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公主,谢大人来了。”蒲桃进来通报的时候声音轻轻的,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什么。

    今日她身侧的人是明非,性子较逾白更活泼些,人终究是有些脾性才显得生动,逾白只适合她沉闷烦躁时抚慰的心剂。

    “公主,再吃一个?”明非还要再喂给她一个葡萄,被她手背挡下来。

    哄着人:“要见客,你先下去吧,我晚些时候去你房里。”

    明非很好哄,三言两语又让他喜笑颜开,心甘情愿地放下抱在怀中的果盘行礼退下了。

    略微拾掇一下周身,并无不妥后才让蒲桃领人进来。

    “公主。”谢延章左右扫了一眼,顿住,没继续往下说。

    “都下去吧,”姜瑶对蒲桃顺带着叮嘱一句,“看着如春,莫让他来。”

    蒲桃边点头边退出去,这一方天地转瞬间只剩下他二人,谢延章不问“如春”是谁,心中却有定论。

    “谢大人,坐吧。”姜瑶面对谢延章时竟一反常态没了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气焰,甚至格外恭敬,亲自起身招呼谢延章。

    “多谢公主。”

    谢延章没有兜什么话圈子,直言来意:

    “当日走投无路,才求助于公主,不想公主当真伸手相助。我谢延章无以为报,今日冒着风险来,公主大抵也能猜到几分来意,澄平这孩子,被我们护得太好,自小心气儿傲,清高得不得了,却没有什么坏心眼,是个好孩子。但如今谢家,已不可同往日而语。朝中局势波诡云谲,世道不平,只恐怕大祸将临,谢家首当其冲。我们一家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澄平。公主愿意收留,真算是这孩子的福气。”

    其实姜瑶明知安慰无用,可真正面对皮肤皱起松弛、两鬓斑白、颊骨微凸,似骤然苍老的谢延章时还是没能狠下心来:

    “谢大人的意思我明白。既是大人信任,将爱子全权托付与我,我定会尽我所能照料护佑。还请大人宽心,也要为家中上下多顾惜自己的身体。”

    “微臣一把老骨头了,回首半身,好在没有辜负这一身官服,也没有辜负先帝。若澄平日后能成大事,还望他能继承谢家上下遗志,为姜朝鞠躬尽瘁。往后,皆在命数了。”

    多说无益,姜瑶道:

    “我会想法子,完成大人心愿。”

    谢延章意识到她话中隐含之意,那一对浑浊的眼里难得有了几点希冀的光亮:

    “微臣不便久留,这便告辞了。”

    “大人万事当心。”姜瑶嘱咐道。

    只见那步子临出门时顿住好一瞬,最后终究没有回头。

    眼下应了谢延章,让姜瑶犯愁的事便多了一件:如何让丛筠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宫一日。

    宫中到处遍布眼线,稍微有些风吹草动都会落到王坤元耳中,她连自己宫中用的人都是半信半疑,更遑论再寻可靠之人接应。

    “公主!”和芝气冲冲走进来,揪着一个小太监的耳朵。

    小太监连声声唤着“哎呦哎呦,疼疼疼,好姐姐你轻些啊......”

    “我道这几日庭芳苑偏房日日臭气熏天,怎么都找不出原因,原来是他躲懒,好几日未请人来清庭芳苑的泔水了,堆了那些,能不臭吗?”

    小太监自知犯错,一手揉着自己被揪得通红的左耳,一边讨饶:“公主,奴才知错了,奴才这就自行去领罚,将庭芳苑上上下下洒扫干净。”

    “站住。”姜瑶弄清楚这一通忽然茅塞顿开。

    “顺义,杖责五下,小施惩戒。晚些时候再去。”小太监喜不自胜,这是姜瑶少有大发慈悲的时候,往日只要谁稍稍触了她的眉头惹她不快,动辄便是丢掉半条命,只当姜瑶有意刁难丛筠,哪里有空细想这样安排意欲何为。

    当即欢声应了“哎”去领罚了。

    “和芝,沈丛筠呢?”

    “还是那副样子,整日里闭门不出,房里什么动静也没有,也没人愿意去瞧瞧。”

    还是姜瑶亲自去寻他,推了门发现地上桌上都是字画。

    画的是彤云或笑或闹或愁或忧的模样,画上神韵一幅更胜一幅入木三分。也许他不一定尽数见过她这些面,但到底凭着想象,也足以画得栩栩如生。

    连一幅幅字也是较之从前更别具风格,自成风骨。

    “看来这几日日日将自己关在房中苦练到底是有些长进的。”毕竟姜瑶一度以为丛筠发泄怒意怨怼和悔恨忧伤的情绪应当也不例外地落俗,无非是闹小孩子脾性哭闹一番,同她别扭一阵子。

    只因这是他目前所能选择的最有效的宣泄方式。

    可丛筠没有,除了练字画画,旁的他什么也不做。不同姜瑶言语,亦没有同她闹所谓的别扭。

    “皇上像你这般大时,受了天大的委屈,都还要哭闹。后来闹得多了,知晓无用才止息,你竟不同。”

    “公主今日来,应当不是为了真心实意夸奖在下。”丛筠蘸墨再起笔。

    “本宫请了最好的先生,两日后便会到。”

    丛筠掀了掀眼皮:“公主莫不是以为,只要请了最好的先生,便能掩盖自己一身的艳俗与冷血吧。”

    “沈丛筠,不是本宫,你早已身首异处了。”

    “那么公主想要什么呢?在下的这张脸?还是一条听话的狗?抑或你闲来无趣时的乐子拿来逗闷?”

    丛筠嗅到了一阵香气,从姜瑶身侧的香囊传出。与她的性情为人全然不符的清雅,这阵香味一时阻了他落笔的意图。

    “所以,沈丛筠。给本宫滚出庭芳苑。”

    有一刹那,丛筠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应过来后还是别扭:“这条命,在下一定会还给公主的。”

    明明还是少年郎,说话的口吻带着全然不相符的成熟肃正,也掩盖不住其中的稚气。

    肩上一沉,是姜瑶绕到他身后按着他的肩膀坐下,摆正了一面菱花镜,镜中是丛筠偏头错愕去看姜瑶,姜瑶则解下他束发的带子。

    发丝随之散开,姜瑶用梳子细细梳过,从镜中捉住丛筠不解又懵懂偷看她的目光,他两手忙端正放在膝上,脊背挺直。

    镜子里的少年,眉眼间已有初初长成的风韵,分明透着纯稚的灵气,眼尾狭长又添了点截然相反的纯熟。不知日后会是如何仙姿玉骨,但如今已隐约可窥得几分。

    姜瑶的手贴着丛筠侧脸慢慢抚过,丛筠才知道原来她的指尖也是凉的。等他后知后觉偏头躲姜瑶的手时,姜瑶倒自然地收了手。

    只心里半惋惜半戚戚:皮相上佳,玉骨天成。不枉她第一眼见真有惊为天人之感,只是可惜要跟在她这样的人身边,名声尽毁......

    “宫门有禁令,若想离开,一会儿不论让你做什么,你都照做便是。”

    很快顺义领完罚惦记着姜瑶的嘱咐,立时赶来。姜瑶便多问了他一句:“可还撑得住?”

    “公主放心吧,我们这些奴才皮糙肉厚的,这点儿小伤算什么呀。”

    丛筠没想到姜瑶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关心旁人,看她就看得久了些。姜瑶很清楚地感觉到,却没点破。小孩子的心性单纯,心思也好猜,姜瑶根本不需去问。

    顺义除了将他自己带来,还带来了两大桶泔水,这偏院很快也变得臭气熏天。姜瑶身娇肉贵吃不得苦头,按理应斥责顺义,可她还是没有。

    摸不着头脑时,丛筠已经被不耐烦的顺义推上了放着泔水的推车上,杵到泔水桶前还要按着人往前,丛筠便一咬牙钻进去,顺义还好心地给泔水桶的盖子往开挪了一点儿,好让他能呼吸。

    泔水桶中的馊臭味比他曾经吃到过的剩饭剩菜浓重不知多少倍,那时候的他一刻都难以忍受,现下却能坦然忍住作呕的冲动躲在其中。

    究竟只有心中“回家”这么一个念想支撑着他。

    过宫门时果然顺利了许多,守卫闻到泔水奇丑无比的味道连连摆手让他们过去了,并不愿掀开盖子再查看一番。

    到了宫外,顺义才在木桶上叩一叩示意他可以出来了。

    浸泡在泔水桶中,丛筠整个人也染上馊臭味,顺义跳开离他很远,还要一手捏住鼻子一手不断扇着面前空气。

    “多谢公公,日后得了机会,在下一定会报答你的恩情。”说完他急不可待往谢府方向奔去。

    顺义只能在他身后大声唤:

    “沈小公子,四个时辰后我在这儿等着你,你可记得千万别误了时辰!”

    只是人已经跑远了,他也不确定丛筠是否能记下。

    丛筠也确实听得模糊,只当顺义在同他做个约定抑或告别,故而听过便很快抛之脑后了。

    路上行人被风中一阵阵恶臭熏得作呕,待丛筠宛如洪水猛兽,纷纷退避。眼下他满心只有家中亲人,哪里分得出多余心力在意这些,相反这也倒方便了他一路畅通无阻毫无耽搁回到谢府。

    门上匾额遒劲有力的“谢府”二字是谢延章亲手所书,他的字是京中有名的,甚至还有许多人来特意求一幅丹青笔墨,只要他得闲,遑论求,往往爽快赠予来者不拒。

    从前他进进出出这道门,而今只是看见谢府的匾额已然觉出大梦一场恍若隔世的迷离恍惚。

    有府上下人推门而出,见到他在谢府门前驻足不去,狐疑打量许久才惊觉原来是小少爷,慌忙返回去,嘹亮的嗓音响彻,在门外的人皆能听得清楚:

    “老爷夫人!小少爷回来啦!小少爷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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