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前世蒋钦若也曾闹得刘抟兵变，但她不知其中竟有此等机关，生生放它过了。
直到抓住“仪行案”的把柄，才借着那个案子，一而再、再而三地与王钟秀斗法，最终虽将王氏连根拔起，可自己的家族、父母叔伯、兄弟姐妹，亦全部罹难。
传承千年的乐浪甄氏，再不存于天地之间。
玉京打马带卫熠来到城东的馒头山下。山并不高，突兀地立于大片荒田之上，远看倒像一座孤独的山陵。
“这里原有一座道观，名字便叫梅观，是前朝一位姓梅的大臣的家庙。”玉京边说着，在道旁滚鞍下马。
不远处的竹寮里忽然跑出一个穿道服的小童，来到玉京面前，双手合抱，恭敬行了一礼道：“真师。”
玉京道号“玄真”，故而禁宫和京中认识她的道童，都以“真师”相称。
玉京将马缰递给他，问道：“山上梅花还开着么？”
道童知她是来赏梅，答道：“多是谢了的，但真师素爱的那株‘玉蝶’，还有真师赐名的‘疏香’，倒还都开着。”
玉京一听，面上露出笑容：“那更好。”她招呼后面的卫熠，“走吧？”
道童很是乖巧地上前接过卫熠的缰绳，朝二人行礼相送。卫熠打量了道童一眼，没说什么，跟在玉京身后踏入上山的小径。
山并不高，但小径两边遍生梅树，有些粗干虬枝，看去似有百年树龄。
“若是早来两个月，这路两边全是盛开的梅花，还有些极珍贵的品种。有一种叫做‘十日散云’，一夜繁花盛开，花开如云，三日而谢，香气却七日不散，所以叫‘十日散云’。”
玉京兴致勃勃地向卫熠讲解诸品梅花，卫熠听得心不在焉。
他一路过来都在警戒四周，即使不需警戒，他也对花花草草毫无兴趣。让他赏花，还不如给条棍子耍一会儿带劲。
“前面就到山顶了，”玉京像是走累了，停下喘息了一回，指着不远处的两株歪脖松：“那里就是山顶，视野极好，可以一眼看到宫城。”
卫熠闻言，蓦地驻步。
他怔怔地望着那两株树，又猛地回头，看着来的那条路。
确实是这里！
一瞬间，全身的血液仿佛刹那倒流，眼前仿佛又看见那冲天的烈焰，皑皑白雪，不绝于耳如鬼哭狼嚎般的风哨。
她带他来的，竟是她前世的埋骨之所。
“卫兄！”甄玉京已走到坡顶，笑着朝他招手：“快来啊！”
耳中却骤然听见远处弦音。
卫熠心底窜起一股寒意，他大叫一声：“趴下！”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朝她追去。
玉京其实没有听清他在喊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已在王钟秀靶心，所以听他大呼一声，便知有警，因没听清他要她做什么，只想要逃，转身便跑。
卫熠大步追上来，拼尽全力伸臂一抓，却因她也极力奔跑竟抓了个空。耳边已听到箭矢带起的锐音，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做到的，整个人奋力前冲，猛地将她抱进怀中。
白羽箭从他面颊错过，剪过的箭羽在他面上擦出一道血痕。
却丝毫也不觉得疼。
他抱着她整个扑向树干，怕伤到她，千钧一发之时硬生生侧身，右肩重重撞在铸铁般坚硬的树干上，右膝撞到旁边山石，顿时传来一阵钻心之痛。
落了夜雨的树冠被撞得簌簌晃动。
数不清的雨粒筛下，他下意识地弓起身体将她整个埋进怀里，垂颈替她挡下头顶所有雨滴。
玉京侧耳贴在他胸前，如战鼓擂响般又重又急的心跳声，沉沉传入耳中。
莫名地，她那颗向来冷定的心，竟也跟着跳得急快起来。
或是因为距离极近，她眼前再次亮起光流，数不清的图景如之前一般纷纷涌进心间。
铁灰色的天空下，黑色的巉岩石堡上，她曾见过的那面黑色长旒军旗明明已破烂不堪，却仍在寒风中张牙舞爪地猎猎生响。
圆形的堡顶上异常地干净，除了陈旧的血迹，连一支断箭、一块石子也没有。
十几具军士的尸身被抬放在堡顶上，似乎有人号令，原本在收拾四周的军士稀稀拉拉地走近来，自觉地站成两排，默默地立于尸身前。
他站在最前面，胸前的战甲已看不清颜色，更辩不出军阶。他抬起右手，贴在左胸心脏处，缓缓握拳，叩击两次。
后面的人跟着他，也皆如此。然后，他们开始唱歌。听不见声音，可她知道，那大概是送行的军歌。
很多人泪流满面。可他没有。
卫熠始终紧闭双目，待大家唱完，他大声喝令，所有人瞬间精神振奋，高呼振臂，眼中像燃着复仇的烈焰，高喊着抓起兵器朝垛口冲过去。
她看到其中几人的双唇，辩认出“来呀！”和“拼了！”。
她看到有人一把拽下残存的战袍或铁甲，在酷寒中光起膀子吼叫厮杀。
她又看到好几次的离别。每一次，他们都右手贴向心脏，握紧拳，叩击两次。
她以为的好勇斗狠的手势，竟是他们与同袍诀别的姿势。
头顶雨滴渐稀，卫熠意识到自己行动冒犯，忙放开玉京，但还是拖着她一拧身藏到树后。
他机警地听了一会儿动静，埋伏在远处的那人一射不中，便迅速撤走。
想是怕他寻过去。
他环视四周，除了刚才那处山凹，再没有可以伏击之处，来的应该就是一个人。
他微微透口气，方觉右膝巨痛，本可以强自维持，却不想碧落海的毒性突然发作起来，五脏六腑瞬间像被巨斧搅动，他痛得眼前一黑，竟膝盖一软蹲下身去。
玉京见状忙伸手欲扶，却被卫熠一个闪身，不经意地蹙起眉，装做无事的样子，就势坐在树下。
他不情愿她看见自己的哪怕一丝一毫的狼狈，可她偏要凑上来。
“你受伤了？”她忙也蹲下来，“可是方才撞到了？”
“无事。”他闭目扭开头。
他一直以为罗欢给玉京的毒药是碧落海，可现在看来并不全是。那当是一种在北疆毒物基础上改制过的秘药，当他饮下解药以为自己已经好了之后，还是会在每日的某时毒性突然发作，一瞬间身躯被击穿的错觉，有时能痛得他无法站立。
玉京意识到他的想法，只得将表达关切的话抿回唇间。
本来想陪他一起在树下坐坐的，但又觉得，自己在此处，或许令他更如坐针毡，玉京站起身，状若轻松地踱到山边。
这个地方，算是她前世肉身最后到达的地方。
三审仪行案后，丹阳王氏被抄家灭族，王钟秀因得到消息连夜逃走，后来便阴魂不散地跟着她。
她也知道两人之间必有一战，于是将发了狂的王钟秀引到此处。
前世她在这里埋下法器，为了确保杀死王钟秀，决战之日，她引动阵法，将自己与王钟秀都困在阵中。
那场玉石俱焚的斗法，她破血戮身，以剑血咒令王钟秀尸身炸裂，魂魄寸段！
而她也重创累累，暴血而亡。
死后她魂魄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丹阳，毁了王钟秀早就修好的龙凤丹穴，令丹阳王氏一百余口的阴魂，再无倚靠，很快便四散飘离。
做完这一切，她累得连魂魄都飘不起来了。
将自己挂在丹阳的一颗柳树上，过了好些天才清醒。
那日冬去春来，她听路人讲起，与她一起谋划三审仪行案的老搭档潘太尉也被贬了，所贬之地，恰是母亲的娘家越海。
她一时兴起，便飘去看望故人。从那之后，再也没有踏进上京一步。
玉京走到崖边，抬手轻轻抚上梅树的枝干。
后来天子意识到三审仪行案，自己竟是被她反复利用，一怒之下将她暴血而亡的尸身寻回，倒吊在斫骨柱上示众。
她满不在乎。
死都死了。
也没准备复活，区区肉身，一具皮囊而已。
后来又听说，有人偷偷将她斫骨柱上的尸身给偷换掉，惹得天子差点气晕过去。
她还是不在乎。
更从未打听过是谁做的此事。
她在世时，想护着的，一个也没有护住。
前世的甄玉京，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或许正是心里清楚这个结论，她才从来不敢回头。
因为每次回望，都是刀绞入腹、万箭穿心之痛。
“大人在想什么？”大约是愧疚刚才对她的冷待，卫熠站起身，朝她走来。
玉京微微一笑，答非所问地指着前面的一株梅树道：“这株梅花名叫‘疏香’，是我给起的名字。”
卫熠心里奇怪一棵梅树为何叫“书香”，但他不是爱打听的性子，只默默地走到她身后。虽然四周并未发现有警，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定定站在她身后一步之处警戒。
“我小时候第一次来这儿，是为了查看龙脉。”她忽然开口，说的却是往事：“当时是夏季，树上只有叶子。我对同行的太后娘娘说，这株树会开花，可是，花无香气。”
卫熠没有说话。只听她顿了顿，接着说道：“因为这株树生在京城的龙脉之上。咱们大夏是极特殊的母子龙脉。”
“何谓，母子龙脉？”卫熠好奇地问。
“就是一条龙脉毁断后，还有一条续上的龙脉。”玉京平静地解释：“这样的龙脉，注定王朝中必断绝，接续才生。”
卫熠心中大惊。
前世他破城焚宫，本只想烧掉王钟秀的所有宫观，却不料，吓死了本就奄奄一息的皇帝。他一直在想，自己大概会成为史书里的弑君之臣遗臭万年吧。可若是……
“这株树，就长在母子龙脉的母脉头顶上。所以，它必被夺香。这是越海俞氏的《雪占书》上写的。”
卫熠眼中讶然。玉京笑了一下道：
“那日太后娘娘和同来的几位娘娘也都是你这个表情。不过，我可不会告诉她们，我是从哪儿学来的。我就是笃定地说，这株梅树会开出没有香气的花朵。
“哪怕它开千朵、万朵，也不会有一丝香气。
“她们初时半信半疑，然后特特地等到下雪，又带我来。证实了我的话，她们便在此对我跪拜。”
卫熠蓦地提起一口凉气。
前世他也只知她是深受皇家看重的御封神女，却不知，太后竟然也……
“加上之前，我在宫中用星占预言过河北大震、江南无雨，天子也引为神异，便下金册，封我为‘护国神女’。
“当时爹爹还是国师之尊，没有别的封号能给我，便加封了一个神女的尊号。”
玉京远远地望着雾气朦胧中的高大宫城。
“没有人知道，这里是龙脉之首。当年先祖发现龙脉所在，便谎称爱梅，在这里的梅观住下，以点穴之术封住龙脉环光，令它不能再被别的方士发现。
“又在山上遍植梅树，梅引天香，可供奉地下龙脉，绵绵不绝。所以，先祖当年，拳拳赤子之心，是一心守护皇室的。”
卫熠怔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龙脉的威力真有这么大么？万一被毁，皇家便会倾覆？”
玉京笑了笑。
“哪有那么好的事？积善之家，尚有余庆。怀德的天子，才能为后世积累福泽，流布天下。民心才是天心。失了民心，不管龙脉守护得再好，皇家亦无法保全。”
她说着，合掌于胸，浅浅阖目垂首。
卫熠注视着她的侧影。纤细粉颈微微弯垂，纤长的秀睫点点闪动，一片清气化为蝴蝶，轻轻飞落他心上。
过了几息，她才慢慢张开眼睫。
“虽然龙脉护不了偌大的天家，许个愿却是很灵的。”她转目望向卫熠，笑道：“卫兄也许个愿吧？”
卫熠有些想笑。
他活两世，从来不向别人许愿。他的愿望，都要自己达成。
“大人方才许了什么愿？”他不答反问。
玉京大大方方地说：“我要拿回属于甄氏的国师之位。”
“所以特来许愿？”他微有嘲意。
玉京也不答他，正色问：“卫兄可有愿望？”
卫熠看向远方，浅浅地哼了一声。
“我的愿望，从来自己守。”
卫熠当然有愿望。
卫熠的愿望，便是让你甄玉京，平安地活着。
你想做什么，都可安心去做。
直到抓住“仪行案”的把柄，才借着那个案子，一而再、再而三地与王钟秀斗法，最终虽将王氏连根拔起，可自己的家族、父母叔伯、兄弟姐妹，亦全部罹难。
传承千年的乐浪甄氏，再不存于天地之间。
玉京打马带卫熠来到城东的馒头山下。山并不高，突兀地立于大片荒田之上，远看倒像一座孤独的山陵。
“这里原有一座道观，名字便叫梅观，是前朝一位姓梅的大臣的家庙。”玉京边说着，在道旁滚鞍下马。
不远处的竹寮里忽然跑出一个穿道服的小童，来到玉京面前，双手合抱，恭敬行了一礼道：“真师。”
玉京道号“玄真”，故而禁宫和京中认识她的道童，都以“真师”相称。
玉京将马缰递给他，问道：“山上梅花还开着么？”
道童知她是来赏梅，答道：“多是谢了的，但真师素爱的那株‘玉蝶’，还有真师赐名的‘疏香’，倒还都开着。”
玉京一听，面上露出笑容：“那更好。”她招呼后面的卫熠，“走吧？”
道童很是乖巧地上前接过卫熠的缰绳，朝二人行礼相送。卫熠打量了道童一眼，没说什么，跟在玉京身后踏入上山的小径。
山并不高，但小径两边遍生梅树，有些粗干虬枝，看去似有百年树龄。
“若是早来两个月，这路两边全是盛开的梅花，还有些极珍贵的品种。有一种叫做‘十日散云’，一夜繁花盛开，花开如云，三日而谢，香气却七日不散，所以叫‘十日散云’。”
玉京兴致勃勃地向卫熠讲解诸品梅花，卫熠听得心不在焉。
他一路过来都在警戒四周，即使不需警戒，他也对花花草草毫无兴趣。让他赏花，还不如给条棍子耍一会儿带劲。
“前面就到山顶了，”玉京像是走累了，停下喘息了一回，指着不远处的两株歪脖松：“那里就是山顶，视野极好，可以一眼看到宫城。”
卫熠闻言，蓦地驻步。
他怔怔地望着那两株树，又猛地回头，看着来的那条路。
确实是这里！
一瞬间，全身的血液仿佛刹那倒流，眼前仿佛又看见那冲天的烈焰，皑皑白雪，不绝于耳如鬼哭狼嚎般的风哨。
她带他来的，竟是她前世的埋骨之所。
“卫兄！”甄玉京已走到坡顶，笑着朝他招手：“快来啊！”
耳中却骤然听见远处弦音。
卫熠心底窜起一股寒意，他大叫一声：“趴下！”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朝她追去。
玉京其实没有听清他在喊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已在王钟秀靶心，所以听他大呼一声，便知有警，因没听清他要她做什么，只想要逃，转身便跑。
卫熠大步追上来，拼尽全力伸臂一抓，却因她也极力奔跑竟抓了个空。耳边已听到箭矢带起的锐音，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做到的，整个人奋力前冲，猛地将她抱进怀中。
白羽箭从他面颊错过，剪过的箭羽在他面上擦出一道血痕。
却丝毫也不觉得疼。
他抱着她整个扑向树干，怕伤到她，千钧一发之时硬生生侧身，右肩重重撞在铸铁般坚硬的树干上，右膝撞到旁边山石，顿时传来一阵钻心之痛。
落了夜雨的树冠被撞得簌簌晃动。
数不清的雨粒筛下，他下意识地弓起身体将她整个埋进怀里，垂颈替她挡下头顶所有雨滴。
玉京侧耳贴在他胸前，如战鼓擂响般又重又急的心跳声，沉沉传入耳中。
莫名地，她那颗向来冷定的心，竟也跟着跳得急快起来。
或是因为距离极近，她眼前再次亮起光流，数不清的图景如之前一般纷纷涌进心间。
铁灰色的天空下，黑色的巉岩石堡上，她曾见过的那面黑色长旒军旗明明已破烂不堪，却仍在寒风中张牙舞爪地猎猎生响。
圆形的堡顶上异常地干净，除了陈旧的血迹，连一支断箭、一块石子也没有。
十几具军士的尸身被抬放在堡顶上，似乎有人号令，原本在收拾四周的军士稀稀拉拉地走近来，自觉地站成两排，默默地立于尸身前。
他站在最前面，胸前的战甲已看不清颜色，更辩不出军阶。他抬起右手，贴在左胸心脏处，缓缓握拳，叩击两次。
后面的人跟着他，也皆如此。然后，他们开始唱歌。听不见声音，可她知道，那大概是送行的军歌。
很多人泪流满面。可他没有。
卫熠始终紧闭双目，待大家唱完，他大声喝令，所有人瞬间精神振奋，高呼振臂，眼中像燃着复仇的烈焰，高喊着抓起兵器朝垛口冲过去。
她看到其中几人的双唇，辩认出“来呀！”和“拼了！”。
她看到有人一把拽下残存的战袍或铁甲，在酷寒中光起膀子吼叫厮杀。
她又看到好几次的离别。每一次，他们都右手贴向心脏，握紧拳，叩击两次。
她以为的好勇斗狠的手势，竟是他们与同袍诀别的姿势。
头顶雨滴渐稀，卫熠意识到自己行动冒犯，忙放开玉京，但还是拖着她一拧身藏到树后。
他机警地听了一会儿动静，埋伏在远处的那人一射不中，便迅速撤走。
想是怕他寻过去。
他环视四周，除了刚才那处山凹，再没有可以伏击之处，来的应该就是一个人。
他微微透口气，方觉右膝巨痛，本可以强自维持，却不想碧落海的毒性突然发作起来，五脏六腑瞬间像被巨斧搅动，他痛得眼前一黑，竟膝盖一软蹲下身去。
玉京见状忙伸手欲扶，却被卫熠一个闪身，不经意地蹙起眉，装做无事的样子，就势坐在树下。
他不情愿她看见自己的哪怕一丝一毫的狼狈，可她偏要凑上来。
“你受伤了？”她忙也蹲下来，“可是方才撞到了？”
“无事。”他闭目扭开头。
他一直以为罗欢给玉京的毒药是碧落海，可现在看来并不全是。那当是一种在北疆毒物基础上改制过的秘药，当他饮下解药以为自己已经好了之后，还是会在每日的某时毒性突然发作，一瞬间身躯被击穿的错觉，有时能痛得他无法站立。
玉京意识到他的想法，只得将表达关切的话抿回唇间。
本来想陪他一起在树下坐坐的，但又觉得，自己在此处，或许令他更如坐针毡，玉京站起身，状若轻松地踱到山边。
这个地方，算是她前世肉身最后到达的地方。
三审仪行案后，丹阳王氏被抄家灭族，王钟秀因得到消息连夜逃走，后来便阴魂不散地跟着她。
她也知道两人之间必有一战，于是将发了狂的王钟秀引到此处。
前世她在这里埋下法器，为了确保杀死王钟秀，决战之日，她引动阵法，将自己与王钟秀都困在阵中。
那场玉石俱焚的斗法，她破血戮身，以剑血咒令王钟秀尸身炸裂，魂魄寸段！
而她也重创累累，暴血而亡。
死后她魂魄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丹阳，毁了王钟秀早就修好的龙凤丹穴，令丹阳王氏一百余口的阴魂，再无倚靠，很快便四散飘离。
做完这一切，她累得连魂魄都飘不起来了。
将自己挂在丹阳的一颗柳树上，过了好些天才清醒。
那日冬去春来，她听路人讲起，与她一起谋划三审仪行案的老搭档潘太尉也被贬了，所贬之地，恰是母亲的娘家越海。
她一时兴起，便飘去看望故人。从那之后，再也没有踏进上京一步。
玉京走到崖边，抬手轻轻抚上梅树的枝干。
后来天子意识到三审仪行案，自己竟是被她反复利用，一怒之下将她暴血而亡的尸身寻回，倒吊在斫骨柱上示众。
她满不在乎。
死都死了。
也没准备复活，区区肉身，一具皮囊而已。
后来又听说，有人偷偷将她斫骨柱上的尸身给偷换掉，惹得天子差点气晕过去。
她还是不在乎。
更从未打听过是谁做的此事。
她在世时，想护着的，一个也没有护住。
前世的甄玉京，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或许正是心里清楚这个结论，她才从来不敢回头。
因为每次回望，都是刀绞入腹、万箭穿心之痛。
“大人在想什么？”大约是愧疚刚才对她的冷待，卫熠站起身，朝她走来。
玉京微微一笑，答非所问地指着前面的一株梅树道：“这株梅花名叫‘疏香’，是我给起的名字。”
卫熠心里奇怪一棵梅树为何叫“书香”，但他不是爱打听的性子，只默默地走到她身后。虽然四周并未发现有警，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定定站在她身后一步之处警戒。
“我小时候第一次来这儿，是为了查看龙脉。”她忽然开口，说的却是往事：“当时是夏季，树上只有叶子。我对同行的太后娘娘说，这株树会开花，可是，花无香气。”
卫熠没有说话。只听她顿了顿，接着说道：“因为这株树生在京城的龙脉之上。咱们大夏是极特殊的母子龙脉。”
“何谓，母子龙脉？”卫熠好奇地问。
“就是一条龙脉毁断后，还有一条续上的龙脉。”玉京平静地解释：“这样的龙脉，注定王朝中必断绝，接续才生。”
卫熠心中大惊。
前世他破城焚宫，本只想烧掉王钟秀的所有宫观，却不料，吓死了本就奄奄一息的皇帝。他一直在想，自己大概会成为史书里的弑君之臣遗臭万年吧。可若是……
“这株树，就长在母子龙脉的母脉头顶上。所以，它必被夺香。这是越海俞氏的《雪占书》上写的。”
卫熠眼中讶然。玉京笑了一下道：
“那日太后娘娘和同来的几位娘娘也都是你这个表情。不过，我可不会告诉她们，我是从哪儿学来的。我就是笃定地说，这株梅树会开出没有香气的花朵。
“哪怕它开千朵、万朵，也不会有一丝香气。
“她们初时半信半疑，然后特特地等到下雪，又带我来。证实了我的话，她们便在此对我跪拜。”
卫熠蓦地提起一口凉气。
前世他也只知她是深受皇家看重的御封神女，却不知，太后竟然也……
“加上之前，我在宫中用星占预言过河北大震、江南无雨，天子也引为神异，便下金册，封我为‘护国神女’。
“当时爹爹还是国师之尊，没有别的封号能给我，便加封了一个神女的尊号。”
玉京远远地望着雾气朦胧中的高大宫城。
“没有人知道，这里是龙脉之首。当年先祖发现龙脉所在，便谎称爱梅，在这里的梅观住下，以点穴之术封住龙脉环光，令它不能再被别的方士发现。
“又在山上遍植梅树，梅引天香，可供奉地下龙脉，绵绵不绝。所以，先祖当年，拳拳赤子之心，是一心守护皇室的。”
卫熠怔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龙脉的威力真有这么大么？万一被毁，皇家便会倾覆？”
玉京笑了笑。
“哪有那么好的事？积善之家，尚有余庆。怀德的天子，才能为后世积累福泽，流布天下。民心才是天心。失了民心，不管龙脉守护得再好，皇家亦无法保全。”
她说着，合掌于胸，浅浅阖目垂首。
卫熠注视着她的侧影。纤细粉颈微微弯垂，纤长的秀睫点点闪动，一片清气化为蝴蝶，轻轻飞落他心上。
过了几息，她才慢慢张开眼睫。
“虽然龙脉护不了偌大的天家，许个愿却是很灵的。”她转目望向卫熠，笑道：“卫兄也许个愿吧？”
卫熠有些想笑。
他活两世，从来不向别人许愿。他的愿望，都要自己达成。
“大人方才许了什么愿？”他不答反问。
玉京大大方方地说：“我要拿回属于甄氏的国师之位。”
“所以特来许愿？”他微有嘲意。
玉京也不答他，正色问：“卫兄可有愿望？”
卫熠看向远方，浅浅地哼了一声。
“我的愿望，从来自己守。”
卫熠当然有愿望。
卫熠的愿望，便是让你甄玉京，平安地活着。
你想做什么，都可安心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