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丛筠的天分大抵是与生俱来的，甚至到了一种让姜瑶都惊诧不已的程度。
煮茶之事，姜瑶才教了不过三次，他做起来已是有模有样了。还有对弈、作画、赏乐，皆一个不落。
就连读书的先生、教骑射的将军都说丛筠大有长进，性子比从前更沉静了，整个人十分稳重，颇有难得的世家子弟端庄姿态。
蒲桃见她越听面上越有掩不住的欣喜，道出她的心思：“公主想笑便笑吧，眼下，公主也算是对得起他了。”
是啊，眼下总算对得起丛筠，对得起将丛筠托付与她的谢延章了。
从沈家出事后，姜瑶更担心的是丛筠困在其中难以走出，看到如今的丛筠，才算欣慰。
待丛筠十七八岁的年纪，已然名满宫中了。但凡有幸见过长公主身边唤“如春”的面首，无一不为之仙姿玉骨而惊叹。
更夸张些，凡是窥见其真容者，男子莫不自愧弗如，女子莫不暗自倾心。
更何况其通身的气派衬着其不凡的谈吐，整个活脱脱超凡脱俗如仙人一般，正应了姜瑶赐名的期许，真真是长成了一个如翠竹般清淡雅致的人。
万芳苑上下也是惊诧不已，似乎丛筠一瞬间便长成这副出尘的模样，小时因着他顽劣高傲没法逗弄她的，如今长大了更是因着人沉静冷淡的性子不敢接近了。
可偏偏和姜瑶之间不似少时那般剑拔弩张，二人见面竟然难得的平和，也唯独只有姜瑶在，丛筠才愿意开尊口多说两句话。
“先生今日同我提到要离宫了。”
丛筠煮茶的手艺越发纯熟，如今这些事再不需旁人教他，是以都被他一手包揽，边用勺子刮干净碟中研磨成粉的茶饼倒入沸水中，边应她：“先生此前已提过了。”
“你真是好大的本事，一个方先生，一个高将军，一文一武，名声在外，竟然同我说如今黔驴技穷再没有什么能传授于你了。”
茶盏倒好烹好的茶递去：“是他们过谦了，在下要学的还有很多。”
“近些年来，你的进益我看在眼中。为人谦和了不少，性子也沉稳了。”
丛筠：“是公主教导有方。”
姜瑶听他的话，心里头又不可避免有几分伤感：“也过分客气疏离了。”
她心里有时候又不晓得该不该怪自己，将他教得过分规矩，连少有的那一点顽劣的孩童心性都磨灭殆尽了。
其实丛筠这话倒并不是为了勾起她多虑，只是有意打断她话头。
似他这样的年纪，理应该谈论些与年纪相仿的事情，但丛筠正是早早地意识到这点，才不愿她提起。
这种敏锐的直觉起源于他越来越明显地察觉到姜瑶待他的感觉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在面对姜珩时这种熟悉感尤甚。
将这种感觉代入自身，他不自觉地就想到了谢泊。想到了醉仙楼的醉鸭。
丛筠已经很少想起与谢家有关的所有了，也许将他自己叫谢澄一事也忘掉了。几乎所有人都这么以为。
他们称呼起丛筠总是左一个“沈小公子”右一个“丛筠”。
不过姜瑶不同，偏要显出她的特别来似的，一直唤他如春。
如当下，他愣怔太久，心思快写在脸上，姜瑶就唤他：“如春，以你的年纪，今年的秋猎不如同阿珩一道去吧。”
春夏为万物生发之际，不宜杀生，冬季万物肃杀，但天气太冷，动物很少活动也不适合打猎。唯独剩下秋季。
每年秋也就成了唯一适合围猎的日子。
先前丛筠年纪不够，姜瑶有意让他避开朝中耳目远离朝中视线，他自然不能也不被应允参与其中，而今终于够了年纪，对于当年谢家灭门风波也逐渐淡去，姜瑶便有意让他换个身份重新出现在众人眼中。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丛筠样貌气度无一不上乘，且与从前有了很大变化，荐举他参加围猎，既是锻炼，更是试试他这几年来潜心学习的水准如何。
“好。”参加围猎本就正中他下怀。
“你先回去准备，待围猎时同我们一道出发。”丛筠便退下去收拾细软之类。
秋猎是皇家盛会，趁此季节农闲之时，演习军队，行围打猎的活动，也是一种献获礼仪。借围猎之便，显示帝王的最高指挥权和对军队各部分力量的控制，又可表明自己对社稷、宗庙、神灵祭祀和庄稼保护的重视，向百姓展示勤政爱民、整兵习武不敢有丝毫懈怠的态度。
往小些，也便于满足射猎、出游的嗜好。借机也能融合多方关系，以巩固统治地位，所以参加围猎的不仅有皇室子弟，更有朝中重臣之子，更重要的，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在众人面前露面声名鹊起的好机会。
但姜瑶倒也并不这般急于求成，期待丛筠一朝一夕便一步登天，如此甚好，但倘若一着不慎更会满盘皆输。
十年光景都捱过来了，姜瑶确定丛筠自然不会因为一时冲动争一时风光，也放心让他趁此一同参加围猎。
......
底下的人听了要秋猎的传命，负责管理疆界的虞人便召集百姓勘明地界，丈量土地宽窄在围猎前的猎场内先按五十步表树立各种标志。狩前三天更按照地形在猎场上树起各种旗帜。
围猎之日，姜珩站在城墙上看城门前司马按标志竖起旗帜，各部长官拿着写有本部名号的旗帜召集部众。阵前，各部长官汇集作杀牲宣誓。中军击鼓三通传令，司马摇铎、各部长官举旗，骑兵步兵皆随鼓声而动。
天刚启明，在姜珩一声令下，预备御驾亲临猎场随着旗帜导引向围场进发。
丛筠却不在外面一众骑着大马风光行进的人中，而是和姜瑶一道坐在轿子里。
尽管这一路丛筠没怎么出声露面，还是挡不住有心人盯上，宫里向来人多眼杂，没什么乐子，闲暇时最爱的便是同别人闲话编排，恰如这一路上，丛筠不知听了多少有意无意的窃窃私语。
诸如“公主着实疼爱呢，到了哪儿都要带在身边，舍不得离人。”
“谁说不是呢，不过听说这位小公子小小年纪就被赐给公主了，想来懂得床第间的花架子更多些，跟在公主身边时日久了，摸清楚公主脾性，说不定也更懂得伺候人。”
“面上瞧着清高呢，背地里不知道多放得开，多听话呢！”
见了姜瑶也许会收敛些，但在丛筠面前，巴不得用这些言语脏污他的耳朵。反正在他们看来，他人也算不得干净。
这些话，姜瑶自然有所耳闻，用不着有意探听，姜瑶从自身略一推算，便能知晓那些人会编排些什么。
丛筠年纪小时，兴许是说她荒淫无道，连小小孩子也不放过，罪责全落在她一人身上，而如今丛筠长成翩翩少年，过错便成他二人一起承担。
“那些话听得心里头不舒服了？”尽管丛筠从未吐露过，面上也不显。
姜瑶却莫名感受得到，到底他还没能到万事万物不为所动的境地，更何况这样的诋毁之语，只是开始。姜瑶要磨练他的意志、他承受苦痛的能力，仅仅是三言两语便一击即溃，未免不堪所任。
正因他身上承载着谢家一脉最后的希望，虽不愿他被家仇所困，但姜瑶也希望谢家并非做无谓牺牲，望他成才的心才更迫切。
马车上，除了偶尔递给姜瑶帕子净手，抑或为她递水，丛筠只是倚靠着闲闲捧着书卷而已。
都是看了许多遍的文章，有些亦能倒背如流，不过为了打发时间。眼下他才将书扣在一边：“入耳，却不入心。”
有些话多说无益，更何况，不相干的人自不必浪费口舌与其解释清楚前因后果。
“往后有机会，本宫一定会澄清你的身份还你清白，你若愿意唤我声阿姊，本宫乐得多一个弟弟。”这倒是姜瑶的真心话，只是现在欠缺一个好时机如此为之。
“罢了。清白是自个儿的事，何必向他人自证。更何况，我唤公主阿姊，到底于理不合。”
丛筠这样坚定又果决地回绝她的提议，仿佛有意给她难堪，婉拒她的示好一般。
待再翻书，书上的字扭来扭去，挤在一块又乱成一团，闹得丛筠再难静心看进去半个。只借着书的遮挡不自觉偷偷抬眼觑姜瑶面上神情，竟当真有淡淡失落。
估摸着这一路时辰，丛筠才斟酌着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唤了声“阿姊”。姜瑶却听得很分明，唇边翘起来的弧度也更明显。
到了围场，随着鼓声与铎声的再次鸣响，各部长官放倒旗帜，骑兵步兵停下行进。
轿子落下，外头也没了动静，丛筠掀开轿窗的小帘才知已经到了地方：“到了。”
围猎有特殊的讲究，一说忌将打猎的时间和地点告知他人，哪怕是亲人亦不例外，只因民间传闻野兽有事前预知的本领，故而连姜瑶也不知围猎地点。
围猎前，姜珩为表对上天崇敬已带着宫中上下一众事先虔诚祭拜过山神，这一路上更是走走停停，遇到任何的神庙都需得祭拜，不可视而不见。
丛筠下马车扶着姜瑶下轿。
击鼓三通，摇铎三下后，骑兵先冲出去，步兵奔跑紧紧追赶骑兵而去，随着鼓声铎声又停止行进。待各部长官放倒旗帜后，步兵骑兵皆坐下。
击鼓、摇铎至三次，骑兵三次向前回旋，步兵三次向前刺杀，随后各部预备进行射猎。
“此次围猎拔得头筹者，朕有重赏！”姜珩此番，惹得众人一呼百应。
瞥见姜瑶，姜珩下马向她走去：“阿姊这一路颠簸可还辛苦？”
“阿姊不是那般娇生惯养的人。”姜珩听着姜瑶的话，目光却落在丛筠身上。
该行的君臣之礼不能少，丛筠规规矩矩行了礼，姜珩才道：“是朕糊涂了，忘了宫里头还有谢家小少爷这么一号人物，还道你是特意来陪阿姊出游的。”
一句话里，一个谢家小少爷的名头，再冠上一个为讨公主欢心不畏长路迢迢特意陪伴左右的男宠身份，听来要多讽刺多讽刺。
“算不得人物，却是为陪公主出游，在下无能，只配讨巧逗逗公主欢心。”
他的意思既是认了姜珩的话，又把围猎一事说成是有意献丑只为搏公主一笑，让姜珩即便心不甘情不愿也不得不应允他一同围猎。
“猎场上猛兽横行，飞矢无眼，谢小少爷可千万小心，莫伤着自己......”
看向姜瑶时，笑眯眯的：“叫我阿姊担心。回头你若落了伤，她又不饶我的。”
姜瑶手上原先捧了个箭筒，里头装的是从前教丛筠时惯用的上好的白羽箭，眼下姜珩在，姜瑶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给出去。
姜珩眼尖，瞧见她遮遮掩掩，一把将箭筒抽过打开，瞧见里面满满一筒的箭矢，不自觉笑了下：“阿姊如今待你，可比朕要上心。”
但箭矢他并不打算还回去，似孩童蛮不讲理占为己有：“就当阿姊是为阿珩准备的，朕这就吩咐人给谢小少爷重新弄箭来打猎。毕竟阿姊亲自准备的，意义自然不同。”
姜瑶没说什么，任由他去。
因为苏铭露之事，姜珩多少同她有些疏离，毕竟姜瑶私下对丛筠的偏袒，只有亲姊弟才能感受到。随着丛筠年岁渐长，也算是姜瑶一手教养长大，更不可避免让他想到从前他姊弟二人陷于困苦相依为命的日子。
对姜珩来说，这些记忆之珍贵是无可替代的，他们二人在彼此生命中所扮演的角色自然也应当是独一无二的，但有了丛筠以后，莫名竟似他们之间的关系被插足，令他心中多番不满。
说实话，他并未将丛筠的身世放在心上，阿姊要丛筠做男宠时也只单纯以为阿姊瞧上了他，哪怕后来发现并非如此，也只安慰自己是因为阿姊心软才借此救下丛筠一命。
这些年来，对于丛筠的存在他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过多说什么，也不干涉姜瑶自由。但王大人的话此刻仿佛言犹在耳，一遍遍回响：
“公主这是在利用皇上的善心与仁心，在身边养下第二个弟弟。”
这话姜珩本来并未放在心上，一是对他二人的感情，外人说再多也没有人能比他们自身更清楚深重，二来毫无根据的话他向来也不会轻易相信，更不会因此伤及二人和气。
可这话偶尔一听倒也罢了，王元坤时不时在他身边念叨两句，甚至除了王元坤更有他人私下议论此事，说些类似的话，久了就难免惹他不快和怀疑。
有了这一茬先例，姜珩开始有意无意地听到更多有关沈丛筠与姜瑶不同寻常的关系的议论，也不自觉注意她俩人相处来往更多。
不知是他多疑，亦或是旁人所言为真，他越来越觉得确实如此。姜瑶待丛筠从来不像待同为男宠的逾白那样，更像是如亲人般严慈相济爱护有加，如同姜瑶待他一般。
姜珩不是不曾试探着询问姜瑶的意思：“阿姊待谢家小少爷这般好，阿珩甚至要怀疑阿姊是不是心里再没有阿珩这个弟弟的存在了。”
他的口吻是玩笑，姜瑶听了却要蹙眉，话中隐含失落责备：“阿珩，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弟。”
只消这么一句，便打消姜珩所有想问的。这种怀疑每涌上心头，他都默念这句话，忍不住自责怎会有如此荒唐的想法。
然而今日，他方才骑马去姜瑶马车外，正要询问姜瑶这一路是否还习惯，就听得姜瑶那一句“唤我一声阿姊，乐得多一个弟弟”这一句。
那才要敲马车小窗的手就停了下来，堪堪将丛筠最后喊出来的那句“阿姊”也听得分明。
底下人见他驻足马车旁许久没动，疑惑间正要替他通传却被他一手拦下，悄声又离开了。
原来自己的阿姊面面俱到，连围猎所用的箭矢都亲自替人准备好，再拿怜惜他遭遇和年纪小来，却说服不了他了。
围猎开始前，众人朝着不同的方位深入，姜珩倒也没食言，果真让人拿了许多箭矢装在箭筒给了丛筠。
丛筠连瞧都不仔细瞧一眼，很放心地将箭筒背在身侧，翻身上马。
“谢小公子，朕一言九鼎，围猎拔得头筹者，朕有重赏。你也包括其中。”
丛筠拉住缰绳：“那在下先行谢过皇上了。”
战鼓陈列于姜珩东南面，鼓声大作，士兵同时大声呼喊，喊声震天，各部将领在本部兵马簇拥下伴着鼓声进入围场。
一切齐备，先择了一百二十余人进入围场驱赶禽兽。
“驾！”丛筠双脚夹紧马背，驱使马匹行进，很快便没入密林之中。
“你去，跟着他身后，必要时不必请示，自行决策了断他。”姜珩对身边侍卫下令。
今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足以证实王元坤所言非虚，若是任由丛筠待在姜瑶身侧，日日蛊惑姜瑶，难保姜瑶不会动了其他意图不顾亲情。
这人的存在，实属是一大隐患，不如趁此机会暗中除掉人，神不知鬼不觉，再嫁祸于意外，就算姜瑶一时伤怀，也不至于过久沉溺其中，时日一久便会自然而然忘了沈丛筠的存在。
姜珩也很快在驱兽队出发后面南而行，王公大臣则紧随姜珩前后，侍卫等扛着大旗皆在后随行。
另一方的丛筠也没将姜珩的话当真，他的确也不曾想过利用围猎的机会求得什么赏赐，他只不过需要一个露面的机会而已，似姜瑶潜在的意思：来日方长。
故而此次围猎，他只想着随便应付一番，林中猎得一些野兔山鸡，不至于太显眼又不至于太落俗足矣。
围猎的时辰还长，打猎最需要的便是耐心，丛筠便慢悠悠寻找目标。
可是什么稀碎物件“啪嗒”一声落地，胯下马儿突然凄厉嘶鸣扬起前蹄，立起上半身，险些将丛筠摔下马背，还好他伏低身子一手紧握缰绳另一手抱住马脖，堪堪稳住身子。
但马受了惊，一时半会儿难安抚，不受控地朝林中深处奔去，丛筠就这样被马带离。
身后听命跟踪的小厮只好紧跟上去，追了许久没听见任何动静，人和马都像凭空失踪了一般。
待他猝然转身，丛筠所骑的那匹马又凭空出现在他眼前的树边。
他怀疑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马还在那里，感觉到身侧有个影儿一晃，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倒了下去。
面朝下栽倒下去时，背上赫然插着一支箭矢。
丛筠的天分大抵是与生俱来的，甚至到了一种让姜瑶都惊诧不已的程度。
煮茶之事，姜瑶才教了不过三次，他做起来已是有模有样了。还有对弈、作画、赏乐，皆一个不落。
就连读书的先生、教骑射的将军都说丛筠大有长进，性子比从前更沉静了，整个人十分稳重，颇有难得的世家子弟端庄姿态。
蒲桃见她越听面上越有掩不住的欣喜，道出她的心思：“公主想笑便笑吧，眼下，公主也算是对得起他了。”
是啊，眼下总算对得起丛筠，对得起将丛筠托付与她的谢延章了。
从沈家出事后，姜瑶更担心的是丛筠困在其中难以走出，看到如今的丛筠，才算欣慰。
待丛筠十七八岁的年纪，已然名满宫中了。但凡有幸见过长公主身边唤“如春”的面首，无一不为之仙姿玉骨而惊叹。
更夸张些，凡是窥见其真容者，男子莫不自愧弗如，女子莫不暗自倾心。
更何况其通身的气派衬着其不凡的谈吐，整个活脱脱超凡脱俗如仙人一般，正应了姜瑶赐名的期许，真真是长成了一个如翠竹般清淡雅致的人。
万芳苑上下也是惊诧不已，似乎丛筠一瞬间便长成这副出尘的模样，小时因着他顽劣高傲没法逗弄她的，如今长大了更是因着人沉静冷淡的性子不敢接近了。
可偏偏和姜瑶之间不似少时那般剑拔弩张，二人见面竟然难得的平和，也唯独只有姜瑶在，丛筠才愿意开尊口多说两句话。
“先生今日同我提到要离宫了。”
丛筠煮茶的手艺越发纯熟，如今这些事再不需旁人教他，是以都被他一手包揽，边用勺子刮干净碟中研磨成粉的茶饼倒入沸水中，边应她：“先生此前已提过了。”
“你真是好大的本事，一个方先生，一个高将军，一文一武，名声在外，竟然同我说如今黔驴技穷再没有什么能传授于你了。”
茶盏倒好烹好的茶递去：“是他们过谦了，在下要学的还有很多。”
“近些年来，你的进益我看在眼中。为人谦和了不少，性子也沉稳了。”
丛筠：“是公主教导有方。”
姜瑶听他的话，心里头又不可避免有几分伤感：“也过分客气疏离了。”
她心里有时候又不晓得该不该怪自己，将他教得过分规矩，连少有的那一点顽劣的孩童心性都磨灭殆尽了。
其实丛筠这话倒并不是为了勾起她多虑，只是有意打断她话头。
似他这样的年纪，理应该谈论些与年纪相仿的事情，但丛筠正是早早地意识到这点，才不愿她提起。
这种敏锐的直觉起源于他越来越明显地察觉到姜瑶待他的感觉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在面对姜珩时这种熟悉感尤甚。
将这种感觉代入自身，他不自觉地就想到了谢泊。想到了醉仙楼的醉鸭。
丛筠已经很少想起与谢家有关的所有了，也许将他自己叫谢澄一事也忘掉了。几乎所有人都这么以为。
他们称呼起丛筠总是左一个“沈小公子”右一个“丛筠”。
不过姜瑶不同，偏要显出她的特别来似的，一直唤他如春。
如当下，他愣怔太久，心思快写在脸上，姜瑶就唤他：“如春，以你的年纪，今年的秋猎不如同阿珩一道去吧。”
春夏为万物生发之际，不宜杀生，冬季万物肃杀，但天气太冷，动物很少活动也不适合打猎。唯独剩下秋季。
每年秋也就成了唯一适合围猎的日子。
先前丛筠年纪不够，姜瑶有意让他避开朝中耳目远离朝中视线，他自然不能也不被应允参与其中，而今终于够了年纪，对于当年谢家灭门风波也逐渐淡去，姜瑶便有意让他换个身份重新出现在众人眼中。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丛筠样貌气度无一不上乘，且与从前有了很大变化，荐举他参加围猎，既是锻炼，更是试试他这几年来潜心学习的水准如何。
“好。”参加围猎本就正中他下怀。
“你先回去准备，待围猎时同我们一道出发。”丛筠便退下去收拾细软之类。
秋猎是皇家盛会，趁此季节农闲之时，演习军队，行围打猎的活动，也是一种献获礼仪。借围猎之便，显示帝王的最高指挥权和对军队各部分力量的控制，又可表明自己对社稷、宗庙、神灵祭祀和庄稼保护的重视，向百姓展示勤政爱民、整兵习武不敢有丝毫懈怠的态度。
往小些，也便于满足射猎、出游的嗜好。借机也能融合多方关系，以巩固统治地位，所以参加围猎的不仅有皇室子弟，更有朝中重臣之子，更重要的，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在众人面前露面声名鹊起的好机会。
但姜瑶倒也并不这般急于求成，期待丛筠一朝一夕便一步登天，如此甚好，但倘若一着不慎更会满盘皆输。
十年光景都捱过来了，姜瑶确定丛筠自然不会因为一时冲动争一时风光，也放心让他趁此一同参加围猎。
......
底下的人听了要秋猎的传命，负责管理疆界的虞人便召集百姓勘明地界，丈量土地宽窄在围猎前的猎场内先按五十步表树立各种标志。狩前三天更按照地形在猎场上树起各种旗帜。
围猎之日，姜珩站在城墙上看城门前司马按标志竖起旗帜，各部长官拿着写有本部名号的旗帜召集部众。阵前，各部长官汇集作杀牲宣誓。中军击鼓三通传令，司马摇铎、各部长官举旗，骑兵步兵皆随鼓声而动。
天刚启明，在姜珩一声令下，预备御驾亲临猎场随着旗帜导引向围场进发。
丛筠却不在外面一众骑着大马风光行进的人中，而是和姜瑶一道坐在轿子里。
尽管这一路丛筠没怎么出声露面，还是挡不住有心人盯上，宫里向来人多眼杂，没什么乐子，闲暇时最爱的便是同别人闲话编排，恰如这一路上，丛筠不知听了多少有意无意的窃窃私语。
诸如“公主着实疼爱呢，到了哪儿都要带在身边，舍不得离人。”
“谁说不是呢，不过听说这位小公子小小年纪就被赐给公主了，想来懂得床第间的花架子更多些，跟在公主身边时日久了，摸清楚公主脾性，说不定也更懂得伺候人。”
“面上瞧着清高呢，背地里不知道多放得开，多听话呢！”
见了姜瑶也许会收敛些，但在丛筠面前，巴不得用这些言语脏污他的耳朵。反正在他们看来，他人也算不得干净。
这些话，姜瑶自然有所耳闻，用不着有意探听，姜瑶从自身略一推算，便能知晓那些人会编排些什么。
丛筠年纪小时，兴许是说她荒淫无道，连小小孩子也不放过，罪责全落在她一人身上，而如今丛筠长成翩翩少年，过错便成他二人一起承担。
“那些话听得心里头不舒服了？”尽管丛筠从未吐露过，面上也不显。
姜瑶却莫名感受得到，到底他还没能到万事万物不为所动的境地，更何况这样的诋毁之语，只是开始。姜瑶要磨练他的意志、他承受苦痛的能力，仅仅是三言两语便一击即溃，未免不堪所任。
正因他身上承载着谢家一脉最后的希望，虽不愿他被家仇所困，但姜瑶也希望谢家并非做无谓牺牲，望他成才的心才更迫切。
马车上，除了偶尔递给姜瑶帕子净手，抑或为她递水，丛筠只是倚靠着闲闲捧着书卷而已。
都是看了许多遍的文章，有些亦能倒背如流，不过为了打发时间。眼下他才将书扣在一边：“入耳，却不入心。”
有些话多说无益，更何况，不相干的人自不必浪费口舌与其解释清楚前因后果。
“往后有机会，本宫一定会澄清你的身份还你清白，你若愿意唤我声阿姊，本宫乐得多一个弟弟。”这倒是姜瑶的真心话，只是现在欠缺一个好时机如此为之。
“罢了。清白是自个儿的事，何必向他人自证。更何况，我唤公主阿姊，到底于理不合。”
丛筠这样坚定又果决地回绝她的提议，仿佛有意给她难堪，婉拒她的示好一般。
待再翻书，书上的字扭来扭去，挤在一块又乱成一团，闹得丛筠再难静心看进去半个。只借着书的遮挡不自觉偷偷抬眼觑姜瑶面上神情，竟当真有淡淡失落。
估摸着这一路时辰，丛筠才斟酌着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唤了声“阿姊”。姜瑶却听得很分明，唇边翘起来的弧度也更明显。
到了围场，随着鼓声与铎声的再次鸣响，各部长官放倒旗帜，骑兵步兵停下行进。
轿子落下，外头也没了动静，丛筠掀开轿窗的小帘才知已经到了地方：“到了。”
围猎有特殊的讲究，一说忌将打猎的时间和地点告知他人，哪怕是亲人亦不例外，只因民间传闻野兽有事前预知的本领，故而连姜瑶也不知围猎地点。
围猎前，姜珩为表对上天崇敬已带着宫中上下一众事先虔诚祭拜过山神，这一路上更是走走停停，遇到任何的神庙都需得祭拜，不可视而不见。
丛筠下马车扶着姜瑶下轿。
击鼓三通，摇铎三下后，骑兵先冲出去，步兵奔跑紧紧追赶骑兵而去，随着鼓声铎声又停止行进。待各部长官放倒旗帜后，步兵骑兵皆坐下。
击鼓、摇铎至三次，骑兵三次向前回旋，步兵三次向前刺杀，随后各部预备进行射猎。
“此次围猎拔得头筹者，朕有重赏！”姜珩此番，惹得众人一呼百应。
瞥见姜瑶，姜珩下马向她走去：“阿姊这一路颠簸可还辛苦？”
“阿姊不是那般娇生惯养的人。”姜珩听着姜瑶的话，目光却落在丛筠身上。
该行的君臣之礼不能少，丛筠规规矩矩行了礼，姜珩才道：“是朕糊涂了，忘了宫里头还有谢家小少爷这么一号人物，还道你是特意来陪阿姊出游的。”
一句话里，一个谢家小少爷的名头，再冠上一个为讨公主欢心不畏长路迢迢特意陪伴左右的男宠身份，听来要多讽刺多讽刺。
“算不得人物，却是为陪公主出游，在下无能，只配讨巧逗逗公主欢心。”
他的意思既是认了姜珩的话，又把围猎一事说成是有意献丑只为搏公主一笑，让姜珩即便心不甘情不愿也不得不应允他一同围猎。
“猎场上猛兽横行，飞矢无眼，谢小少爷可千万小心，莫伤着自己......”
看向姜瑶时，笑眯眯的：“叫我阿姊担心。回头你若落了伤，她又不饶我的。”
姜瑶手上原先捧了个箭筒，里头装的是从前教丛筠时惯用的上好的白羽箭，眼下姜珩在，姜瑶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给出去。
姜珩眼尖，瞧见她遮遮掩掩，一把将箭筒抽过打开，瞧见里面满满一筒的箭矢，不自觉笑了下：“阿姊如今待你，可比朕要上心。”
但箭矢他并不打算还回去，似孩童蛮不讲理占为己有：“就当阿姊是为阿珩准备的，朕这就吩咐人给谢小少爷重新弄箭来打猎。毕竟阿姊亲自准备的，意义自然不同。”
姜瑶没说什么，任由他去。
因为苏铭露之事，姜珩多少同她有些疏离，毕竟姜瑶私下对丛筠的偏袒，只有亲姊弟才能感受到。随着丛筠年岁渐长，也算是姜瑶一手教养长大，更不可避免让他想到从前他姊弟二人陷于困苦相依为命的日子。
对姜珩来说，这些记忆之珍贵是无可替代的，他们二人在彼此生命中所扮演的角色自然也应当是独一无二的，但有了丛筠以后，莫名竟似他们之间的关系被插足，令他心中多番不满。
说实话，他并未将丛筠的身世放在心上，阿姊要丛筠做男宠时也只单纯以为阿姊瞧上了他，哪怕后来发现并非如此，也只安慰自己是因为阿姊心软才借此救下丛筠一命。
这些年来，对于丛筠的存在他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过多说什么，也不干涉姜瑶自由。但王大人的话此刻仿佛言犹在耳，一遍遍回响：
“公主这是在利用皇上的善心与仁心，在身边养下第二个弟弟。”
这话姜珩本来并未放在心上，一是对他二人的感情，外人说再多也没有人能比他们自身更清楚深重，二来毫无根据的话他向来也不会轻易相信，更不会因此伤及二人和气。
可这话偶尔一听倒也罢了，王元坤时不时在他身边念叨两句，甚至除了王元坤更有他人私下议论此事，说些类似的话，久了就难免惹他不快和怀疑。
有了这一茬先例，姜珩开始有意无意地听到更多有关沈丛筠与姜瑶不同寻常的关系的议论，也不自觉注意她俩人相处来往更多。
不知是他多疑，亦或是旁人所言为真，他越来越觉得确实如此。姜瑶待丛筠从来不像待同为男宠的逾白那样，更像是如亲人般严慈相济爱护有加，如同姜瑶待他一般。
姜珩不是不曾试探着询问姜瑶的意思：“阿姊待谢家小少爷这般好，阿珩甚至要怀疑阿姊是不是心里再没有阿珩这个弟弟的存在了。”
他的口吻是玩笑，姜瑶听了却要蹙眉，话中隐含失落责备：“阿珩，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弟。”
只消这么一句，便打消姜珩所有想问的。这种怀疑每涌上心头，他都默念这句话，忍不住自责怎会有如此荒唐的想法。
然而今日，他方才骑马去姜瑶马车外，正要询问姜瑶这一路是否还习惯，就听得姜瑶那一句“唤我一声阿姊，乐得多一个弟弟”这一句。
那才要敲马车小窗的手就停了下来，堪堪将丛筠最后喊出来的那句“阿姊”也听得分明。
底下人见他驻足马车旁许久没动，疑惑间正要替他通传却被他一手拦下，悄声又离开了。
原来自己的阿姊面面俱到，连围猎所用的箭矢都亲自替人准备好，再拿怜惜他遭遇和年纪小来，却说服不了他了。
围猎开始前，众人朝着不同的方位深入，姜珩倒也没食言，果真让人拿了许多箭矢装在箭筒给了丛筠。
丛筠连瞧都不仔细瞧一眼，很放心地将箭筒背在身侧，翻身上马。
“谢小公子，朕一言九鼎，围猎拔得头筹者，朕有重赏。你也包括其中。”
丛筠拉住缰绳：“那在下先行谢过皇上了。”
战鼓陈列于姜珩东南面，鼓声大作，士兵同时大声呼喊，喊声震天，各部将领在本部兵马簇拥下伴着鼓声进入围场。
一切齐备，先择了一百二十余人进入围场驱赶禽兽。
“驾！”丛筠双脚夹紧马背，驱使马匹行进，很快便没入密林之中。
“你去，跟着他身后，必要时不必请示，自行决策了断他。”姜珩对身边侍卫下令。
今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足以证实王元坤所言非虚，若是任由丛筠待在姜瑶身侧，日日蛊惑姜瑶，难保姜瑶不会动了其他意图不顾亲情。
这人的存在，实属是一大隐患，不如趁此机会暗中除掉人，神不知鬼不觉，再嫁祸于意外，就算姜瑶一时伤怀，也不至于过久沉溺其中，时日一久便会自然而然忘了沈丛筠的存在。
姜珩也很快在驱兽队出发后面南而行，王公大臣则紧随姜珩前后，侍卫等扛着大旗皆在后随行。
另一方的丛筠也没将姜珩的话当真，他的确也不曾想过利用围猎的机会求得什么赏赐，他只不过需要一个露面的机会而已，似姜瑶潜在的意思：来日方长。
故而此次围猎，他只想着随便应付一番，林中猎得一些野兔山鸡，不至于太显眼又不至于太落俗足矣。
围猎的时辰还长，打猎最需要的便是耐心，丛筠便慢悠悠寻找目标。
可是什么稀碎物件“啪嗒”一声落地，胯下马儿突然凄厉嘶鸣扬起前蹄，立起上半身，险些将丛筠摔下马背，还好他伏低身子一手紧握缰绳另一手抱住马脖，堪堪稳住身子。
但马受了惊，一时半会儿难安抚，不受控地朝林中深处奔去，丛筠就这样被马带离。
身后听命跟踪的小厮只好紧跟上去，追了许久没听见任何动静，人和马都像凭空失踪了一般。
待他猝然转身，丛筠所骑的那匹马又凭空出现在他眼前的树边。
他怀疑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马还在那里，感觉到身侧有个影儿一晃，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倒了下去。
面朝下栽倒下去时，背上赫然插着一支箭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