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14
玉京嗓子彻底嘶哑，她说了两句，便又探身提起挂在鞍上的水袋，仰头就是一顿猛灌。
卫熠望着她。
自从被他粗暴地斥责之后，她硬拗了一会儿硬汉模样，但很快地，就似乎找到了节奏，现在看起来，已经颇有一个举止文雅、办事干练的年轻长随的样子了。
“大人的嗓子，是今天着了风寒的缘故？”卫熠轻夹马肚，驱马与玉京并肩。
玉京听出他话里的疑问，想了一下，还是没有照实回答。
“只是嗓子有些不适。”她含糊应道。
吃了那个变声音的丹药，嗓子确实不适。亦或是因为她担心药量不够，所以多吃了一粒。
她止不住又咳了几声，整条嗓子就像糊了一层沙砾，粗糙难忍。
玉京忍不住抓起水袋又灌几口。
卫熠看着她，本想说，若真是风寒，他倒有一个极灵验的方子，可以给她一试。
那方子取材简单，是北疆军营里流行的御寒验方。她自幼修习道法，身体不似寻常女子娇弱，或许一剂便好。
可看向她时，她一边喝水，一边摧马往前几步，又将他甩在了后面。
卫熠扭开头，将已涌到唇边的话默默咽下。
前世她便是如此，对他百般欣赏关照，甚至亲自将他名字里的“义”改为“熠”字。
凡此种种，竟让他以为，她对自己或与别人不同。最后知道自己错得离谱，才羞愤难抑，从此离开甄府。
其实他知道，她没有错。是他自己，太愚蠢了。
卫熠勒住马，停在墙边的阴影下，默默地看着甄玉京拍马回到粥棚。
那边似乎来了不少衙役，正与甄福交接仓棚。
她心里一直牵挂粥棚的事情，刚才那句话，果然是在敷衍他。
“嗓子不适”。
卫熠心里呵出一声笑。
再活一世，也不过如此。
她连一句真话也不会对他讲，更谈何垂青？
卫熠在她眼里，顶多只是一个于国有用的人。
所以前世，她那样费心地为他寻出身，荐他进入卫尉营，郑重地再三向魏侯推荐，请他提拔重用。
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因为，她身为国师，希望他能为国效力罢了。
心里明白了这一切，她再好，他也能心如止水地站在自己该站的位置。
玉京与衙役打过招呼，便摧马回到墙下，对卫熠微微一笑，拱手道：“有劳小郎久等。”
卫熠没说话，抱拳还了一礼。
“方才接近粥棚，有些话，不方便讲。”玉京清了清嗓子，主动又提起前面的话题：
“其实，那个人还活着，就已说明审他也审不出什么话来。”
“哦？”卫熠见她要解答自己的疑惑，便赶上几步，与她并肩问道：“为何？”
玉京道，“袁氏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令我家驯养多年的青牛发狂。若那人手上有袁氏的任何把柄，只要落在官府手里便会大不妙，你想，袁氏会留这个活口么？”
卫熠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化装成甄文，故意当着众人之面先去审问一番。但知州大人得了我口信，并不会在审案时过问这一节。
“袁无涯疑心极重，此事既非他亲自办理，便定会怀疑办事的人是否已经露出马脚。以他的性情，定会亲自摸进大牢，去套那人的话。
“若那人坚称甄氏派去的人并未问话，只是打他一顿出气，袁无涯绝不会相信。他会怀疑此人早已起了异心，故意隐瞒。”
“所以，你在等袁无涯亲自现身？”
“没错。”玉京微微一笑，“若只这一件事还不能逼他现身，明日，我会放出青牛已被尸解的消息，然后甄氏擂鼓鸣冤，呈上证物，递上状纸。
“袁无涯害怕局势不能控制，必定会想办法盗取证物。但若他真的那么精明，至此也不现身，那便乖乖在家等着衙役上门，少说也要拿他家一个主事人。
“上次为了保袁映柳，袁氏舍了向杜大嘴行贿的老总管。那个老总管，当夜便自杀了。袁无涯左膀右臂并不多，坏了一个老总管，这次他若想自保，只怕得要送出一个儿子才成。”
玉京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嗓子难受之极，又再次不住地咳嗽起来。
但她下一步想要收卫熠为羽翼，这些机秘之事，早晚要向他公开。
何况，她一见这位卫小郎，便觉得亲近。更不认为，告诉他会有什么不妥。
见卫义未再接话，玉京想起那句被甄武打断的话头，那才是她琢磨了几天的重要之事。
“我听说，小郎是燕赵人氏，家中可有人从军么？”
卫熠心头猛地一跳。
这句话，前世她一模一样地问过，却不是现在。
“并无。”他答得极冷淡，甚至有些避讳。
玉京微微讶异，他小小年纪，竟能熟练掌握守城射术，枪法也练得精绝，并不像普通人家的出身。
但既然他不肯提，必是有难言之隐。
玉京欣赏卫义，不舍得让他难堪，立刻便换了个话题。
“我见贤兄武艺精强，为人仗义，倾慕得很……”玉京没说几句又咳嗽起来。头也开始有些晕，像是药劲上来的样子。
她扶紧马鞍，探身又取来水囊饮一口，想用水冲淡药劲。
一旁的卫熠却如五雷轰顶。
“倾慕、得很”……？
他下意识地握紧缰绳，胸腔里的那颗心像被这四字击打出砰然巨响，震得他头晕目眩。
狂风卷起城上方旗，也卷走了遮月的浓云。
卫熠侧目看向中断话语的甄玉京，有一瞬，自己也说不清在期盼什么。
弦月洒下的月辉如粉如雾，温柔地笼着她身周。
虽然用易容术换了一张脸，可侧面的身形还是能看出原本的纤纤弱质。
前世除了那个让他无法直视的羞惭之夜，他从未与她离得这样近过。
“听、听说贤兄是要去洛阳投亲，”她喝了一口水，又清清嗓道：
“巧得很，现如今东都府尹魏大人，咳咳与家主是至交，不若请家主写封荐书，小人引兄咳咳，去投魏大人，方不负贤兄一身所学？”
药劲涌得越来越厉害，玉京觉得眼花，头也一阵紧一阵地发晕，嗓子的不适都被盖过去了。
但招揽卫义是她这几天来最强烈的愿望，糟糕的是，家里受甄暇的影响，似乎都不喜欢卫义。
玉京强忍着不适，想趁着这次单独交谈的机会，好好劝说卫小郎。
如此难得的将才，真希望他能……
“不必了。”卫熠没等她说完便拒绝。
他忽然间，很想笑。
笑自己的愚蠢，竟过了两世都没有改变。
玉京坐在马上，晕晕乎乎地看着他。
卫义刚才笑了一下，笑完就丢下一句拒绝的话，摧马加快速度，竟是嫌弃要离去的意思。
玉京下意识地夹马也追上去。
“贤兄！贤兄为何不去？”
若是平常，她应该会机警地放弃这个话题，再琢磨一个更好的理由，寻合适的机会重提。
可这会儿，她头昏身重，几乎所有的意志都用来抵抗药力，竟单凭着一腔不甘，追着卫义不放，使出平时纠缠阿娘的倔劲，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似的。
卫义此时也好受不到哪儿去。
刚才玉京一番话，就像从他头顶浇上来的一桶冰块水，一径凉到心底里。
什么“倾慕得很”……她是真把自己当甄文在说话啊。
可笑他那颗早如死灰的心，竟又泛起一丝亮光来。
“贤兄！”两人已走到平康坊外，玉京见他径要回去的样子，急得叫道：“郎君留步！”
卫熠勒马止步。
倒不是因为她这一声唤，而是，他到家了。他打算把马还她，就此作别。
玉京踉踉跄跄地追过来。
她下午易容后，为了能尽快变声，吃了双份的丹药。那是大舅公留给她的，再三交待过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服用。
因为服后会有严重伤风的症状，头晕身沉，全身发热，会对她的判断和行动有所影响。但这副药变声的效果极好，等嗓子咳到嘶哑后，再辅以发声部位的改变，就可以发出年轻男子的沉厚之声。
“贤兄。”玉京摇摇晃晃地也从马上跳下来，触地腿一软，幸而她猛地抓住鞍鞯，才没栽倒。
卫熠的心猛地一提。
他早就发现她情况不对，可是问她又不肯说实话，他心里蹩着气索性不再多言。
“你怎么了？”卫熠大步走过来，一把将她又要软下去的玉京扶住。
不必试额头，隔着层层衣物，已能感到她躯体的热度。卫熠暗骇，正打算把她扶上马赶紧送回去，却见玉京突然抬手，一把扯掉了脸上的假面人皮。
“我头好晕。”意识虚浮，她忘记了改变发声，娇声嘀咕了一句。
“别说话了。”卫熠蹙眉，扶她到马边，“还上得去吗？”
玉京垂着的脑袋摇了摇。
卫熠扫一眼四周，见墙下有个大竹筐，便去拎来，倒扣在地上，先自己试了试软硬，觉得没问题，这才转去扶玉京，准备让她踩着这个上马。
可一转身，却见她倚马站在月下，怔怔地瞧着他。
昏暗的夜色都仿佛一瞬被点亮。
这一瞬心跳如鼓，血液倒流，世间万物都仿佛凋谢，天地光华，皆驻于她。
“卫兄，要走了么？”她软软地问。
双份的丹药让她几乎无法抵受，身体甚至连着神魂都在灼烧，看人都开始有重影儿了。
“你不要走，”头好重，她支持不住似地垂下小脑袋，长长叹了口气。
玉京朝前挪一步，身子却摇晃着向前栽倒，好在卫熠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嗤！”一声极细微的声响就在此时划破夜空，卫熠躲闪不及发出一声惊呼，他大怒，转身取枪，可刚一起身，便支撑不住，晃了晃，扑倒在地。
墙后，袁映朴被袁无涯死死按着，父子俩等了半晌，发现卫熠确实未动，玉京也显然昏过去，这才慢慢站起身。
他们原本趁着夜色准备离开平康坊，却没料到竟遇上卫熠和玉京。
父子俩先以为是甄文，因畏惧卫义身手了得，都将气息敛到最小，伏在墙后一动也不敢动。
不曾想，甄文竟也是玉京所扮。
见她露出真容，袁映朴当时就要抽出暗器袭击，却被袁无涯死死按住。
袁映朴也没敢挣扎。
他也怕卫熠。
其实两人距离卫熠尚有几丈远，可下午见过此人降杀青牛的手段，就算二楞子似的袁映朴，也天然地对他生出怯意。
“他不动了。”袁映朴提醒他爹。
袁无涯点了个头。
“去瞧瞧！”袁映朴说着就要翻墙，却又被他爹按住。
“自有人来收。”袁无涯附向儿子耳边，咬了一阵耳朵。
袁映朴大惊失色：“这！爹你竟然……！”
袁无涯狠狠一把捂住他的嘴：“你不要命了？！”这个傻儿子什么话都敢说简直令他头痛之极。
可是不说，袁映朴必要亲自上去捆甄玉京。
“我在此守着二人，你速去那个地方送信。留心，别叫人发现！”
袁无涯怒目而视，袁映朴只觉膝盖发软，赶紧应声离去。
玉京嗓子彻底嘶哑，她说了两句，便又探身提起挂在鞍上的水袋，仰头就是一顿猛灌。
卫熠望着她。
自从被他粗暴地斥责之后，她硬拗了一会儿硬汉模样，但很快地，就似乎找到了节奏，现在看起来，已经颇有一个举止文雅、办事干练的年轻长随的样子了。
“大人的嗓子，是今天着了风寒的缘故？”卫熠轻夹马肚，驱马与玉京并肩。
玉京听出他话里的疑问，想了一下，还是没有照实回答。
“只是嗓子有些不适。”她含糊应道。
吃了那个变声音的丹药，嗓子确实不适。亦或是因为她担心药量不够，所以多吃了一粒。
她止不住又咳了几声，整条嗓子就像糊了一层沙砾，粗糙难忍。
玉京忍不住抓起水袋又灌几口。
卫熠看着她，本想说，若真是风寒，他倒有一个极灵验的方子，可以给她一试。
那方子取材简单，是北疆军营里流行的御寒验方。她自幼修习道法，身体不似寻常女子娇弱，或许一剂便好。
可看向她时，她一边喝水，一边摧马往前几步，又将他甩在了后面。
卫熠扭开头，将已涌到唇边的话默默咽下。
前世她便是如此，对他百般欣赏关照，甚至亲自将他名字里的“义”改为“熠”字。
凡此种种，竟让他以为，她对自己或与别人不同。最后知道自己错得离谱，才羞愤难抑，从此离开甄府。
其实他知道，她没有错。是他自己，太愚蠢了。
卫熠勒住马，停在墙边的阴影下，默默地看着甄玉京拍马回到粥棚。
那边似乎来了不少衙役，正与甄福交接仓棚。
她心里一直牵挂粥棚的事情，刚才那句话，果然是在敷衍他。
“嗓子不适”。
卫熠心里呵出一声笑。
再活一世，也不过如此。
她连一句真话也不会对他讲，更谈何垂青？
卫熠在她眼里，顶多只是一个于国有用的人。
所以前世，她那样费心地为他寻出身，荐他进入卫尉营，郑重地再三向魏侯推荐，请他提拔重用。
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因为，她身为国师，希望他能为国效力罢了。
心里明白了这一切，她再好，他也能心如止水地站在自己该站的位置。
玉京与衙役打过招呼，便摧马回到墙下，对卫熠微微一笑，拱手道：“有劳小郎久等。”
卫熠没说话，抱拳还了一礼。
“方才接近粥棚，有些话，不方便讲。”玉京清了清嗓子，主动又提起前面的话题：
“其实，那个人还活着，就已说明审他也审不出什么话来。”
“哦？”卫熠见她要解答自己的疑惑，便赶上几步，与她并肩问道：“为何？”
玉京道，“袁氏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令我家驯养多年的青牛发狂。若那人手上有袁氏的任何把柄，只要落在官府手里便会大不妙，你想，袁氏会留这个活口么？”
卫熠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化装成甄文，故意当着众人之面先去审问一番。但知州大人得了我口信，并不会在审案时过问这一节。
“袁无涯疑心极重，此事既非他亲自办理，便定会怀疑办事的人是否已经露出马脚。以他的性情，定会亲自摸进大牢，去套那人的话。
“若那人坚称甄氏派去的人并未问话，只是打他一顿出气，袁无涯绝不会相信。他会怀疑此人早已起了异心，故意隐瞒。”
“所以，你在等袁无涯亲自现身？”
“没错。”玉京微微一笑，“若只这一件事还不能逼他现身，明日，我会放出青牛已被尸解的消息，然后甄氏擂鼓鸣冤，呈上证物，递上状纸。
“袁无涯害怕局势不能控制，必定会想办法盗取证物。但若他真的那么精明，至此也不现身，那便乖乖在家等着衙役上门，少说也要拿他家一个主事人。
“上次为了保袁映柳，袁氏舍了向杜大嘴行贿的老总管。那个老总管，当夜便自杀了。袁无涯左膀右臂并不多，坏了一个老总管，这次他若想自保，只怕得要送出一个儿子才成。”
玉京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嗓子难受之极，又再次不住地咳嗽起来。
但她下一步想要收卫熠为羽翼，这些机秘之事，早晚要向他公开。
何况，她一见这位卫小郎，便觉得亲近。更不认为，告诉他会有什么不妥。
见卫义未再接话，玉京想起那句被甄武打断的话头，那才是她琢磨了几天的重要之事。
“我听说，小郎是燕赵人氏，家中可有人从军么？”
卫熠心头猛地一跳。
这句话，前世她一模一样地问过，却不是现在。
“并无。”他答得极冷淡，甚至有些避讳。
玉京微微讶异，他小小年纪，竟能熟练掌握守城射术，枪法也练得精绝，并不像普通人家的出身。
但既然他不肯提，必是有难言之隐。
玉京欣赏卫义，不舍得让他难堪，立刻便换了个话题。
“我见贤兄武艺精强，为人仗义，倾慕得很……”玉京没说几句又咳嗽起来。头也开始有些晕，像是药劲上来的样子。
她扶紧马鞍，探身又取来水囊饮一口，想用水冲淡药劲。
一旁的卫熠却如五雷轰顶。
“倾慕、得很”……？
他下意识地握紧缰绳，胸腔里的那颗心像被这四字击打出砰然巨响，震得他头晕目眩。
狂风卷起城上方旗，也卷走了遮月的浓云。
卫熠侧目看向中断话语的甄玉京，有一瞬，自己也说不清在期盼什么。
弦月洒下的月辉如粉如雾，温柔地笼着她身周。
虽然用易容术换了一张脸，可侧面的身形还是能看出原本的纤纤弱质。
前世除了那个让他无法直视的羞惭之夜，他从未与她离得这样近过。
“听、听说贤兄是要去洛阳投亲，”她喝了一口水，又清清嗓道：
“巧得很，现如今东都府尹魏大人，咳咳与家主是至交，不若请家主写封荐书，小人引兄咳咳，去投魏大人，方不负贤兄一身所学？”
药劲涌得越来越厉害，玉京觉得眼花，头也一阵紧一阵地发晕，嗓子的不适都被盖过去了。
但招揽卫义是她这几天来最强烈的愿望，糟糕的是，家里受甄暇的影响，似乎都不喜欢卫义。
玉京强忍着不适，想趁着这次单独交谈的机会，好好劝说卫小郎。
如此难得的将才，真希望他能……
“不必了。”卫熠没等她说完便拒绝。
他忽然间，很想笑。
笑自己的愚蠢，竟过了两世都没有改变。
玉京坐在马上，晕晕乎乎地看着他。
卫义刚才笑了一下，笑完就丢下一句拒绝的话，摧马加快速度，竟是嫌弃要离去的意思。
玉京下意识地夹马也追上去。
“贤兄！贤兄为何不去？”
若是平常，她应该会机警地放弃这个话题，再琢磨一个更好的理由，寻合适的机会重提。
可这会儿，她头昏身重，几乎所有的意志都用来抵抗药力，竟单凭着一腔不甘，追着卫义不放，使出平时纠缠阿娘的倔劲，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似的。
卫义此时也好受不到哪儿去。
刚才玉京一番话，就像从他头顶浇上来的一桶冰块水，一径凉到心底里。
什么“倾慕得很”……她是真把自己当甄文在说话啊。
可笑他那颗早如死灰的心，竟又泛起一丝亮光来。
“贤兄！”两人已走到平康坊外，玉京见他径要回去的样子，急得叫道：“郎君留步！”
卫熠勒马止步。
倒不是因为她这一声唤，而是，他到家了。他打算把马还她，就此作别。
玉京踉踉跄跄地追过来。
她下午易容后，为了能尽快变声，吃了双份的丹药。那是大舅公留给她的，再三交待过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服用。
因为服后会有严重伤风的症状，头晕身沉，全身发热，会对她的判断和行动有所影响。但这副药变声的效果极好，等嗓子咳到嘶哑后，再辅以发声部位的改变，就可以发出年轻男子的沉厚之声。
“贤兄。”玉京摇摇晃晃地也从马上跳下来，触地腿一软，幸而她猛地抓住鞍鞯，才没栽倒。
卫熠的心猛地一提。
他早就发现她情况不对，可是问她又不肯说实话，他心里蹩着气索性不再多言。
“你怎么了？”卫熠大步走过来，一把将她又要软下去的玉京扶住。
不必试额头，隔着层层衣物，已能感到她躯体的热度。卫熠暗骇，正打算把她扶上马赶紧送回去，却见玉京突然抬手，一把扯掉了脸上的假面人皮。
“我头好晕。”意识虚浮，她忘记了改变发声，娇声嘀咕了一句。
“别说话了。”卫熠蹙眉，扶她到马边，“还上得去吗？”
玉京垂着的脑袋摇了摇。
卫熠扫一眼四周，见墙下有个大竹筐，便去拎来，倒扣在地上，先自己试了试软硬，觉得没问题，这才转去扶玉京，准备让她踩着这个上马。
可一转身，却见她倚马站在月下，怔怔地瞧着他。
昏暗的夜色都仿佛一瞬被点亮。
这一瞬心跳如鼓，血液倒流，世间万物都仿佛凋谢，天地光华，皆驻于她。
“卫兄，要走了么？”她软软地问。
双份的丹药让她几乎无法抵受，身体甚至连着神魂都在灼烧，看人都开始有重影儿了。
“你不要走，”头好重，她支持不住似地垂下小脑袋，长长叹了口气。
玉京朝前挪一步，身子却摇晃着向前栽倒，好在卫熠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嗤！”一声极细微的声响就在此时划破夜空，卫熠躲闪不及发出一声惊呼，他大怒，转身取枪，可刚一起身，便支撑不住，晃了晃，扑倒在地。
墙后，袁映朴被袁无涯死死按着，父子俩等了半晌，发现卫熠确实未动，玉京也显然昏过去，这才慢慢站起身。
他们原本趁着夜色准备离开平康坊，却没料到竟遇上卫熠和玉京。
父子俩先以为是甄文，因畏惧卫义身手了得，都将气息敛到最小，伏在墙后一动也不敢动。
不曾想，甄文竟也是玉京所扮。
见她露出真容，袁映朴当时就要抽出暗器袭击，却被袁无涯死死按住。
袁映朴也没敢挣扎。
他也怕卫熠。
其实两人距离卫熠尚有几丈远，可下午见过此人降杀青牛的手段，就算二楞子似的袁映朴，也天然地对他生出怯意。
“他不动了。”袁映朴提醒他爹。
袁无涯点了个头。
“去瞧瞧！”袁映朴说着就要翻墙，却又被他爹按住。
“自有人来收。”袁无涯附向儿子耳边，咬了一阵耳朵。
袁映朴大惊失色：“这！爹你竟然……！”
袁无涯狠狠一把捂住他的嘴：“你不要命了？！”这个傻儿子什么话都敢说简直令他头痛之极。
可是不说，袁映朴必要亲自上去捆甄玉京。
“我在此守着二人，你速去那个地方送信。留心，别叫人发现！”
袁无涯怒目而视，袁映朴只觉膝盖发软，赶紧应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