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的早朝,让如日中天的王钟秀初次尝到四面楚歌的滋味。

    只是,一开始的慌张过后,他很快便又镇静下来。这些言官看似咄咄逼人,但他们所奏的都是蒋钦若的罪证。

    可惜蒋钦若这把火,很难烧到他王钟秀身上。别说蒋钦若已死,就算他还活着,凭他,也不敢攀罪自己的师父。

    倒是袁无涯有些棘手。

    那些言官写文章,惯会避重就轻。他们以为他听不出来,可跟他们斗了这么多年,他早就练出了玲珑七窍、火眼金睛!

    他们埋下恶毒的引线,奏沂州方士袁氏,私结叛军,驱窜攻城!

    他们将这件事,与蒋钦若的事混在一处,一旦他听不出,迷迷糊糊地认了,后面他便与那事再也生撇不开!

    这帮奸滑之徒,他怎会让他们如愿!

    于是朝堂之上,王钟秀跪下认罪,但只认教徒无方之罪,至于什么沂州袁氏?关他屁事!

    王钟秀在朝上,跪奏天子,洋洋洒洒地将袁无涯跟自己撇了个清楚,再三重申,此人如此为恶,请有司重重查处!

    天下方士,流派众多,难免泥沙俱下,良莠不齐。如今既暴出袁氏这般胆大包天、私通叛军之人,更该效杀鸡儆??之状,从重严处!绝不姑息!

    定要将此人明罪示众、囚车游街、腰斩弃市……

    王钟秀在朝堂的振振言辞,很快便通过魏陌建立的军情渠道,传进甄玉京耳朵里。

    正坐在玉京对面等消息的甄暇,讶异地拈着天水色莲瓣边茶盏,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玉京从小聪颖慧秀,心思玲珑,可她是怎么做到的,竟令王钟秀于大朝会上,以如此激烈的言辞抛弃袁无涯?

    诸方士世家谁不知道,沂州袁氏抱的是他王钟秀的大腿?这几年,袁氏也算忠心耿耿地帮他王钟秀干了不少坏事。

    这就是他的下场?

    那其它世家,谁还敢继续依附丹阳王氏?

    “玉京……”可他刚准备问,甄玉京先已放下茶盏,起身辞别:

    “暇哥,我要出去一趟,午膳就不在家吃了。六叔会和我在一起,你帮着照顾一下玉蒙。”

    甄暇只得答应,答应完又有些沮丧。

    他已有好久不曾像从前一样,和她坐着闲叙。从前那般血浓于水的兄妹之情,像是越来越冷淡下来。

    甄暇陪着玉京走到暗道门外,看见早已等在那里的卫熠,心头突地一震。

    卫熠!对,就是这个卫熠来了之后,玉京就对他越来越冷淡了。

    虽然她说过,她不过是要“用”他。可一介武夫,值得她那样重视吗?!甚至为了他,拒绝了明远侯府的姻亲!

    甄暇越想越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甄魏两家世交百年,玉京幼时住在宫中时,因负责禁卫的卫尉营在魏氏手中,她自幼便常受侯府照应。

    偶尔出宫会面家人,也都安排在侯府。离宫和入宫之前的小住,也全是在魏府中。

    魏府上上下下,早已视她为世子夫人,如今她一任性,就要毁婚!那魏侯的脸面何存?!两家的世交还要不要了?!

    甄暇越想越觉得,兹事体大,他等不得明日,当即便急匆匆地朝外面走去。

    -

    下朝后,潘文远与这次参与围攻王钟秀的几名清流,陆续改装悄悄来到货栈,与甄士明和甄玉京秘密碰头。

    “可恨未能取奸贼项上狗头!”御史中丞单良一拳捶在木桌上,茶盏都是一晃。

    “王贼奸滑,将自己与蒋钦若撇得干干净净的!”另一个姓杜的言官也恨声。

    大家都对另一个远在沂州的方士没什么兴趣,若不是甄玉京再三申明此人能助扳倒王氏,他们可能都不会将姓袁的加进弹颏的章奏中。

    “姓王的不要脸!”另一个郎中服色的官员还在痛骂:“天下谁不知蒋钦若就是他王钟秀的狗腿子!”

    “可他抵死不认,咱们又没有确凿的证据,只能先点到为止。”潘文远劝诫一句,自己也长叹口气。

    甄六郎见大家士气低落,宽慰道:“王钟秀获宠多年,不是一件事可以扳倒他的。这次能澄清事实,已让他失了民望,而咱们己方无伤,这已是极大的成就。”

    “正是。”玉京也柔柔开口:“王钟秀毕竟不是朝臣,他是御封的国师。只有天子对他心生疑忌,那时,才是我们真正除去他的时候。”

    她一语击中要害,原本没将她放在眼中的几位朝臣都不由朝她看过来。

    “依甄大人的意思,下一步该如何才好?”潘文远早年曾参与过那场惊心动魄的“春台历案”,深知甄玉京的厉害,言语间已放下正三品的身段,诚心询问。

    玉京也不忸怩,大方言道:“当务之急,咱们要先了结蔡州之案。此事现在尚热,天子绝不会宽待涉案之人,所以蒋钦若,包括沂州的袁氏等人,虽然蒋已死,但剩下的几人,亦皆是王钟秀的膀臂。咱们要借蔡州一事,彻底剪除他这几名羽翼。”

    “不错!”

    “正是!”几人皆是同意。

    玉京又道:“其二,要再三上书天子,赦免被逼离镇的刘抟将军。逼民而反与逼军而反,是两个罪名。只要坐实刘抟是被逼反,蒋钦若罪加一等,四罪合一,看看能不能够上铲除山门之罪。”

    “啊?!”潘文远头皮都是一麻。

    他甚少关注此类法条,是以之前倒不曾想到利用这一条。

    “是了,若能数罪合一,定他个‘左道乱政’,只怕王钟秀掌教的玄一教都要山门不保!”

    所有人一听还有此等好事,顿时一扫低郁,头碰头地开始研究起来。

    只有甄六郎没有参与。

    他知道此事已毕,蔡州案能打成这样,已是极大的意外之喜。

    至于“左道乱政”,只要天子没有厌弃王钟秀,就不会将如此重大的罪名扣在他头上。

    甄士明慢慢在草厅中走动着。

    他如今身中剧毒,余生无多,最大的愿望便是在死前看着丹阳王氏覆宗灭祀、土崩瓦解。

    王钟秀枉为国师,为了一己之私利,置天下百姓于不顾,为获圣宠,一味引诱皇帝沉溺女色、荒国废政!

    大夏王朝传祚百年,本就积弊良久。如今北凉新上位的国君年轻有为,对大夏膏腴之地垂涎不止,若天子不能勤奋国事,亲贤近能,而一味纵欲昏聩,忠奸颠倒,不消多年,必定四野生患,鸟焚鱼烂!

    甄士明满怀愤懑,只觉眼前一黑,身子摇晃,他不由得踉跄几步,想抓住前方的几案稳住身体。

    “六叔!”扶住他的却是甄玉京。

    她余光一直关注着六叔的情况,发现他摇摇欲坠,忙赶来扶住。

    “六叔别走动了,先坐下歇歇。”玉京扶着甄士明在草厅另一侧的条案边坐下。

    “您的清凉丸呢?”

    甄士明从腰橐中取出一个小瓷瓶,玉京忙双手接过,倾出一粒荷青色药丸,放到甄士明掌中。

    “事情是一步一步做的,”玉京知道六叔的心情,轻声安慰道:“盖因如此,您现在更要好好将养身体,到时亲眼看着王氏被连根拔起。”

    甄士明往口中送药的动作微微一滞。

    “不会太远的。”她笃定地说着,敛裙起身,似是向他一礼:“六叔稍坐,我先过去了。”

    甄士明点了点头。

    他微微凝起神,听着自那边发出的热切议论之声。

    其实潘文远他们不知道,甄玉京将蒋钦若的罪证抛出,其真实的目标根本不是王钟秀,而是藏是最深的袁氏。

    只是连他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从何时开始打算铲除袁氏的。从前她一直并不把袁氏放在眼中。

    或许,还是因为她阿娘吧。

    若真是因为那件事,那么事发到现在,不过短短两个月。

    袁氏已经从安稳逍遥的小世家,成了被迫逃亡的丧家之犬。

    甄士明的双目,在药力作用下渐渐恢复清明。他不由望向侄女所在的方向。

    对这孩子最深刻的印象,还停留在那年,他接替长兄继任钦天监监正,袭职前进宫谢恩,特意求了太后娘娘的恩旨,去看望在玄真观祈福修道的甄玉京。

    她前一日才得到兄长在沂州仙逝的消息,年仅五岁的小人儿,明明偷蒙着被子哭泣整夜,却因为服了丹药,面上一点也瞧不出来。

    只有单独见到他时,那双服药后毫无光彩的大眼睛中,如泉般涌出眼泪。

    这件事在他心里留下极深的伤痕。

    外人皆道太后娘娘珍爱玉京,可是当她哭着请求出宫见父亲最后一面的时候,太后却因一点小恙而拒绝了她,教她继续在宫观中修行,为自己祈福。

    不知玉京心里曾是多么失望,但那件事后,外人眼中所见的,却是太后与甄氏相互倚存,共同对抗皇帝与丹阳王氏的力量。

    这么多年过去,甄玉京早已经不再是那个只能默默无声、泪如泉涌的小姑娘。

    甄士明远远地望着明灭灯火下正身端坐的甄玉京。

    他是后来才知道,当年甄玉京为了不让任何人见到她泪痕,悄悄求俞芝遥给了她一种名为“死面”的丹药。

    服用后脸上像生出一层面具般,便是流泪也不会哭肿眼睛。但服后面部麻痹,极有可能会永久地变成死面人。

    甄玉京的勇气与绝决,他是从那时,便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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