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几人散去,各从不同的出口换装出发。

    六郎与玉京步出草堂,打算从后部的仓房暗道回玉苑。

    早在几个月前,甄六郎觅得玉苑后,便借口翻修,悄悄打通了玉苑到货栈的暗道。而那家货栈本身,也是刑部的秘密据点之一,知道的人并不多,再加上暗道互通,又多几分安全。

    “咦,你带来那个卫小郎呢?”六郎出来没看见卫熠,立刻便警觉起来。

    倒是玉京不慌不忙,十分信任那人的样子:“他不会离开,定是在别处有事。”

    她在左近找了找,果然看见外头院子里,专心地坐在马车旁边不知在编什么的卫熠。

    “卫兄?”她走过去,看了看地上已经编好大半的物事。它看上去像一张席子,却是由很多寸许的方形甲片组成。

    “这是什么?”她问。

    “挡箭的。”卫熠头都没抬地回,手上亦不停。他做这些事异常熟练,好像做了千百遍。

    “差不多了,你再等会儿。”他又道。

    玉京毫不反驳,应了一声便走回六郎身边:“我这里还有些事,六叔先回去吧,免得阿蒙悬望。”

    甄士明暗自吃惊,但他深知玉京做事周全,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了。

    “他……?”他试探一问。

    玉京笑了笑,“足可信任。”

    甄士明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先去了暗道。

    玉京返身回到卫熠旁边,敛了青衫蹲在旁边看他编那个甲席。

    “这是用在马车上的么?”她没话找话的地问。

    “嗯,”他极快地编完最后一排,手指灵活地打了个结,又用力拉几下,确定牢固,便站起身,拎起甲席哗啦一抖。

    玉京起身退到一边,看他拎着那张甲片做的席子钻进车厢,将留好的绳头一个一个从先前钻好的孔洞穿过,结牢,再将外面的锦帘放下,严严实实地挡住上面的痕迹。

    玉京好奇地走近,探头再一看,这才发现,他一个下午,竟将整个车厢都铺上了密密的甲片席。

    难怪前几天看他在和亥字营的廖统领切磋武艺,直接把廖祥打得心服口服后,又拉他在一边嘀咕。

    想来,便是在找廖祥要甲衣吧?

    “这马车又是哪儿来的?”她说这话其实是想夸他几句。其实她早就看见侧板上刑部的徽记,但潘文远可不是好打交道的人,她打算问明了夸他能干的。

    可卫熠一直没说话,他正仰着头给车内的绳头打结,他身材高大,在车厢内本就无法站立,加之天色已暗,为能看清绳结,他几乎半蹲着身子抵在车板上,看着就费力。

    玉京忙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吹亮明火,高高举起给他照着。

    他不知为何,忽然定定地回头看了一眼她,却又没说话,沉默着又回头去干活。

    玉京莫名被他这一眼看得有些心慌,还没想透什么缘故,便听他说道:“马车是找潘侍郎要的,这块车厢板是铁木做的,木质比寻常车板都要密实,箭矢不容易射透。”

    原来是为这个。

    “你要来是给我用的么?”她问。

    “不然呢,我坐么。”他平静地说着调侃她的话,倒叫她有点不知怎么接好。

    好在他立刻又道:“大人要在京中行走,我得有所准备。这辆马车改好还需几日,希望大人这几天不要再出去踏春游玩了。”

    玉京有些无语。

    带他出去玩还被抱怨呢。

    自然,她也不是单纯带他去玩的。

    她真实的目的,是想借许愿之事,给他台阶,让他说出要求。她也好趁此机会给他画画大饼。

    其实之前她便多次暗示过他,她可以在魏侯那里说得上话,他有什么要求是可以提的。譬如是想投军边关杀敌建功,还是想进卫尉营守卫宫禁,这是两条完全不同的晋升之途。

    不论是什么,都得他说出来才成。

    可没想到,这人直接回绝了她。

    说什么“我的愿望自己守”?真不知是天生木头脑袋不开窍,还是根本就看不上魏侯?

    一想起这事,玉京又尝到了那种熟悉的窒闷感。

    前世也是如此,她数次当面想向他施恩,无一例外都撞了南墙。

    也是,人家后来所有的军功爵位,都靠自己挣,根本不求谁。

    玉京将举酸的左手收回来,正要换右手举火折子,却听他说声:“不用了,剩下的明天吧。”

    玉京看了一眼车内,座位上明明还有一张甲席,看形状,应该是装在车顶上的。

    “走吧。”卫熠卷起那张甲席,将车内简单收拾干净,从另一边跳下马车。

    玉京想说,何不弄完算了?最后这一片,以他的速度,一盏茶的工夫也就好了。

    可是看卫熠,他已经大步走到场院一角的井台上,拿起竹舀在洗手了。

    该不会是怕她一直举火折子太累?玉京略感惊奇。

    前世的卫熠,好像没有这么乖巧的时候。

    他总是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样子,向他施恩他不要,示好碰钉子,反正就是油盐不进。后来她也看开了,凭什么有本事就要为她所用?就凭她买过他么。

    “走吧。”他走过来,两人相跟着走进暗道。

    关上身后的门,里面便没有了一丝亮光。玉京伸手摸火折,想点个亮,可手一滑,圆溜溜的火折竟掉在了地上。

    两人下意识地都弯腰去拾,只听“砰”一下,两人的头撞在了一处。

    眼前照旧刷地一亮,被动加深记忆一次。

    甄玉京:“……”

    卫熠倒是毫无所觉,与她单独呆在如此狭小黑暗的地方,他紧张得心都快要扑出来似的。

    见她呆着没动,他眼疾手快地长臂一伸,将火折捡了起来。

    常年被卫七训练,他其实是可以很快适应眼前黑暗的。就像现在,他能清楚看见她绸衣上泛着的微光。

    他扭开头,侧身走过她身边,站到前面,才拧开火折,吹亮了它。

    “走吧。”他声音都有些发紧,明明想要表现得轻松些的。

    心中懊恼起来,竟忘记要给她照亮,他直接抬脚便走。

    走出好几步,才听她在后面怯生生地叫:“卫熠!”

    他一下子顿住。

    “你,别走那么快。”她声音都听得出紧张。

    难道她是怕黑?脑子里飞快闪过这个念头。卫熠忙走回去,微弱的火光下,她难得地有些惶然。

    见他惊得都有些呆住,玉京勉强镇定,可是那些仿佛烙印在骨子里的嘶声阴魂不散地回荡在耳畔,令她毛骨悚然。

    “没关系,”她尽力放松身体,将捏得紧紧的拳藏在垂下的衣袖里。

    “你不必又跑回来,走慢些就是了。”

    他没说话,只是将手里的火折递过来。

    玉京本不想接,但恐惧仍是占了上风。她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发抖,勉力平稳地接过。

    原以为他会就走,却不料,他抬起右腕,解下缠着的护臂,抖开宽袖,单手绕了一下抓成一束,伸到她面前。

    “牵着走。”他话声平淡,却并无冷意。玉京迟了一瞬,还是走上前,伸出手轻轻牵住他的衣袖。

    “走了。”他道一声,便向前。走得不快,但也不慢。像是知道她的步速,刻意配合。

    玉京走在自己熟悉的节奏里,慢慢平复了心情。

    早年她被太后养在宫中时,有一次庆嫔为争宠伤了皇后的颜面,太后心疼侄女,寻了个由头重责庆嫔。庆嫔不服,弄了几条蛇想吓唬太后。

    夜间,群蛇被从窗口倾入寝殿,睡在外间碧纱阁里的玉京睡得浅,被嘶嘶的响声惊醒,当即大声喊来值夜的婢女保护太后,又叫太监速去御膳房叫来捕蛇手将蛇全部抓回,这才令太后免受伤害。

    那天所有人都夸赞玉京小小年纪便知为太后护驾,所有人都庆幸太后幸免于难,却无一人关心,只有五岁的甄玉京是否也受到惊吓需要抚慰。

    卫熠一直略侧着身子。

    这个姿势让他有些别扭,却可以确保余光一直看到她。

    前世对她了解太少,她亦从未表露过丝毫怯弱,他根本不知道,她会怕黑。

    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脑海中浮出她日复一日端立在玉座帘后的纤影。

    为了向王钟秀复仇,她挑动太后与皇帝争权,借助太后和前朝反感王钟秀的势力,始终死死缠住王钟秀,硬是一步一步,将他从一手遮天的国师之位拉下马,狠狠踩进地狱里。

    若说他卫熠一生服过谁。

    或许只有甄玉京。

    哪怕整个世界都陷于严冬,她也会顽强地破开泥土,舒展出柔绿的嫩叶,成为这世上第一缕春色。

    明明看着是那样的柔弱,却偏偏是这世上最坚韧,扯不断、斩不烂的一根藤。

    “到了,大人。”他推开前面的门,顿时数道烛光扑入暗道,见她一惊,他忙侧身抬袖,替她挡住照进双眸的火光。

    “多谢。”她步出暗道,回身致意。

    他也揖还一礼,与她道别。

    她顺着废园的小径往内院走,他则转身,去他所住的前院,刚才暗道中短暂的相依为命般的温情,被飘荡着花香的晚风一吹,仿佛便散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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