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配药的方子呢?”俞夫人道,“拿给阿娘看看。”

    玉京知道自己做事瞒不过母亲,便叫橙叶去将方子取来。

    “不必。”俞夫人站起身,“直接送到春雨堂来。”

    春雨堂便是卫熠现在住的院子,因之前一直是家学先生的住处,便以“润物细无声”之义,取名为春雨堂。

    玉京惊讶地看向她。俞夫人叹了口气,走过来挽住她的手,又抚了抚她鬓发道:“我的儿,你这么想医好他,为娘怎能眼看着你受苦?”

    玉京不知她想说什么,只默默地跟着。俞夫人拉着她,一直走到无人的夹道外,这才停下来,对她道:“此次进京,虽是向太后祝寿,实则,是我与季夫人要商议你与世子的婚事。”

    玉京吃了一惊。

    “王钟秀鼓动天子,欲收你为妃。你知道的,太后如今日渐年迈,若天子执意要你,太后只怕也保不住你。

    “所以,我与季夫人商议,先替你与世子订下婚事,待他行过冠礼,你亦已及笈,便好完婚。

    “明远侯府世代军侯,军功累著,他家的儿妇便是天子觊觎,也要忌惮天下物议纷纷。最重要的是,”她柔和地注视着玉京,说:“陌儿那孩子,对你是全心全意的。”

    玉京讶得说不出话。

    其实从小长辈们便爱拿她与魏陌打趣,魏陌对她的心意,她亦非不知。可她并不喜欢他。

    “日后你是待嫁之身,便不要再随意出门了。在府中也需谨言慎行,春雨堂那边的事,便交给阿娘。

    “那孩子受的伤不轻,只怕单是吃药也难好,还须辅以金针内功推导,才能慢慢培复血气经脉。他需要安静修养,这次进京舟车劳顿,就不要再折腾他了……“

    -

    春雨堂中,正坐在小药炉前出神的卫远忽然听见东次间里一声异响。

    那声音听着像是……卫远乍然倒抽口凉气,爬起来便冲过去。

    东次间里,卫熠无力地垂身在床沿,他大口呕血,暗红的血液顷刻竟已在床前聚成一汪。

    正在厨屋中忙碌的甄武蓦地听见卫远的尖叫,忙从厨屋跑过来。

    看见床前的那一大滩血,他也吓得腿都软了。

    “还楞着干什么,快去请郎中啊!”卫远气急,扑上来几拳便狠狠捶在甄武身上。

    她瞪着甄武的样子,仿佛恨不能把他撕个粉碎:

    “你们甄家,一个一个怎么都这么狠!嫌他死得不够快,特特的来下药!何苦如此!若不是你们三摧四请,谁会来你们这个虎狼窝!”

    卫远伏在卫熠身边,看着他青白得吓人的脸,连探他鼻息的勇气都逝去。

    想起初见他时,宛如天神般的悍勇之气,短短一个月,竟致于此。

    卫远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心里像有滔滔涌涌的伤心,都化作眼泪滚滚而下。

    “你们杀人……甄玉京下药杀了我阿兄,我要去首告!”她忘记了以她脱逃罪女的身份,根本不能接近官府,只是为卫熠悲愤不平,爬起来摇摇晃晃便要往外冲。

    可是手臂忽地被人抓住,他手劲极大,卫远被带得身子一歪跪坐在地。

    “站、住,”卫熠仍无力地伏在床边,喘息着说话:“杀人、验尸,我还……没死呢。”

    卫远和甄武都错愕地望着他。见他竟像要强自撑着起身,甄武忙跑过去扶住。

    “淤血,吐出来、就好。”他靠在甄武身上,虚弱地喘息着。

    卫远见他为了护甄玉京竟丝毫不顾自己的身体,只觉伤心又生气。可看着他仍苍白的面色,亦不敢痛骂甄氏惹他难过。

    “大哥,我们走吧。“她伏在他床前,哀哀哭泣:“阿远找辆车子推着你走,咱们去洛阳投亲戚,远远的离开这儿吧。”

    她不是你够得到的人。

    忘了她,咱们走吧。

    -

    “阿娘!”玉京追上去。

    刚行出几步的俞夫人微微一怔,驻步回过头。

    她难得面对女儿露出不悦的神色,沉声道:“不是要你先回去休息么?”

    可玉京固执地走到她面前,又再唤了一声:“阿娘。”

    俞夫人神色微动,心软下来:“何事?”

    “阿娘可还记得,女儿从小的志向?”

    俞夫人心中微微一沉。

    “爹爹离京时,对女儿说:‘可惜你是个姑娘,若你是个男子,定要替咱们甄氏夺回国师之位。’从那之后,女儿便立志,虽非男子,我也要替甄氏夺回国师之位。”

    俞夫人扭过头,强按下心中的酸楚。

    “十年来,每年祭拜祖宗,女儿都在心里默默祈求,列位祖宗有灵,保佑不孝子孙甄玉京,早日夺回国师之位,重显祖宗荣耀。

    “阿娘,古语云‘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女儿虽非男子,可同样不可夺志。在我拿回国师之位前,我谁也不嫁。”

    孙嬷嬷手足无措地站在甄玉京身后。

    刚才俞夫人叫她陪姑娘回兰樱苑休息,她就知道不能成。

    她家这位姑娘,是个有大主意的人。夫人想来硬的,都不同她商量便强令她回去,她如何会听?

    可她也能理解夫人。

    她打小跟夫人一起长大,深知夫人心肠柔软,对待玉京这个唯一的女儿,更是视如掌珠,疼爱无逾。

    皆因如此,才会想让她嫁给知根知底、又对她全心全意的魏世子。

    谁曾想,半路上杀出来个卫小郎呢?

    孙氏心里叹息。都是从柔肠百转的少女时代过来的人,她相信夫人也早看出了苗头。

    只是没想到,区区一个流民,竟能入了玉京的眼。

    虽则玉京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自己的心意,正是因此,夫人现在还可以做些手段,让两人彻底断了联系。若等玉京自己明白过来,只怕夫人也无力回天。

    一向慈爱的夫人此次如此强硬,也正是怕着这个。

    见两边都倔强地不肯退让,孙嬷嬷有些着急,正欲迈步去夫人身边,好歹劝上几句时,却听见夹道拐角处,有人三步并作两步地往这边跑来。

    俞夫人与玉京也都不由回头望去。

    来的果然是橙叶。她急急忙忙地回兰樱苑取了药方来,方一走近,也觉得气氛奇怪。

    但俞夫人先叫了她:“取来了么?“她伸出手。

    橙叶忙迎上去,将药方双手呈上。悄悄蹩一眼玉京,她并未反对,橙叶莫名松口气。

    俞夫人展开方笺,一眼看过,神色微动,再定睛细看时,脸色不由大变。

    “你怎可用这么重的药?“俞夫人忙招呼上孙氏:“快,你扶着我走得快些!”

    玉京讶然片刻,也忙跟上去。这次俞夫人没有强要她回去,而是罕见地不住口地责怪:“那王屋伞与老山参可不同,那是修行之人才能服食的!他虽中的是咒术,可从未修道,经脉未经锻造,怎么承得住王屋伞的药效!”

    玉京一骇。

    “那会如何?”她紧张地问。

    俞夫人脚下不停,一边急匆匆地赶路,一边叹气:“要看你给他服了多少!若真是过量,只怕性命不保!”

    玉京心里都是一凉。

    那付药她虽然谨慎地只喂了他几勺,可他身体本已虚弱,万一……

    前头春雨堂已到,玉京叫橙叶赶紧先去敲门,不一时门开,甄武一见是俞夫人,惊得话都不会说了,俞夫人根本来不及睬他,径自进了院门,问:“人在哪里?”

    橙叶忙前头引路,东次间里卫远听见动静出来,还未有反应,便见俞夫人越过她,急匆匆地走了进去。

    卫熠刚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俞夫人探了探他鼻息,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玉京和孙氏赶忙扶住她。

    “善哉,尚且有气。”俞夫人有些着恼地推开玉京,只示意孙氏端来方凳,在床前坐下,叫孙氏拉来卫熠手腕,为他诊脉。

    玉京站在她身后,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摒住。

    只见俞夫人诊了片刻,又倾身翻看了卫熠眼睑,叫孙氏取出针囊。

    七大方士世家中,越海俞氏精通卜卦杂占,更是医术名家。俞夫人嫁到甄氏时,光是陪嫁的针具就有四套,金针和银针各两套,俱是名师打造,精巧异常。

    俞夫人先取出一套银针,扎好后以细艾棒烧炙引气。不过一柱香工夫,卫熠苍白的脸色已大有转还。

    俞夫人小心捻动银针,不时挑选几支,再做艾炙。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瞪着她,大气也不敢透一口,明明一屋子的人,却静可闻针。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孙嬷嬷开始担心夫人身体的时候,俞夫人缓慢直起前倾的腰身,长长舒了口气,叹了声:“行了。”

    孙氏忙上前扶住她,俞夫人抓着她的手站起身,走到明厅的书案边。孙氏知她要写方,忙为她研墨铺纸。俞夫人思忖片刻,提起笔写了一个方子,唤了声:“窈儿。”

    玉京忙上前。

    “你看看这个。”她拿起方子吹了吹墨,递给她。

    玉京忙双手接了,她知道母亲是在教她,仔细地读了,先前有疑问的地方茅塞顿开。

    俞夫人见她若有所得,又道:“你虽自幼聪颖,可医道瀚渺,稍有不慎,或致人伤死,不可不慎之又慎!”

    玉京赧然,俞夫人又叫来甄武:“你腿快,速去保和堂将药抓齐。记得要去保和堂,这方子里的药只有他们家齐。”

    甄武忙应一声,飞也似地跑了。俞夫人又叫玉京,细细为她讲解方子上每味药的药性疗效,方未讲毕,甄武竟已回来,俞夫人拆开药方,挑出几味药仔细闻了闻,像是确认了无误,这才探头看了一眼的卫远。

    “你便是卫小郎的妹妹吧?”卫远虽着了男装,可她一眼便能识别。

    若在平常,她从不戳穿他人的伪装,可此刻忙碌半日,疲累之至,竟忘了替人掩饰,直着讲了出来。

    满屋的人都吃惊地看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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