都离了家,便想污我们米中掺沙,挑起流民怒火,围攻阿娘的车驾。

    “袁氏自己也知道,这件事只要官府禀公查断,立刻便能还我甄氏的清白。毕竟,咱们开棚施粥这么多年,从不在米中掺沙。而且,我们熬粥的粮食早就拖到城下,还专门搭仓棚储存。若要污我们米中掺沙,他们得打开每一袋粮食,将沙土掺入,这样的重活,袁氏没人能做。他们必定只能往锅里掺沙,而后买通闲汉,挑动流民,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围攻我们的牛车,将主事者拖出来羞辱一番。”

    玉京缓了一口气,又说道:“但咱们也得防着他们抢夺仓棚。今日出了事,晚食之时,必定无人开棚施粥,几百流民没吃的,或会冲击仓棚。若被他们抢光了粮食,咱们没了辩白的证据,就只能任由他们泼脏水了。”

    甄福深以为然,立刻便带人前来保护仓棚。没想到,等他来时这边已经打了起来。

    一方是自家挂了彩的家丁,另一方则是一些血气方刚的流民。

    事情与玉京预料得一样,傍晚时分,流民们见无人施粥,便想冲进仓棚抢粮,结果被下午挨了一顿揍仍躺在地上直哼哼的家丁们跳起来拦阻。

    家丁们蹩着一肚子火,骂骂咧咧,说他们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流民们却不干了,他们下午也都不过是围观者,因为受过甄氏施粥之恩,且多日来只有今日粥中有沙,所以人们多半只是想瞧个热闹,并没有真的动手攻击甄府的牛车。

    被家丁们辱骂,流民也十分不服,两边一言不合便打了起来。

    好在甄福来得快,先以威势镇住家丁,令他们退后。再以卫熠仍在甄府商谈抓拿嫌犯的话头,约出流民中的头目,温言攀谈,开解误会,很快便平定了这一场混战。

    为了安抚流民,甄福又叫家丁们回府去拉了一车干肉米面,煮了肉糜施与众人。这样既不用开棚,又施了饭,缓和矛盾,流民营中终于不再剑拔弩张了。

    待玉京赶到时,所见已是一片祥和。甄福办事,一向是老练的。

    玉京滚鞍跳下马,上前与甄福见礼。声音粗哑地唤他:“爹爹!”

    甄福知是玉京,听见这声音,不由得一楞。

    玉京忙圆谎:“孩儿着了风寒,不过爹爹放心,已经吃了药,不两日便会好的。”

    甄福已经绷得快断的弦才终于一松,肩都塌下来,点了点头道:“好,好。”说罢便将“儿子”叫到一边,低声向玉京报告了这边的情形,玉京对他又是行礼又是作揖,似乎在听吩咐一般。

    “既如此,劳驾福叔在这里多呆一晌,再过两个时辰,知州大人便会派人来接管仓棚。”

    甄福装模作样地点着头道:“是,这里交给老奴便是。”

    “还有,”玉京又交代:“阿娘那边,要每两个时辰放出一只唳令鹤,务必尽快找到舅公请他回来给阿娘治病。”

    甄福忙应“是”。

    两人又做戏做全套地假意来往了几句,最后玉京装作领命,给甄福行礼后才退身而去。

    她转身寻卫熠,却发现他已被流民们围在中间。

    他出身流民,又在拒马匪和保牛车两件事上出尽风头,流民们将他当作自己的骄傲,但有他过处,必有人热情招呼甚至欢呼。

    “卫兄!”玉京走近几步,扬声召唤。卫熠本就不耐烦应酬,见她转来,立刻向众人团团一揖,便跟着她走向马匹。

    玉京以为他又要表演一出翻身上马,谁知竟没有。

    他同她一样,踩着上马石跨上并不高大的马儿,倒像是有意给她留几分薄面的意思。

    玉京忽然便想起大哥甄暇那天说的话。

    他说,卫小郎曾经对谢贞吉说,她甄玉京曾经有恩于他,他此来,是来报恩的。

    玉京扭头望一眼侧面的卫熠。

    听说他只有十七岁,可身手高强,更在突遭急变时显示出与他这年纪毫不相被衬的强硬老辣,此时穿上了硬挺的蓝布军袍,更壮大出十分的军人气慨,全然不像个十七岁的少年,而像一个历尽生死的沙场老兵。

    玉京垂下眼。

    她素有过目不忘之能,可这个人,她无论如何也记不起,自己曾在哪里见过。

    更奇怪的是,虽不曾见过,却又总是莫名的,心生亲近。

    玉京还是头一次,对自己过目不忘的本领产生了怀疑。她想了想,朝着越走越快的卫义追上去。

    “卫兄!”她唤他。

    卫熠勒缰侧回身。

    玉京打马与他并肩,突然问:“听说我家大姑娘与你有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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