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彤云正躲在偏院靠着墙平复心情,猝不及防被突然出现的喜盛吓了一大跳,拍着胸口差点儿一口气没喘上来:“你怎么走路不出声的!”

    “哎呦,是我不好,我这不是着急吗。”喜盛似乎做奴才久了,奴样根深蒂固刻在了骨子里,即便面对彤云也把这样的奴性下意识展现得淋漓尽致,险些就要伸手自己掌掴自己了。

    “出什么事了?”彤云赶忙先拦下他要掌嘴的手,问起正事。

    “我方才在后院瞧见你慌慌张张从公主带回来的那个男宠房里跑走就担心你是不是受了什么欺负,赶紧跟上来看看你。”

    “我还当什么事呢。”彤云松了一口气。

    “诶?你可千万别不当回事,不往心上去。他现在可是公主眼中钉肉中刺,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谁见了他都觉得晦气怕惹上麻烦,也亏得你心大人傻。往后可千万不要同他走得太近了,会惹上麻烦的。”

    “好了。他也没有欺负我,我也只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就别瞎操心了。”彤云不以为然。

    眼见明劝不起作用,喜盛换了说法:“彤云,我们俩命苦,家里都穷,实在是没办法才送我们来宫里头当差。宫里头的危险我们也看了不少了,咱们一道进宫的时候,你爹娘还嘱托我多照顾你,我不能辜负他们啊。”

    彤云觉得他说得太严重,但还是抚慰道:“我有分寸的,放心吧。”

    说完想到自己今天的活儿还落下大半,万芳苑的娘娘前儿赶了一身新衣,说是要提前准备宫中过一阵子的歌舞宴,差遣人手都差遣到她身上了。

    然后跟身上着了火似的一刻也不敢多耽搁,撂下一句:“万芳苑娘娘的新衣我还得去盯一眼呢,喜盛,我就先走了。”

    喜盛那句“我现在就想着我们俩能平平安安熬过这几年,顺顺利利出宫,用攒下来的银两盖房子风风光光地娶你过门”终究是没来得及说出口。

    徒留叹息:“彤云,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然而看向身下时他的内心又不免很快漫起无力的悲凉。

    彤云未经此事看不清楚,身处其中的喜盛早已从丛筠看彤云的目光、彤云红透的耳根和落荒而逃的姿态中将静默生出的情愫看得分明了。垂在身侧的手也将拳头握得越发紧。

    ......

    似乎从丛筠身子抱恙后就更加无人关心他的死活,连带着连他这么一号人是否还在也不甚在意,庭芳苑里好似也忘了他的存在。

    他本想借机躲懒偷闲,却莫名接到了姜瑶的传唤。

    丛筠被带到姜瑶面前时姜瑶正和男宠逾白厮混,不顾衣衫凌乱,发丝垂落几缕,二人宛如交颈鸳鸯,姜瑶的手捏着逾白肩头,逾白一手捏着姜瑶的腰肢,偏头凑在她颈窝,鼻尖贴着姜瑶颈侧,唇也挨着细白的颈项。

    感觉到动静,姜瑶才意犹未尽般推开逾白,缓了缓呼吸。

    逾白很懂事地给姜瑶拉上肩颈滑落一半的衣裙,但脖颈一块深浅不一的牙印和唇畔晕染一小片的朱色唇脂却掩盖不住旖旎。

    逾白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帕想给姜瑶擦拭唇边的口脂,却被她拦下,于是站在她身侧,低眉顺眼的模样,看着像被驯化了一般的顺从。

    丛筠看得心下不适,瞧见姜瑶这样赤裸裸地展示出一股所谓的成熟的魅惑来,让他只因为这样的艳俗觉得作呕。

    云鬓斜簪,垂下来的乌发和艳丽的口脂与朱红的蔻丹其实是很衬她的,更凸显出姜瑶的白皙妩媚来,为她添了许多风情。

    若是丛筠此时摒弃尽那些偏见,大抵也会觉得她的美是不可方物的。

    她的手摸到逾白的腰间,指尖勾着系带绕,递去的眼神竟然又不同于她的魅惑,反而是懵懂纯稚的,还带着莫名的楚楚可怜。指甲上大红色的蔻丹像是才染上去的,像极了流动的欲滴的鲜血。

    “可读过几年书?识字吗?”

    虽则姜瑶并不唤他,丛筠还是能明了这话是对着他说的。

    没必要在这样的事情上闹争端,丛筠的气性也略收敛,明了几分眼不见心不烦,他既瞧不上姜瑶的做派和所言,索性当做听不见看不到得好。

    眼下便乖乖回她:“从四岁时读书,会做文章。”

    “好,近日我闲来无事,忽然有了读书的兴致,又恰好缺个陪读,你既读过书,应当比旁人适合,这些日子就在我身边伺候。”

    她也只是知会他一声,并没想着问问他的意思。对此安排,丛筠只觉得讽刺:以姜瑶的做派,读书是假,寻新乐子才是真。

    大概到底还有些良心且看在丛筠年纪轻未经世事的面上,姜瑶没有对逾白做更过火的事。被他平淡的反应磨得没了兴致,收回手来。

    只细细看自己指甲的蔻丹,摩挲过一根指头接一根指头的指甲盖儿,半晌,细细的眉又蹙起来,口吻中带着娇憨的嗔怪:“看了两日又觉得不好了,再美的颜色也留不久,又要补颜色了。”

    侍女阚蔓忙忙送上一盒新的来:“公主上回说喜欢,奴婢就多做了些备着。”

    这番话说得讨巧,姜瑶心里熨帖,也没了故意为难人的心思。

    长臂一伸搭在桌边对丛筠抬了抬下巴:“你来。”

    丛筠满不情愿地走过去,只见姜瑶又用下巴点了下那盒蔻丹:“你来涂。”

    他皱眉,没料到这样的差事会落在他头上,比要他给姜瑶做伴读还要荒谬离奇。

    “沈小公子,奴婢给你示范瞧瞧,”彤云方从外头回来,堂中的气氛不对,见着姜瑶和丛筠僵持不下,快快走两步跪在姜瑶面前捧着她那双手,“这种事他做不好的,还是奴婢来吧。”

    说着就用小勺挖了些糊状的蔻丹粘在姜瑶指甲上再用布条缠起来包好。弄好一个后还要继续,姜瑶只把手往回一缩。

    看懂她意思的丛筠也只得单膝跪下来,学着彤云的样子去给她染蔻丹,只是并不捧着姜瑶的手,只让他搭在自己一只手腕上。

    姜瑶坐得高些,双腿交叠着,脚尖翘着,鞋尖时不时晃荡着踢到丛筠的面前。丛筠依旧安安静静地把每个指甲都细细包好。

    做完这些丛筠就行礼要退下,姜瑶没有拦下他,反而对跪着的彤云:“如此偏袒他,一口一个小公子,他不过就是个下人,是我身边的宠物罢了。你莫不是,也爱上他了?”

    此言一出,姜瑶没拦住丛筠,丛筠自己倒停下了,心里被这句话问得震颤起来。

    “奴婢自知卑贱,从未对小公子有过任何图谋,只是,惺惺相惜罢了。”

    “惺惺相惜?你跟着他学识字做学问,就学了这些来驳斥我?”

    彤云惊恐之色乍显,连着磕了好几下头,声音发颤似带着哭腔:“奴婢没有。”

    “有与没有,本宫一看便知。”随之往后招了下手,便有个宫女出去了。

    再回来时给姜瑶呈上了一幅字画。

    宫女:“这是奴婢在她二人房中找到的。”

    没急着拿字画,姜瑶先在丛筠和彤云二人面上扫了几眼。

    “是我......”

    丛筠跪下来,话还没说完,彤云就跪到姜瑶脚边,“公主,是奴婢一时鬼迷心窍,故意勾引沈小公子同他厮混。”

    胳膊处被彤云一手狠狠抓着的地方很痛,但她挡在他面前,所以姜瑶并看不见这一幕。

    似乎他二人心有灵犀,丛筠看着她坚毅侧脸刚要出口她每次都会及时掐着他的胳膊阻止他。

    “不论得宠与否,说到底,还是我的男宠,”姜瑶用手抬起彤云下巴,“你糊涂啊。”

    自始至终,姜瑶并未有任何一点震怒的迹象,更别提大发雷霆,可也恰恰是如此作态更令人心惊胆战。

    这时候,姜瑶才有空慢条斯理地展开那两幅字画。

    一幅是丛筠写给彤云的字,另一幅,则是一张彤云的画像,虽然欠缺了些火候,却不难辨认出来,旁边还题着一行小字:

    “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姜瑶不疾不徐地念了出来。

    丛筠只觉如今自己似乎被置于烈火之上炙烤,心也滋滋作响,羞恼并存,一时辨不清到底哪个更多些。

    那种宛如含苞吐蕊尚且未待开放舒展的心事情愫,就这样被她三言两语剖析出而后揪烂碾碎。分明没有就他的心意点评些什么,已让他觉得颜面尽失。

    尽管年少时的真挚情动是自然而然,并不丢人。但丛筠内心实实在在地对姜瑶生出了比厌恶更深的一点恨意。

    “懂得引用名家,写得不错。画得差了些倒也不妨事,”姜瑶一反先前态度,还要笑,“只是前面是不是少了半句‘十四为君妇’?”

    话语成了凛冽的刀剑,字字朝着丛筠心中刺探。

    纵使彤云再傻,一句“君妇”也足以使她反应过来。等她呆呆望着丛筠时,丛筠终于忍不住一把夺过那张画撕碎把纸屑全塞进嘴里咽下去。

    甚至连一眼都不敢看彤云:“公主眼下便没证据了,勿要冤枉她人。”

    姜瑶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抱臂笑得眼睛弯弯,学着彤云那样叫他:“沈小公子,你当我这儿是县衙审犯人吗?定罪还需要证据。再者,这院中上上下下,何人不算我的人证。”

    “公主......”这是丛筠头一次这么唤姜瑶,尽管无人知晓这其中几分真假,还是成功地让姜瑶愣怔了。

    姜瑶发誓,那一瞬她险些就要心软了,尤其是看到那双桃花眼,眼尾微红,眉心微皱,鼻尖也像轻轻皱着,连带着天生上扬的眼尾似乎也跟着垂下,一副实打实的哀求,又含着如泣如诉的委屈。

    “庭芳苑上下,向来知晓我的规矩。”

    姜瑶闭了闭眼,捏着眉心处。逾白一双手适时地按在她太阳穴处,轻轻按揉,微凉的指尖和恰到好处的力道,让她心中焦躁稍稍减轻,头也不过分疼了。

    一手摸到了右侧那只手,顺着纤长的指骨一节一节摸过去,再握住。

    “寿安,将人带下去吧,杖责三十,驱赶出宫。”

    寿安不多话,拖着彤云细瘦的胳膊将人带走。

    喜盛在一旁,咬住牙,腮帮子绷得紧紧的: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又为何始作俑者分明是沈丛筠,受罚的却只有彤云一个人。

    但姜瑶说一不二的独断脾性没有人敢试探。她是姜国最尊贵的长公主,从前先帝先皇后还在时,她已是无上荣宠,如今弟弟继位,更是风光无二。有皇帝胞弟庇佑,越发肆无忌惮,不管她所求是否合理,皆一一满足。几乎无人能与之抗衡。

    他的目光复落在跪在地上的丛筠身上,少年跪在地上,伸手去拽姜瑶衣裙,捏着晃了晃,求情意味再明显不过,姜瑶只将被他握住的衣裳拽出来,又捏着逾白的手娇娇道:“我累了。”

    “那我伺候公主歇息。”逾白眉眼间流露出温柔,替她拂开面庞的碎发,将她在众目睽睽下抱起来离开了。

    丛筠去看二人背影时却对上姜瑶的目光,那一种很媚很惑人似带着钩子的万千风情的目光,在她眼底展露了个淋漓尽致。

    她两手看似随意叠着勾住逾白的脖颈,侧过头往丛筠这里看时丛筠身上骤然一冷,汗毛倒竖,仿佛她是一条通体拥有最艳最绮丽色彩鳞片的毒蛇,正朝着他“嘶嘶”吐着信子。

    然后他身子一软,往后跌坐去,目光空空的。

    “彤云呢?”

    “你见过彤云吗?”

    “彤云还好吗?她怎么样了?”

    那一日,几乎庭芳苑上上下下都被丛筠抓住问诸如此类的问题问了个遍,有的含糊其辞,有的一头雾水,还有的则是被丛筠这副神神叨叨疯疯癫癫的样子吓了一大跳,再见到他时避之不及。

    只有一人回答了他的问题。

    喜盛无需他来寻,主动走到他面前:“沈小公子,你是公主的人,有公主护佑。我们这些奴才贱命一条,都是普通人,在宫中生存犹如蝼蚁偷生,今日若不是你,彤云也不会......”

    这话看似什么也没说,其实又言明了一切。

    许是见他可怜,喜盛为他指了条明路:“若想知晓真相,早些去问公主吧。晚了,就见不到了。”

    姜瑶猜到了他会来,但此时的她面上没了暴戾恣睢,很柔情的样子,春风拂面一般。

    “彤云啊......”不待丛筠开口,那可怜的一双眼将她一看,姜瑶索性直接告诉他,“才杖责了不到二十便受不住,没了。尸身现下已让人抬去烧了。”

    这样云淡风轻的口吻,似谈论一件再小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他身子颤抖起来,一滴滴泪在地上落得一个个小小的圆叠在一起,连成一小片。

    恰有一股焦臭味传来,丛筠似有所感回身,正是两人抬着一具盖了白布的尸体,垂落在外的那只手已变得焦黑。他跌跌撞撞跑过去,那两人竟停下来。

    然而丛筠那只手却伸出又缩回,到底没勇气掀开。

    耳边响起很多道声音,虽然交织着,但都来自同一个人,故而不使他感到迷惑和杂乱,带着一样的熟悉感和温柔:

    “你就那样直挺挺地朝前栽去,可要吓死我啦!”

    “彤云。”

    “公主赐的名,我不识字的。”

    “谢公子,我很笨,学不会的。”

    “我哪会......”

    丛筠眼中神采尽失,呆滞喃喃:“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眼睛比那一晚独看月亮看竹子时还酸,酸得他眼里一定要滚落些什么来倾泻,断了线一般将那一方白布洇得透湿。

    泪眼模糊中,突然出现了个姑娘,贴身抱着那幅他大笔随意挥就的字,笑意盈盈地对他说:“我就要这幅。”

    他伸手去抓,只抓了一手空:“你怎么,就不能再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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