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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熠瞬间愕住。

    当初他对谢贞吉说出那些话的时候,不过是想先做个铺垫。毕竟往后,他会不断地出现在营救她的地方,没有一个可靠的理由只怕不妥。

    他也知道,谢贞吉已不怀好意地将这个理由透露给甄氏,以致甄暇对他十分不屑。

    这些他一点也不在乎。

    这一世,他对她,早已不再有任何希求。

    非说他有,那便是,他盼她好好活着。

    富贵平安,子孙满堂。

    别的,就算了吧。

    玉京见他一下子呆住,心里倒是明白了几分。

    那个有恩于他的借口果然是假的。

    她就觉得奇怪,像他这样身手高强的人,她能于他有什么恩?给个馒头的恩情么……也不值得专门来报答一趟呀。

    “这,是在下唐突了。”玉京不忍见他难堪,忙抱拳一礼,递个台阶道:“不过小郎君武艺出众,要不要——”

    她话还没说完,突然被一声憨气十足的喊声打断:“大、大哥?!”

    刚从城门楼取了卫熠的弓刀跑下来的甄武,一扫眼看见哥哥“甄文”正朝这边打马而来,赶紧扯直了嗓门呼唤。

    “你不是跟大爷一起出门了吗?你回来了,那大爷是不是也回来了?”甄武一路跑来马前,拉住假大哥的马缰,一脸兴奋的样子。

    玉京刚想张口,却又呛得咳嗽起来。

    甄武与甄文兄弟情厚,此时见到大哥,眼里已经看不见旁边的卫熠了。

    “大哥你啥时到的?怎不先捎个信儿回来!听说外头路上正闹匪患,娘天天担心你,饭都吃得少了!”

    甄武絮絮不止,突然又注意到了大哥的马了,诧异地把马儿上下打量:“咦?大哥,你出去的时候不是骑着黄缥马的么?怎么换成它了?你的马呢?马受伤了吗?”

    玉京知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一边咳嗽一边对甄武摆摆手。

    这是大哥对自己表示有事,叫他快让开的意思,甄武下意识地侧身让了让,正要跟在马后继续聒噪,却被一杆长枪拦腰横来。

    那枪杆蓦地伸到他面前,像会拐弯似地,竟微微弓起,一下弹点在他胸口。

    打得并不疼,可甄武却觉得像被谁使巧劲推了一把,整个人立脚不住,朝后面连退了两三步。

    突然吃这一下,掉面子就不说了,连大哥也走远,眼见是追之不及,甄武懊恼地扭头,瞪向后面那个出手的家伙。

    可一看清是卫熠,一肚子的气登时炸成了惊喜的烟花。

    “师父!”

    “兵器给我。”卫熠道。

    “是!”甄武二话不说,忙将弓和插满箭的皮囊送上。

    对卫熠,他满心都是敬佩,来的时候还盘算着怎么才能缠着他学功夫,刚才口里叫着“师父”,见卫熠并未否认,更是来劲。

    “还有刀!”甄武嘿嘿笑着取下系在腰里的沉甸甸的腰刀,双手捧给卫熠。

    卫熠接过刀,满意地掂了掂,一边拴束兵器,一边驭着马,拦住探头探脑还想去追假大哥的甄武。

    “方才在粥棚,见你爹问起你行踪,想是有事要你去办。”卫熠顺嘴一说。

    甄武却是楞住了,“我爹,找我啊?”

    他平常最怵的就是爹,一听老爹找他,师父和大哥都不重要了,连忙支吾两句,一溜烟地往粥棚跑去。

    卫熠瞧着他的样子好笑,但笑意浮到唇边,却怎么也提不起来。

    刚才她问他那句话。

    他张口结舌,纯是因为,没有想到她竟会亲自来问。

    其实想一想,也没什么好惧的。他早就编好谎话,不管谁问,都是那年在上京,他被一群乞丐抢吃食,玉京乘魏府的马车经过,帮他赶走了那些乞丐。

    这事是真的,只是被帮助的人不是他。前世他听别的奴仆说起过。

    时间上,她那时还是个垂髫小童。他也不过是个未满十岁的小孩,身无武艺,受人欺负,都是寻常。

    纵然甄玉京有过目不忘之能,但同样衣衫褴褛、满面尘垢的小乞儿,他信她记得,却不信她能看得那么清楚。

    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卫熠安顿好心情,夹马朝“甄文”追去。

    -

    天色渐暗,下午眼看就要下起来的雪,却居然停息了。

    平康坊的破屋中,传出刻意压低的争吵声。

    “为何不趁现在杀了她?!若不是爹你拦着我,方才在知州府外,我已经杀了她!”

    发怒的是一个身穿夜行衣的青年,长得又矮又瘦,再穿着紧身的黑衣,活像一棵没长起来的枯麻杆。

    站在他对面的袁无涯反倒比这个儿子高一点,他身材矮胖,一脸横肉虽也称不上相貌周正,但比起爱子的长马脸三角眼,还是略微可亲。

    “你以为那是哪里?那是知州府!”袁无涯也不惯着儿子,怒气冲冲地压低声音道:“你在知州府门前暗杀朝廷四品命官!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我不怕!”袁映朴怒睁着三角眼,一脸凶相,看起来竟有些疯狂:“我要替妹妹报仇!姓俞的老太婆让妹妹吃了那么多苦头,我就杀了甄玉京,还她女儿的一具尸身!”

    “你?!”

    袁无涯一瞬被儿子的愚蠢惊呆了。自然他也痛恨甄氏,可他活了四五十年,到底还算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否则就算他跪下来请求侍奉丹阳王氏,人家也未必会拿正眼瞧他。

    “朴儿。”袁无涯重重叹口气,“甄玉京是动不得的。就算是俞氏,若非秀师赐下法宝,咱们也奈何她不得!”

    “奈何不得?”袁映朴咬牙切齿,面目都有些扭曲,“若不是父亲过于懦弱,我袁氏,何至于如此被甄氏踩在脚下!

    “三妹在京中受那妖女百般羞辱,三妹本可以给她下盅,却被父亲阻拦!下午我本可以射杀甄玉京,又是父亲阻拦,生生让她跑了!”

    袁映朴越说越气,猛地抽出短刀一刀扎进泥墙里。

    “难道父亲也看上了那个甄玉京的美貌,才这般——”

    ——啪!!

    袁无涯阴郁地甩手给了袁映朴一耳光。

    “就你这等暴燥易怒、口无遮拦的性子,别说对付甄玉京,就连甄家最耿直无谋的甄暇,你也斗不过!

    “你可知你妹妹为何没能给甄玉京下盅?是因为甄玉京故意挑了时候激怒她!让她在甄玉京担任迎神女使的时候去使手段,去下盅!

    “你妹妹想得很美,想让甄玉京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可她知道吗?!

    “那个时候,人家享受的是小驾卤簿!黄盖羽伞,骑从警跸!你在天子卫队跟前耍、耍那些小伎俩,那那、那能得手吗?!”

    袁无涯已经气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脑门上青烟滚滚,可袁映朴呆滞地看了一眼他爹。

    “故意?”他反应过来,却更怒了:“妖女该死!”

    袁无涯:“……”

    “你,不要去害我。”

    若不是功夫不到位,袁无涯已经想一掌劈死自己这个傻儿子。“你今日扮作巡兵偷袭了牛车,已经是大功一件。要不是那个卫义出来多事,甄玉京现下已是一具冰凉的尸首。”

    袁无涯吁吁喘了口气,又道:

    “甄玉京必须死,但绝不能死在咱们袁氏手里。击牛车的目的,原本就是杀掉她。但此计不成,咱们得另寻一计。”

    见儿子两条倒眉又刷地立起,袁无涯心累地摇了摇手:

    “今天的青牛已被甄家抬了回去,他们绝不会放弃追查。明早城门一开,你便回庄子里,好好守着你娘和妹妹,没我命令不要现身,以免被抓住。”

    袁映朴还想申辩,却见他爹的小眯缝眼猛地睁大,闪烁寒光暴射而出,袁映朴立刻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伏伏贴贴道:“儿子遵命。”

    袁无涯“嗯”了一声道:“你回去后告诉你娘,我绝不会让柳儿白白受罪。秀师在京中,正要动手铲除甄家的余孽,咱们若能在此时除去甄玉京,那边甄六郎便失去最后的倚仗。咱们在秀师跟前,也算有了大功一件,日后不怕不能东山再起。”

    袁映朴听了面露愧色,忙向他爹叩了个头道:“是儿子误会父亲了,求父亲责罚!”

    袁无涯看了看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虽然傻了点,但也是袁氏下一代仅剩的希望。

    他双手扶起袁映朴,勉慰道:“你还年轻,多历练几年,我便送你去秀师跟前。儿呀,爹老了,以后封侯荫子、光耀祖庭,就靠你啦!”

    袁映朴被老爹忽悠得两眼放光,如小鸡啄米般点起头来。

    -

    西门城楼下,“甄文”朝大个子巡兵躬身抱拳,揖了一个大礼。

    “稍后知州大人定会来提押此人,有劳王大哥交接给他们。”

    大个子巡兵名叫王先,他既不认识甄文,也谈不上给甄氏什么面子,只是见卫熠始终恭敬地跟在他身后,于是也对“甄文”言听令从。

    “先生只管放心!”他拍着胸脯答应。

    “甄文”又向他施了一礼,这才看一眼卫义,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城门楼,走向不远处栓着的马匹,动作熟稔地蹬鞍上马,缓缓执绺离去。

    王先站在门楼下看了二人背影一会儿,里头的壮汉又哼叽起来,王先听着心烦,立刻回去又把他暴打了一顿。

    “你方才为何不问话就走了?”卫义确认四周无人,这才好奇地问道。

    他以为甄玉京一定会好好审问壮汉一番,至少也要问出是谁使钱买通他们办事的。

    玉京没有打算瞒他,咳了几声,沙哑着声音说道:

    “那是因为,我需要让他、对审问他的人说,‘那人什么也没问,打我一顿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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