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也许丛筠和姜瑶作为当事人并不明了，他们之间在某种时候有着如同至亲般的感应，且十分灵验。
以至于姜瑶怔忡间，丛筠便低头看下来，手指虚虚指向城楼的方向，似无声询问。
长阶下的姜瑶张了张嘴，不知该吐露什么。
不消片刻，丛筠便从高处走下来，视若无睹般从姜瑶身侧经过。
姜瑶知晓他的目的，以免丛筠冲动之下惹出什么乱子，便匆匆跟在他身后。
城楼之下，士兵们还在争执这人头该怎么处理，又思虑是否应当张贴告示由家中亲眷来认领，就见到长公主跟着个半大清俊的少年走过来。
“参见公主。”
姜瑶微微颔首，丛筠已急不可耐登上城楼处，要收杆将头颅取下。
士兵领头正欲阻拦，姜瑶却已经开口：“让他带走吧。”
士兵便任由丛筠收杆取头颅。
饶是见惯了沙场上的血肉横飞，杀伐果断，可眼下看着少年提溜着俩个血淋淋的往下不断滴血的人头，怀中还抱着个人头，也吓得不轻。
可反观丛筠，神色冷静得可怕，脸上手上衣上都沾染了血迹，依然从容不迫旁若无人往宫中去。
士兵还想多嘴，但见姜瑶没有太大反应，便缄口不言了。
......
“公主呀！不好了，那小子不知道从哪儿弄回来几个血淋淋的人头，回来一言不发就开始在后院里挖个不停，最后把人头一个一个埋进去了！”庭芳苑的嬷嬷一副要急哭的模样，见到姜瑶犹如见到救命稻草，急着让人去瞧瞧。
可没想到姜瑶的反应很淡，摆了摆手：“随他去吧。”
嬷嬷见无人理会此事，两手一拍大腿哀唤了一声：“真是造孽哟！”
对于今日，谢延章早有预料，不然先前也不会冒着危险来后宫嘱咐她尽力照顾好丛筠。当时她便听明白，谢延章一番话，无异于托孤了。
但她并未预料到，王家的动作会如此快，手段会如此残忍，甚至连全尸也不给谢家留。
谢家灭门一事，背后元凶并不难猜。
实在是王谢两家积怨已久，总会有个了断。
王元坤先前是有个儿子的，也因着他格外看重这个儿子，将人娇惯得无法无天。为了助他在朝中稳固权势，他便也将儿子塞进了军营中历练，可王安虽有那份狼子野心，奈何练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并不着调。
此后边界处恰好有些小骚乱，王元坤为表忠心，又盼着王安能得到圣上信任，自己举荐王安出征。
可当时王安在军中没混出个名头来，反倒是谢泊体恤军情，赏罚分明，美名远扬。
王元坤心中本就不服气谢延章在朝中时时带人同他作对，反驳他所提的意见，再有谢泊这一出，更坚定要王安去平定骚乱的想法。
王安不知天高地厚，对自己的真实水平没有估量，信誓旦旦对王元坤承诺：“爹，你就放心吧，儿子这次定不叫你失望，不止平定骚乱，还要树我姜国国威。那谢泊只是个死脑筋认死理的莽夫，不懂变通，这次儿子随机应变，说不定能一举两得。”
话中隐含之意便是，他定会找机会借这场乱子趁机除掉谢泊，掌管一方军营。
王元坤对他寄予厚望，丝毫不怀疑这事的可能性。
可谁知最后战乱平定了，王安再回长安城中，已然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来人宽慰他节哀，对王安的死只说是战场上不敌，王公子偏要带队追击，最终中了敌人奸计，一行人有去无回。
可王元坤那时候没先去瞧尸体，只下意识问了一句：“除了他，谢家公子如何？”
来人一愣，不懂他意欲何为，还是将真实情况和盘托出：“谢副将英勇善战，但仍旧带了些伤回来。”
“英勇善战。”王元坤从鼻中冷哼一气儿。这话的可信度在他这里极低。
有了这一事，王谢之间的芥蒂更深，结下了不解之仇。王元坤执着于王安的死，坚定不移地怀疑是谢泊使了什么阴谋诡计，最终害得王安丧命。
谢家不知他心中弯弯绕绕，一向又秉行“行得端坐得直”，并不在乎莫须有的罪名和空穴来风的指控。
激得王元坤心中恨意更甚。
而后他弟弟将大儿子王鼎过继与他，才有了王鼎一直居于王元坤家中这一道。王鼎做事周全，对他倒也恭顺，可毕竟少了那么点儿血缘，王元坤始终无法如同待亲生子嗣那般对待王鼎。
谢家惨死，身首异处。大半是有泄恨这一番缘由在。
姜瑶才捋明白这些细碎的事，丛筠不知何时不声不响地来了，亦不知来了多久，却难得有耐心一直为出声打搅她。
直觉他有话说，姜瑶：“何事。”
“公主，”丛筠忽然朝着她跪下，“在下恳求公主一事。”
心中百感交集又感慨万千，往日姜瑶如何挑他错处变着法儿罚他，丛筠总不服气，哪怕最后无奈受罚，嘴上也总不饶人，一定要和她逞强犟嘴，今日却对她——这个往日恨之不及的荒淫公主，坦然下跪祈求。
但姜瑶没有径直说是答应抑或不答应，只因心里掂量着丛筠请求的种种可能性，又惦记着谢延章的百般请求与嘱托。
想来，定然不愿他再卷入这些所谓的血海深仇与恩恩怨怨中。以怨报怨，无穷尽也，冤冤相报何时了。
“恳请公主帮如春查出害我全家的元凶。”
姜瑶没应，丛筠以为她是担心给自己惹祸上身，又觉得这是不合算的亏本买卖。而如今的丛筠，早已没有任何可作资本之物与其交换。
便上前一步，跪在姜瑶脚边，两手扶着姜瑶的膝盖：“求公主垂怜。”
语罢，他摸到姜瑶的手，一手握住拉到自己脸侧轻抚，暗含的意思再浅显不过。
千万的不情愿不好，万般的无奈不甘也罢。
即便要成为人人不齿为之厌弃的存在，丛筠也甘愿去做，哪怕是成为姜瑶名副其实的男宠。一具躯壳而已，有什么可自视甚高自命不凡。
还不是落得，和姜瑶宫中其他男宠无二。
“沈丛筠，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这样就有资本来同我堂堂姜国长公主谈条件吗？是，本宫是因着你姿容上佳，将你纳为男宠，可如今本宫已经瞧你不新鲜了，对你没有任何兴趣了，厌了也乏了。只要本宫想，我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别将你看得太宝贵了，清高得久了，真以为自己是块儿宝了。”
她这样说，丛筠意外也不意外。
本身姜瑶是这样得了机会不饶人的性子，想要她软和下来同你轻声细语说句话，才真算是异想天开。
“本宫不喜欢勉强别人，心口不一，本宫能瞧得出来。要么，你心甘情愿做男宠，要么，等你当真有了孤傲清高的资格，再来站在本宫面前，堂堂正正同本宫讲条件。”语罢，抚着他脸的手甩开，起身时，足尖有意踢在丛筠心口处。
是丛筠一时脑热，被仇恨蒙蔽，只当姜瑶有无上尊宠，是当今皇上的嫡亲阿姊，是姜国最尊贵的长公主，却无人知，即便万千荣华在身，仅仅是自保，已耗费她大半心力。
不愿让丛筠卷入世家斗争是谢延章的念想，而不愿让丛筠自降身段伏低做小，坐实任人唾弃的男宠身份，又是姜瑶私心了。
不求丛筠懂得其中无奈，只盼以此助长他早日有所长进，成长为独当一面之人。
......
月光同姜瑶的心和情一样凉薄，在丛筠看来，是如此。
他坐在门前看一丛丛翠竹摇曳，伴着凄冷的月亮，好像彼此作伴，天地都静谧得不像话。
很多日，他都这样坐在房门前阶下看月亮，因为他难以入眠，只能等到晨光熹微，夜色尽褪，月亮隐去身形，收敛淡薄的月色光辉，他才能稍微安定下来，小憩一会儿。
今夜仍旧如此。
月亮同他互相对望，相对无言。月亮忽然变成父亲谢延章严肃的脸，又忽然变成母亲孟诗谊慈爱的脸，最后变成谢泊从军营归家时将两手交替背在身后，又在他难掩落寞时从身后变戏法儿般提溜出一只醉鸭来，在他大快朵颐时还不忘笑他馋猫一般吃得嘴边手上都是油的模样。
最后变成他们其乐融融聚在一块的模样，似乎没有他，仍旧是圆满的。
丛筠好似总对月亮有一种特殊的感觉，自少不更事时，便喜好在有月亮的日子将月亮兴奋地指给家中人看。虽然见惯了的月亮平平无奇，但家人总是纵着他，配合去看。
母亲孟诗谊还要轻轻捏他的小耳朵：“仔细要冻掉耳朵咯！”
月亮是很远的，但丛筠私心里希望它是近的，近在手边，近在眼前，好教他再看一眼他们，再伸手抚一抚父亲谢延章鬓边的斑白，摸一摸母亲孟诗谊的脸庞，再撒泼打滚儿后得逞趴在谢泊宽阔厚实的脊背，被他稳稳当当背回家中去。
模糊的边缘光晕给月亮镀上了一层毛边，让它变得柔软了，丛筠就伸手想去摸摸它。徒劳而已。
摇曳的又何止是丛竹的影子，还有飘飘的衣袂，躲在丛竹后的纤瘦身影。
待丛筠就着微微亮的天色回房中时，坐在阶下的人换了一个，但她不顾别的，只侧耳听房中有无异样的动静。
尔后，如前几日一般，丛筠房中果然有阵阵惊叫声：
“父亲！母亲！阿兄！别杀他们！”
姜瑶没有推门而入，置若罔闻。坐在阶上开始轻轻哼唱，声音足以让屋中的人听到。果然，不过片刻，丛筠安静下来，房中渐渐只剩呼吸声。
和那日马车上一致，丛筠睡不安稳，就这样哼唱，丛筠听了以后果然乖乖安静下来。
这曲子，也是姜瑶同姜珩二人相依为命时，姜瑶为哄姜珩安稳入睡时哼的。如今换了对象，竟然还有一样的用处。
哼唱的无名曲目回荡在宫苑中，飘渺而悠远。从彼时的丛筠梦中出现，又在如今的丛筠梦中消失。
所以谢延章、孟诗谊和谢泊再一次、无数次地死在他的面前，被人趁着未完全断气时毫不犹豫砍下头颅，他就在当场却无能为力。
也许丛筠和姜瑶作为当事人并不明了，他们之间在某种时候有着如同至亲般的感应，且十分灵验。
以至于姜瑶怔忡间，丛筠便低头看下来，手指虚虚指向城楼的方向，似无声询问。
长阶下的姜瑶张了张嘴，不知该吐露什么。
不消片刻，丛筠便从高处走下来，视若无睹般从姜瑶身侧经过。
姜瑶知晓他的目的，以免丛筠冲动之下惹出什么乱子，便匆匆跟在他身后。
城楼之下，士兵们还在争执这人头该怎么处理，又思虑是否应当张贴告示由家中亲眷来认领，就见到长公主跟着个半大清俊的少年走过来。
“参见公主。”
姜瑶微微颔首，丛筠已急不可耐登上城楼处，要收杆将头颅取下。
士兵领头正欲阻拦，姜瑶却已经开口：“让他带走吧。”
士兵便任由丛筠收杆取头颅。
饶是见惯了沙场上的血肉横飞，杀伐果断，可眼下看着少年提溜着俩个血淋淋的往下不断滴血的人头，怀中还抱着个人头，也吓得不轻。
可反观丛筠，神色冷静得可怕，脸上手上衣上都沾染了血迹，依然从容不迫旁若无人往宫中去。
士兵还想多嘴，但见姜瑶没有太大反应，便缄口不言了。
......
“公主呀！不好了，那小子不知道从哪儿弄回来几个血淋淋的人头，回来一言不发就开始在后院里挖个不停，最后把人头一个一个埋进去了！”庭芳苑的嬷嬷一副要急哭的模样，见到姜瑶犹如见到救命稻草，急着让人去瞧瞧。
可没想到姜瑶的反应很淡，摆了摆手：“随他去吧。”
嬷嬷见无人理会此事，两手一拍大腿哀唤了一声：“真是造孽哟！”
对于今日，谢延章早有预料，不然先前也不会冒着危险来后宫嘱咐她尽力照顾好丛筠。当时她便听明白，谢延章一番话，无异于托孤了。
但她并未预料到，王家的动作会如此快，手段会如此残忍，甚至连全尸也不给谢家留。
谢家灭门一事，背后元凶并不难猜。
实在是王谢两家积怨已久，总会有个了断。
王元坤先前是有个儿子的，也因着他格外看重这个儿子，将人娇惯得无法无天。为了助他在朝中稳固权势，他便也将儿子塞进了军营中历练，可王安虽有那份狼子野心，奈何练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并不着调。
此后边界处恰好有些小骚乱，王元坤为表忠心，又盼着王安能得到圣上信任，自己举荐王安出征。
可当时王安在军中没混出个名头来，反倒是谢泊体恤军情，赏罚分明，美名远扬。
王元坤心中本就不服气谢延章在朝中时时带人同他作对，反驳他所提的意见，再有谢泊这一出，更坚定要王安去平定骚乱的想法。
王安不知天高地厚，对自己的真实水平没有估量，信誓旦旦对王元坤承诺：“爹，你就放心吧，儿子这次定不叫你失望，不止平定骚乱，还要树我姜国国威。那谢泊只是个死脑筋认死理的莽夫，不懂变通，这次儿子随机应变，说不定能一举两得。”
话中隐含之意便是，他定会找机会借这场乱子趁机除掉谢泊，掌管一方军营。
王元坤对他寄予厚望，丝毫不怀疑这事的可能性。
可谁知最后战乱平定了，王安再回长安城中，已然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来人宽慰他节哀，对王安的死只说是战场上不敌，王公子偏要带队追击，最终中了敌人奸计，一行人有去无回。
可王元坤那时候没先去瞧尸体，只下意识问了一句：“除了他，谢家公子如何？”
来人一愣，不懂他意欲何为，还是将真实情况和盘托出：“谢副将英勇善战，但仍旧带了些伤回来。”
“英勇善战。”王元坤从鼻中冷哼一气儿。这话的可信度在他这里极低。
有了这一事，王谢之间的芥蒂更深，结下了不解之仇。王元坤执着于王安的死，坚定不移地怀疑是谢泊使了什么阴谋诡计，最终害得王安丧命。
谢家不知他心中弯弯绕绕，一向又秉行“行得端坐得直”，并不在乎莫须有的罪名和空穴来风的指控。
激得王元坤心中恨意更甚。
而后他弟弟将大儿子王鼎过继与他，才有了王鼎一直居于王元坤家中这一道。王鼎做事周全，对他倒也恭顺，可毕竟少了那么点儿血缘，王元坤始终无法如同待亲生子嗣那般对待王鼎。
谢家惨死，身首异处。大半是有泄恨这一番缘由在。
姜瑶才捋明白这些细碎的事，丛筠不知何时不声不响地来了，亦不知来了多久，却难得有耐心一直为出声打搅她。
直觉他有话说，姜瑶：“何事。”
“公主，”丛筠忽然朝着她跪下，“在下恳求公主一事。”
心中百感交集又感慨万千，往日姜瑶如何挑他错处变着法儿罚他，丛筠总不服气，哪怕最后无奈受罚，嘴上也总不饶人，一定要和她逞强犟嘴，今日却对她——这个往日恨之不及的荒淫公主，坦然下跪祈求。
但姜瑶没有径直说是答应抑或不答应，只因心里掂量着丛筠请求的种种可能性，又惦记着谢延章的百般请求与嘱托。
想来，定然不愿他再卷入这些所谓的血海深仇与恩恩怨怨中。以怨报怨，无穷尽也，冤冤相报何时了。
“恳请公主帮如春查出害我全家的元凶。”
姜瑶没应，丛筠以为她是担心给自己惹祸上身，又觉得这是不合算的亏本买卖。而如今的丛筠，早已没有任何可作资本之物与其交换。
便上前一步，跪在姜瑶脚边，两手扶着姜瑶的膝盖：“求公主垂怜。”
语罢，他摸到姜瑶的手，一手握住拉到自己脸侧轻抚，暗含的意思再浅显不过。
千万的不情愿不好，万般的无奈不甘也罢。
即便要成为人人不齿为之厌弃的存在，丛筠也甘愿去做，哪怕是成为姜瑶名副其实的男宠。一具躯壳而已，有什么可自视甚高自命不凡。
还不是落得，和姜瑶宫中其他男宠无二。
“沈丛筠，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这样就有资本来同我堂堂姜国长公主谈条件吗？是，本宫是因着你姿容上佳，将你纳为男宠，可如今本宫已经瞧你不新鲜了，对你没有任何兴趣了，厌了也乏了。只要本宫想，我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别将你看得太宝贵了，清高得久了，真以为自己是块儿宝了。”
她这样说，丛筠意外也不意外。
本身姜瑶是这样得了机会不饶人的性子，想要她软和下来同你轻声细语说句话，才真算是异想天开。
“本宫不喜欢勉强别人，心口不一，本宫能瞧得出来。要么，你心甘情愿做男宠，要么，等你当真有了孤傲清高的资格，再来站在本宫面前，堂堂正正同本宫讲条件。”语罢，抚着他脸的手甩开，起身时，足尖有意踢在丛筠心口处。
是丛筠一时脑热，被仇恨蒙蔽，只当姜瑶有无上尊宠，是当今皇上的嫡亲阿姊，是姜国最尊贵的长公主，却无人知，即便万千荣华在身，仅仅是自保，已耗费她大半心力。
不愿让丛筠卷入世家斗争是谢延章的念想，而不愿让丛筠自降身段伏低做小，坐实任人唾弃的男宠身份，又是姜瑶私心了。
不求丛筠懂得其中无奈，只盼以此助长他早日有所长进，成长为独当一面之人。
......
月光同姜瑶的心和情一样凉薄，在丛筠看来，是如此。
他坐在门前看一丛丛翠竹摇曳，伴着凄冷的月亮，好像彼此作伴，天地都静谧得不像话。
很多日，他都这样坐在房门前阶下看月亮，因为他难以入眠，只能等到晨光熹微，夜色尽褪，月亮隐去身形，收敛淡薄的月色光辉，他才能稍微安定下来，小憩一会儿。
今夜仍旧如此。
月亮同他互相对望，相对无言。月亮忽然变成父亲谢延章严肃的脸，又忽然变成母亲孟诗谊慈爱的脸，最后变成谢泊从军营归家时将两手交替背在身后，又在他难掩落寞时从身后变戏法儿般提溜出一只醉鸭来，在他大快朵颐时还不忘笑他馋猫一般吃得嘴边手上都是油的模样。
最后变成他们其乐融融聚在一块的模样，似乎没有他，仍旧是圆满的。
丛筠好似总对月亮有一种特殊的感觉，自少不更事时，便喜好在有月亮的日子将月亮兴奋地指给家中人看。虽然见惯了的月亮平平无奇，但家人总是纵着他，配合去看。
母亲孟诗谊还要轻轻捏他的小耳朵：“仔细要冻掉耳朵咯！”
月亮是很远的，但丛筠私心里希望它是近的，近在手边，近在眼前，好教他再看一眼他们，再伸手抚一抚父亲谢延章鬓边的斑白，摸一摸母亲孟诗谊的脸庞，再撒泼打滚儿后得逞趴在谢泊宽阔厚实的脊背，被他稳稳当当背回家中去。
模糊的边缘光晕给月亮镀上了一层毛边，让它变得柔软了，丛筠就伸手想去摸摸它。徒劳而已。
摇曳的又何止是丛竹的影子，还有飘飘的衣袂，躲在丛竹后的纤瘦身影。
待丛筠就着微微亮的天色回房中时，坐在阶下的人换了一个，但她不顾别的，只侧耳听房中有无异样的动静。
尔后，如前几日一般，丛筠房中果然有阵阵惊叫声：
“父亲！母亲！阿兄！别杀他们！”
姜瑶没有推门而入，置若罔闻。坐在阶上开始轻轻哼唱，声音足以让屋中的人听到。果然，不过片刻，丛筠安静下来，房中渐渐只剩呼吸声。
和那日马车上一致，丛筠睡不安稳，就这样哼唱，丛筠听了以后果然乖乖安静下来。
这曲子，也是姜瑶同姜珩二人相依为命时，姜瑶为哄姜珩安稳入睡时哼的。如今换了对象，竟然还有一样的用处。
哼唱的无名曲目回荡在宫苑中，飘渺而悠远。从彼时的丛筠梦中出现，又在如今的丛筠梦中消失。
所以谢延章、孟诗谊和谢泊再一次、无数次地死在他的面前，被人趁着未完全断气时毫不犹豫砍下头颅，他就在当场却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