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殿下,可需要我们......”侍从在姜楚身侧低声询问。

    姜楚立手止住他的话:“长公主只是道出事实而已。”

    然而原因不仅在此,下人们都看不懂方才那一箭,只有像姜楚这样深谙箭术的人才看得分明。

    那一箭,并非常人所能射。

    遑论准头,便是拉弓所需一定的力道,若是姿势稍有不对,便会影响方向误伤己身。

    可姜瑶射箭之娴熟,少说也有些年月的刻苦专业的训练方才能成。

    除去背后有人指点,也意味着这位所谓养在深闺娇宠长大的金枝玉叶,并非普通娇滴滴的柔弱公主。而是一直隐藏着许多与身份不相符的秘密。

    ......

    “阿姊,轻些......”

    “嘶。”姜珩不敢呼痛,只能强把后半句呼之欲出的“痛”字咽回肚子里去。

    姜瑶带人回来便仔细检查人还有没有其他瞧不见的伤势,故意在他浑身按压揉弄。

    同一片地方,换一个角度就能惹来他快掩不住的痛呼,见姜瑶看他,就把疼得龇牙咧嘴的模样收回去,换上故作轻松的笑脸。

    “这下又知晓痛了?”嘴上虽不饶人,手上力道却轻了许多。

    叫来的太医在姜珩宽衣后仔细为他检查了身上各处只道身上暂时只是些外伤,虽然细碎但并无大碍,只要不伤及内里便是小事。

    “只是这两日还需仔细观察着,以免出什么意料之外的状况。”

    送走太医,姜瑶抱臂看着姜珩,姜珩知道她这次是当真生气,便哄着她:“好阿姊,我知道你最疼我。阿珩保证,绝不会有下次!”

    他说得信誓旦旦,姜瑶本就装出来的怒意根本维持不了多久:“你知不知道,今日若我不去,姜楚迟早有一日会要了你的命。”

    “他敢!”

    姜珩拍着胸脯,“我可是姜国太子,他这可是谋害皇嗣意图谋逆的大罪。”

    “阿珩,现在就只有你和我了。”

    姜瑶说着,姜珩强绷着的那根弦骤然松开,撇嘴偏头,声音带着哭腔:“阿姊,阿珩会长大的。咱们不会总是被人欺侮的。”

    “阿姊知道了。阿姊信你。”姜珩觉得阿姊不是从前的阿姊,更像是母后甄姿。

    正如甄姿从前在每个姜珩失意时所做的一般:姜瑶此时将姜珩抱着,一手轻拍他的脊背,一手抚在他脑袋上。

    这种“长姐如母”这样的饱含母性光辉的伟大和柔和,在往后很长一段时日,笼罩在姜珩所时时能触碰到感受到的周围。

    所谓的“母性”,有时会让他忽略姜瑶也只不过大他四岁的年纪。也时常让他混淆阿姊和母亲这样的联系。就像“母亲”在姜珩这里并不是一种身份和角色,而是一种感觉。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令他再怀念起母亲甄姿时,一并想到的,还有姜瑶。

    太医的叮嘱不无道理,夜里的姜珩就应证了这一点。

    白日他强撑着稀里糊涂去了云影园就是因为身体抱恙而不自知,在前一日溺在水中和日头下曝晒的急冷急热的交替下,终于折腾得一场风热来势汹汹。

    多亏了姜瑶先见之明,听了太医的话再联系姜珩嘴硬只会强撑的性子,姜瑶不顾姜珩拒绝,坚持在榻边守着人直到入眠。

    撑不住才要合眼,姜珩一连串的梦话又让姜瑶一下子清醒过来。

    “别打了,别打了。”

    “我可是太子殿下!”

    “我不是窝囊废!我不是窝囊废!”

    因为是一次说了一连串,但他初时声音并不大,姜瑶只能凑近他嘴边仔细听姜珩在说些什么。听清内容不需多想,就能将这些联系到姜楚身上。

    皇宫里头的龌龊手段,其实姜瑶早见过不少,也正因此,才知宫中人两面三刀心性太多,以防万一为了自保,她学了许多旁人不知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显露。

    姜珩的梦话越说声音越大,时而闭着眼抱住头蜷缩起身子,时而拳打脚踢。这几句话在他嘴里来回念叨。

    最后大喊出“我不是窝囊废”时,骤然惊醒。

    夜色沉沉,姜瑶的脸在昏暗一室中变得越发难以辨认,甚至扭曲幻化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姜珩定睛一看,竟然是姜楚,正坐在榻边对他笑,笑得阴恻恻的唤他“太子殿下”。

    “你闭嘴!我不是窝囊废!我不是窝囊废!”姜珩忽而变得癫狂,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难以自控地掐住面前人的脖子,两手越收越紧,大有将人活活掐死的架势。

    “阿、阿珩......我、我是阿姊、松......”姜瑶拍打着姜珩手臂,艰难从齿缝中挤出气音串成的字句也没能唤醒梦魇中失控的姜珩。

    姜瑶别无他法,一掌从姜珩头后劈晕了他。

    大口喘气咳嗽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姜瑶见他状态异常,试探着探他额头,才发现人是烧糊涂了。

    端来冷水用手巾浸湿给他一遍遍擦洗上身,再用浸湿的手巾放在他额际退热,又急忙唤太医开了药连夜吩咐人煎药。

    这样又喂药又擦身,忙活一夜,最后姜瑶将姜珩抱着,让他头枕在自己膝上,学着记忆力小时从甄姿那儿听来的曲调断断续续哼着,姜珩才安分下来,渐渐入眠。

    这调子,也就是后来用来哄丛筠的法子。

    是她从前守着姜珩为安抚他,也是如今守着丛筠为抚慰他。

    只可惜天明将至,姜珩一夜之间性情大变,待人极为谨慎,连同她这个阿姊都多了几分距离。纵然外人看来无异,只有她能感觉到:的确是变了。

    而如今的丛筠亦是,一到天明,夜里的轻歌慢诵如飘荡而去的云,只够他窝藏在每个梦回,梦醒了,便记不清了。

    在谢家被灭门的愁云日日笼罩的时日里,丛筠都是凭借着这一点哼唱熬过来的。

    虽然说起来不切实际,却实实在在成了那些日子里他唯一可得的慰藉。

    毕竟白日的沈丛筠,要竭力压下内心报仇的迫切,耐心修习姜瑶要他所学的东西。

    丛筠觉得姜瑶确实算得上大费周章在栽培他,其用心与费力程度丝毫不似将他当做男宠培养,类似其他有头有脸的世家子弟必须修习的六艺,身为面首的他竟然也必须要学。

    何况并不止这些,有时姜瑶喜好附庸风雅,便要教他一道在身旁伺候着。

    说是伺候,又并不要他做任何事,只随便捡几件他或许能搭得上话的事情与他说,譬如功课云云。

    而他反而得了特例一般,坐在竹子旁姜瑶坐的另一侧的石凳上,看姜瑶煮茶。

    在丛筠看来,这是不必费什么大功夫的物事,但姜瑶却去简就繁了,将饼茶研碎待用,以木炭烧水,待盛于釜中的水煮到微微冒出如鱼目似的水泡时,便加入茶末。茶与水逐渐交融,煮到二沸时出现细小茶花的沫和大花的饽。

    姜瑶将沫饽杓出置于熟盂之中,继续烧煮。

    丛筠想了想,还是端起熟盂要将其中的沫饽泼洒去,却被姜瑶狠狠敲打了手背,朝着石桌点了点,示意人将熟盂放回去:

    “沫饽可是茶汤中的精华。”

    眼神里毫不掩饰对他愚笨的嘲弄。

    只有姜瑶煮茶,丛筠在一旁插不上手,百无聊赖,便只能看她煮茶。

    看这个往日里世人眼中骄奢淫逸的长公主,此刻却在这里岁月静好,一举一动不紧不慢地煮茶。同她往日模样半点也不相像。

    看得久了,看进去了便不觉得无聊,反而饶有兴味。

    茶与水进一步融合,波滚浪涌,此为三沸。

    此时,先前盛出的沫饽正式派上用场,姜瑶将二沸时盛出沫饽浇入釜中:“这叫‘救沸’,也叫‘育华’。”

    待精华与茶水复又相融,茶汤便好了。

    姜瑶杓了茶汤盛于杯中递给丛筠:“尝尝。”

    丛筠端起便饮,姜瑶一手挡在杯口:“先闻香,后品茗。”

    姜瑶似乎有意磋磨他的耐心,丛筠眉间沉下些躁郁。

    “以拇指与食指扶住杯沿,以中指抵住杯底,俗称‘三龙护鼎’。”姜瑶边说边以手上动作配合示意与他:

    “品饮分三口进行,三口方知味......”语罢,姜瑶另一手轻扇茶汤汤面,嗅到茶汤清香才满意啜饮。

    其实这句话还有后半句,但这样场合,姜瑶觉得十分不合时宜说出后面半句的“三番方动心”。

    原以为如她这样的人不会对品茗有兴趣,但把她煮茶的过程一步步看下来,丛筠觉得姜瑶比自己想象中多了许多耐心仔细。

    “往后煮茶就交给你吧。”

    丛筠知道,姜瑶的意思是要他跟着学了。

    难得的,丛筠学着方才看她的动作品茶,没有反驳。

    二人只伴着竹叶被吹得窸窣作响的声音,听风,煮了一回茶,品了一回茶。余韵悠长,丛筠饮过茶只觉得清苦散去,唇齿生津,回味甘甜。

    姜瑶要他学煮茶,也要他学作画抚琴。无论是正儿八经的学术抑或风雅之事,姜瑶通通要他学。

    但姜瑶偶尔会亲自传授,像是这头一次的煮茶,后来的抚琴、作画。

    也是慢慢地,丛筠发现姜瑶会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技艺,这些技艺日复一日泄露在姜瑶捉着少年时他的手握笔作画、在姜瑶用竹枝调整他抚琴姿态拨弦动作,甚至在姜瑶指导他挽弓射箭时。

    在他自己都还未曾意识到时,那种姜瑶所有意掩藏的朦胧而寡淡的种种,让她变得神秘,不经意勾扯着他的心,令他对姜瑶渐渐升起了探知欲。

    甚至一度超过了最开始的怨恨与孤离。

    但有人却敏锐地及时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以至于在姜瑶教丛筠煮茶后状似不经意的出现。

    “公主许久不见在下了。”

    “逾白,旁人这番话,我毫不怀疑,但你说,我是万万不信的。”

    “公主待他,太过上心了。”

    逾白煮茶的手艺是主动看着姜瑶学来的,姜瑶尝过一次便知晓是花了心思的。眼下逾白又为她煮了一壶,暗自较劲般:“公主尝尝我的手艺有无退步。”

    身边的人会讨欢心的不少,但像逾白这样明礼节有分寸知进退懂冷暖,能让姜瑶时时觉得熨帖可心的就只有逾白这一个,自然而然也偏爱许多。

    “希望是我的错觉,平白多出来一股酸味儿。”姜瑶在他面颊毫不避讳亲了一下。

    “是的公主,在下吃醋了。”

    逾白话中没有打趣与丝毫不正经,一板一眼:“一开始是为了讨公主欢心,后来自己做得熟练,得了其中趣味,便喜欢如公主一般慢慢煮一壶茶。如今后知后觉,煮茶恰恰是最磨炼心性的事。”

    姜瑶知晓他聪明,凡事都拎得清,所以才能在她身边待这样久。

    因而对于他看出自己教丛筠煮茶是为了磨练他心性的事毫不意外:“逾白,聪明是好事,太过聪明就不一定了。”

    “公主真是用心良苦。”

    姜瑶搅了搅茶汤:“你也是。本宫近来的头愈发痛,且更频繁些。你配的安神香,似乎没有从前那样好的效果了。”

    逾白的手一顿,很快掩藏好那一抹错愕。

    ......

    丛筠的茶艺相较于其他练得更为艰难些,起先他以为照葫芦画瓢,按着姜瑶的步骤,轻轻松松就能模仿个大差不差。

    谁知自己真正上了手,一开始还游刃有余志得意满,煮好出来咂了一口,味道同姜瑶相去甚远,连姜瑶煮出来的那股茶香味儿也没有。

    又接连一个人捣鼓尝试许多通都不得甚解,被他平白浪费的茶汤都偷偷尽数浇在了园子里那几丛竹子下。

    “人是一口没品上,都叫竹子饮了。”逾白不知从何处来,但看着架势,似乎专为寻他而来。

    逾白十分自然地上手,在几个茶具间辗转,起小灶烧水,研磨茶饼,撇沫饽,滚三道沸水......

    每个动作和茶饼研磨的分量都和丛筠印象中同姜瑶的无异。

    “沈小公子可看清了?”原是逾白特意示范给他看。

    对逾白一人,丛筠的感觉也是十分复杂,不能用单纯的好与坏去评判,但他是姜瑶身边的人,所以他多少还是会有些警惕心。

    “公主近日繁忙,沈小公子若有不明白的,只尽管问我。”

    话说得很周全,但丛筠听着奇怪,再从他与姜瑶全然一样的煮茶之类的做派,心里生出莫名的芥蒂。

    兴许是礼数让他没有直白拒绝这番说辞,耐心看逾白煮茶,听着那些他不曾注意到的细微处

    “烧水一定要用木炭,水的质感也会影响茶的口感,茶饼的分量也要做到心中有数,熟练了以后要做到一眼便能瞧出是多了还是少了,茶饼研磨力道要正好,不可急躁,直到将茶饼磨得粉碎成末,倒入其中,水一定要滚够三道。”

    逾白絮絮叨叨的口吻让他有些不习惯,偏偏他所说的同姜瑶所做的如出一辙,也可推出逾白的手艺自然也是姜瑶所授。

    “她除了教你煮茶,还教了别的吗?”

    到现在,丛筠仍旧不愿意尊称她名号,以代称相称呼。

    “我倒是愿意,可我只是个面首。与沈小公子,自然不同。”

    哪怕丛筠不愿承认,姜瑶虽以面首的名号带他回万芳苑,却从未让他做面首该做之事。这种区别,丛筠也能分辨。

    逾白的话里带着自嘲,还有对他的讥讽,也许还有丝艳羡。

    茶煮好,果然飘出缕缕和姜瑶亲手所煮时一样的清香。

    “逾白公子,的确是得了真传。”丛筠忍不住赞叹。

    “公主待我远没有那般耐心,除了第一次示范,都是在下自行摸索的。”

    平日二人交集不多,可逾白今日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如今七万八绕说了一堆类似的话,似乎都无一例外地偏向同一个意思:

    姜瑶是十分好的人,尤其是待他沈丛筠。

    可逾白还给丛筠留下这样一番话:“爱上一个无望的人,比等着无望的爱出现更绝望。”

    “若一早能预知这样的无望,不如不要开始。”

    最后他说:“沈小公子,言尽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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