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午后,姜瑶同一干人在后院捉迷藏,赵嬷嬷已到,她索性径直让赵嬷嬷在一旁教沈如春规矩,而这一侧是她们嬉笑打闹的声音。

    早些时辰那两个男宠自然也在其中,还多了许多姿容出众的男子,无一不是涂脂抹粉。每个人身上的香粉气让庭芳苑混杂了许多乱七八糟的香味,丛筠目光难掩鄙夷与嫌弃,时时皱着鼻子。

    “公主,这边。”

    “这儿呐公主。”

    “还有我呀公主。”

    一阵阵的呼唤让丛筠心中烦躁不已,偏生姜瑶身处其中玩得不亦乐乎,丛筠便禁不住冷笑一声。

    “专心些!”丛筠背上猝不及防狠狠挨了一抽,是赵嬷嬷手中的竹笞。那是姜瑶亲手给她的,交给她时目光故意落在丛筠身上叮嘱道:“若是他有不服管教忤逆之处,嬷嬷只管狠狠教训便是。”

    赵嬷嬷也的确将这番话听进了心里,丛筠一个步子,一个抬手,一个躬身甚至是一个眼神,都能轻易因为不合她眼缘和心意招致一顿鞭笞。

    细细的竹条并无法带来彻骨的疼痛,只是一丝一缕细细密密的疼,积攒到一块很磨人。

    打完了背上又换腿上,最后是手上胳膊上。兴许是有所顾虑,赵嬷嬷很贴心的没有伤到丛筠那张脸。

    丛筠只觉得身上被抽打的地方火辣辣的疼,由疼痛又带来奇异的燥热和痒,他忍不住要伸手去挠的时候又挨了一竹条。

    “嘶。”丛筠终于忍不住轻呼出声,又招来一顿责骂。

    赵嬷嬷冷哼:“这点儿小伤小痛就要大呼小叫,真是细皮嫩肉,比皇家的公主阿哥们还要金贵。”

    丛筠自认不算吃不了苦头的人,家中往日也并不过分娇纵他,只是今日突然落得如此境地,弄得他心上一时难免不平委屈。说到底,他毕竟年纪尚小。

    “抓住了。”姜瑶抱住一个人,伸手就将蒙在眼上的布扯下来。

    但忽略了被她抱住的这人个头较她还低些,甚至身上也没有那股脂粉香气,只有淡淡的熏香,像松像梅又像竹。

    丛筠被姜瑶抱住的那一刻就愣在原地,也忘了推开。这也是他头一次和姑娘间有如此亲密的接触,姜瑶看到他的脸时,就见到他面上那一副傻愣愣的样子。

    似乎是这幅样子让她失去了兴趣,一下推开他:“嬷嬷,将他带得更远些,别坏了我的兴致。”

    “是是是。”嬷嬷一边扯着丛筠走远,一边又补上了几下抽打。可丛筠看着一个男子重新给姜瑶蒙上眼,诱她来捉人时,内心里又觉得十分奇怪。

    就像他方才被扑来的姜瑶抱住一般。

    一开始的教习可谓是折磨,但慢慢适应过后他出的错处也越来越少,就连赵嬷嬷也挑不出来。只是身上的新伤叠着旧疤,皮肉破开又长好,逐渐结疤,他总是忍不住抠掉又等它结疤,弄得夜夜翻来覆去痒得难以入眠。

    天儿冷起来的时候,丛筠已经越来越少地想起爹娘了,那些祈盼和奢望都在一日日的苛待中逐渐被消磨了。

    姜瑶说着要他当男宠,起先他战战兢兢,唯恐姜瑶当真有那番想法。可是姜瑶却似乎又并瞧不上他,日日对他横眉竖目,没有分毫好脸色,只要一开口便是打压奚落,厌恶至极。

    为此,姜瑶让他同她苑中的太监们同吃同住,一同干活儿。待他比不上那些男宠分毫,身上的衣裳也被换成了粗布麻衣,一开始那衣裳质地粗糙他总是磨得不舒服,不是这处过敏便是那处疼痛,再加上旧伤新伤,他身上渐渐留下许多深浅的疤印。

    初来乍到的时候,园子里的人待他还算客套,只是后来察言观色发现他不过是姜瑶无聊时拿来逗闷取乐的玩物后对他也没了先前的好脸色,呼来喝去已是寻常,就连应当自己干的活计只要趁着旁人不在毫不客气悉数丢给他。

    自己的脏衣物,别的园子里太监宫女们的脏衣裳也都丢给他。

    几乎每一日安排给他的活计他都没法按时完成,等到夜深人静好容易要歇下,床铺也被人霸占了,只能勉强蜷在角落,扯过被子一角盖着,只是夜里又因为通铺人多,磨牙打呼声此起彼伏,稍微入眠又被吵醒。

    索性披衣而起,坐在廊苑下看冷冷清清的月光投映在地上的丛丛竹影,竹子被夜半的冷风吹得直晃时,像竹枝飘荡在如水的月光中,月上中天后地上银白的月光变成了冬日的银霜,熠熠生辉。

    他看得久些,眼睛也酸,身子也疲累,眼皮越来越重,就这么靠着墙边睡着了。

    可奇怪的是醒来的时候除了身上酸痛,竟然没有丝毫觉得冷。相反地,昨夜他觉得难得的暖和。

    庭芳苑里的太监见他忍气吞声,更是肆无忌惮。将他赶出了歇息的下房,姜瑶赏赐给下人御寒的那点儿银丝碳都是按着个人份例发的,也悉数被旁的给霸占了去。

    入冬的时候还给每人发了两床新褥子,也唯独丛筠没分到。他知道被人动了手脚,却又不愿多生事端,日日盼着姜瑶忘了还有他这么一号不起眼的人厌弃了他将他赶出宫去。

    他时时困惑的点便在此,姜瑶对他的厌恶是时时清清楚楚显露在面上的,可又偏偏逼他学宫里的劳什子规矩,将他丢在后院不闻不问任由他人凌辱欺侮。

    这样的相看两厌,宁愿互相折磨也不愿放自己离开。丛筠只觉得姜瑶十分懂得自讨苦吃。同时在吃苦的过程中又叫他人过得不甚如意,更算另类的本事。

    演变到后来,丛筠每日干完活连用膳的时辰也赶不上,粘在盆底至多一两口的剩菜剩饭经他之手总是刮得十分干净。只可惜终究只能填个牙缝,每日时时处于饥饿状态,终于拖得他在短短一月枯瘦到了可怕的地步,浑身的骨头,尤其是面颊上的格外明显的凸出来,整个人变成薄薄的一片,站稳时都觉得天旋地转辨不清方向。

    可某天突然变了样,待他赶去用膳时,盆里的饭菜都还有大半,他急迫地要去舀,又嗅到一股不寻常的味道,让人作呕。紧跟着就发现臭味的源头竟是饭菜发出的馊味。

    木勺被他扔回去,汤四溅到桌上,他一口未动径自拉开自己的被褥躺下歇息了。最后却还是被饿醒。

    扶着墙边强撑着走了一截已经觉得体力不支,还想往前时脑子一阵发晕眼前发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再醒来时,依旧是熟悉的地方,他复闭上眼,想象以往他身体不适时围上来的娘亲,还有故作冷脸却吩咐下人给他熬药的爹,顿时鼻头一酸。

    他多想再一睁眼,就能回到谢府,他还是谢家的小少爷,没有因偶然陪爹入宫受此磨难,灯火可亲,亲人在侧。

    只是甫一睁眼,却有个半大的姑娘扒在他榻沿凑近了仔仔细细地看他,脸都快要贴上他那样近。

    丛筠眉头一皱,不动声色地翻身避开姑娘细细打量的目光,只留给她一个后背。

    姑娘撇着嘴“嘁”了一声,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这才端着一碗粥过来坐在榻边:“你晕倒了,若不是我恰好经过,你说不定小命不保。当时我正好经过,你就那样突然直挺挺栽下去,真要吓死我了。还好只是饿晕了。”

    闻言,丛筠推测她大概是庭芳苑中面生的好心小宫女,只不过他平素周转于各个活计中,难得闲暇没注意到过她但他很怕她借此追问他前因后果,所幸姑娘很识时务地没有多问,只隔着被褥拍拍他:“喂,只有粥了你喝不喝。”

    丛筠将被褥拉高盖住自己整个儿脑袋,对她的话充耳不闻。模模糊糊听了一句“你不吃我就端走倒掉了”。

    此后果然没有任何动静,丛筠掀开被褥一瞧,小宫女果然不见了,桌上却还有一碗粥放在那里,飘着缕缕白色的热气。

    他从榻上爬起,跌跌撞撞冲着那碗粥去了,两手捧住瓷碗,眼睛被冒着的热气熏到模糊,眼眶也跟着泛热泛酸。就着这个姿势他没用筷子汤匙之类,直仰着把碗中的青菜粥顺着喉咙往肚子里灌。像急迫用水将空空的容器填满那样。

    听到房中传来囫囵吞咽的唏哩呼噜声,门外一直听着动静的彤云这才放下心来长呼一口气:“总算能交差了。不过也真是,公主干嘛大费周章绕这么大的弯子,吃力不讨好。”

    语罢就提着衣摆悄悄离开了。她自诩笨手笨脚,唯恐走漏一点破绽叫里面的丛筠知晓,那公主的千叮咛万嘱咐就白费了。

    除了这一日,往后每一日彤云几乎都会来给丛筠送些吃食,有时候是正儿八经的饭菜,有时候又是些填肚子的点心糕点,只不过比之他先前的剩菜馊饭已经是好了不知多少倍。

    他内心感念彤云的好,只是十来岁的年纪,最是别扭,嘴却很硬,连一句谢谢都不曾郑重说出口,拖了又拖。

    终于有一日在彤云又给他送吃食的时候目光在她面上停了又移开,人也在她面前转了几个来回。惹得彤云忍不住将装着饭食的食盒往桌上重重一放,磕出不大不小的一声闷响蹙着眉头:“你转来转去的,我头都要被你转晕了!”

    丛筠有些被戳破的手足无措,又看看外头,最后还是问出口:“你叫什么名字?”

    是了,这么些时日以来丛筠甚至还不知晓彤云的名字。

    “彤云。”

    彤云风扫雪初晴。丛筠心里默念了一句。听到她名字的时候丛筠是有几分惊诧的,他自是没想到一个小宫女的名字能起得如此讲究,过后意识到自己的狭隘,又觉得很不应该。方追问:“哪个彤,哪个云?”

    “不清楚。这是公主赐的名。我不识字。”若非她提起,他几乎都快要忘了让他如今落得这步田地的罪魁祸首是姜瑶,神色也跟着冷下来。

    毕竟是在宫里当差,彤云虽愚笨,可也会看人面色行事,感觉到丛筠的异常以后,赶忙搭话:“你呢?”

    “谢澜。”丛筠坦然说出这个本该属于他的名姓和身份时,才有了熟悉的感觉。好像一切都还没变。又存有一些故意对抗姜瑶的拙稚作祟:姜瑶将他收为男宠,折辱他,迫使他改名换姓,抹去他过去的存在。那他偏不如她意。

    “怪了,公主明明说是叫沈丛筠来着......”

    彤云有些摸不着头脑,下意识就把疑问说出了口:“难不成是我弄错人了?”

    她说完才急忙捂了下嘴,好在丛筠并未有什么异样,似是没听到她的话。

    “彤云,你能否帮我弄一些纸墨来?”彤云虽然不解,还是应下了。

    再来探望他给他送饭时彤云果然带了笔墨来,只是丛筠从前日日同笔墨打交道,也能一眼瞧出这些纸墨的质地皆非上乘。可他抚过这些往常再平常又熟悉不过的物事,眼下的心境已是截然不同。

    “我偷偷弄了些来,但也只能弄到这么多,你可要省着些用。”彤云叮嘱他。

    如今早不比还在谢府时,丛筠已很知足。对彤云的感激也更深切。

    但他仍旧尚未学着如何坦诚自己的心意,只研墨后提笔铺纸笑问她:“彤云,你想不想学识字?我教你写自己的名字吧?”

    这是年少的他,如今境地唯一能为她做的力所能及且饱含报答之意的举措。

    彤云连连摆手,头也跟着摇得像拨浪鼓:“沈......”

    沈字才开口在舌尖儿打了个转儿,她忽然难得机智的咽了回去,转而委婉道:“谢公子,我很笨,学不会的。”

    “彤云,从前在家中的时候我亦没少被爹娘因为课业的事情责骂,没有人是生来聪颖且样样都能做得十全十美,听我娘说,我小时候愚笨到说话都比旁的孩子晚了半岁,弄得她一度以为我是个哑巴,后来走路也是跌跌撞撞并不协调,时常走着走着只要一松手,平地上也要跌跤。至于做学问写功课更不必提,提笔写字都是我娘亲自握着我的手教我写了好一阵才慢慢熟练起来。”

    这是彤云认识他以来头一回听见他说了这么长的话,心下莫名真有一种宽慰之感,同时又感觉他在提起自己的爹娘时全然不似冷心无情的冷硬,反而面庞上有着过于明媚的柔和,弱化了他平时的冷漠不近人情,让他看起来可亲可爱了许多。

    彤云心里默默想:怪道公主这样小心翼翼爱护他,不是没有缘由。看着确是个好孩子。

    所以在丛筠将笔递过来时彤云很自然地伸手接住了,握着笔的那一刻有了很明显的无所适从,头一回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因为在她长久习惯的认知当中,这种高雅的物事一向是同她们这样身份地位的人无缘的,好比这支笔落在她手里似乎就落入俗套。

    可是彤云连自己的名字长什么样都没见过,更别提上来就要她写。

    丛筠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从她手中抽出了笔,蘸墨挥笔,三两下端正工整的“彤云”二字出现在纸上。

    彤云哪晓得所谓的寓意好坏,好听与否,只觉得自己的名字被郑重在纸上写得端方,好像自己的名字也随之变得不一样了。

    她把那张写有自己名字的纸捏起来,捏着上下各一角靠近自己面前笑:“谢公子,这幅丹青送我好不好?”

    “彤云,以后不必唤我谢公子了,叫我谢澜吧。至于这幅字我写得不好,许久没写过字,手已生了。你若喜欢大可以拿走,若不喜欢,等我练好了给你重新写上一幅。”

    彤云摇头,很固执:“我就要这幅。”

    跟着她把它铺陈在一旁,丛筠拿砚台压住待墨迹风干,墨迹干后就郑重将那幅字折好揣起来:“我会好生收着的。”

    丛筠点点头,,觉得她的样子傻里傻气的,想着想着忍俊不禁,下笔不稳,字总是歪斜。气得彤云忍不住开口:“你再这样下去,笔墨都要被糟蹋完了!”

    “那你教我好了。”丛筠索性搁笔,将难题丢给她。

    “我哪会......”但她边推拒着还是硬着头皮执笔。

    熟料下一刻,有一双温热的手虚虚拢着她的手捏住她执笔的指尖:“横平竖直,下笔要稳,转折要锋利......”

    只是虚虚用手给彤云的手筑就了个类似包围圈的存在,手掌处很有分寸,掌心并不贴着彤云的手背,反而保留了一定的空间。

    寥寥几笔,写得彤云度日如年,最后丢下笔红着耳朵落荒而逃了。留丛筠在原地笑她许久。

    彤云走后不久,有个太监探头往丛筠屋里瞧了两眼,又联想方才看到的一幕,朝着彤云跑走的方向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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