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丛筠谨慎,顾虑兴许是诈死的陷阱,在一侧等待片刻后暗叫不好,到人身边探了一下鼻息,果然早已没气了。

    诈死并非陷阱,给他设陷的另有它物。

    他看着地上人唇边流出的暗红色血迹,立刻解下身上背着的箭筒,一把抽出里面所有的箭矢。

    难怪出发前姜珩一定要姜瑶给他的箭,原来他这里的箭可能全是涂上毒药的箭。

    倒下的人其实从一开始跟踪他时他便有察觉,只是想瞧瞧这人何时会有所动作,方才马儿受惊时便是开始,他本无意取人性命,直到这一支未中要害的箭却径直致人死亡,才点醒了他。

    此次围猎,小至士兵,大至帝王,皆备箭矢于身侧。

    死在丛筠箭下的士兵自然也不例外,丛筠将他的箭矢与自己的悉数调换,怕骑马动静太大惊动猎物,索性徒步离开。

    虽然没弄清楚姜珩对他的杀意从何而来,但丛筠也能意识到和姜瑶有关,他一个外姓人,同当今皇上的亲长姊走得如此近,惹来不快确实正常。

    但丛筠不想竟然已经到了让姜珩萌生暗杀他的心思这样严重的地步。

    一路走一路思索,姜珩若见到他完好无损从猎场出去,恐怕后面不会善罢甘休,可他揣测不到姜珩下一步的计划,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尽量保全自己。

    不远处的叶子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丛筠放轻脚步走近些就看到灌木丛后露出来一对着的耳朵尖尖,按灌木丛高度推测,耳朵应该也不短,借着一旁的树干掩映,遮挡了它大半身形,但还是有一块暗褐色格格不入,在树干外晃动了一刻。

    丛筠快走两步方要靠近,灌木丛后的动物似有所感,蹦跳着逃离开。丛筠这才发现那灌木丛后竟然是只獐子。

    獐子是林中难得一见的猎物,其善跳跃,善隐匿,一旦错过再难寻。

    只需猎得一只獐子就足以交差,更何况眼下山鸡野兔一个都尚未遇到,丛筠忧心一无所获。

    这样想着,丛筠忙追了上去。

    听闻獐子有较为固定的活动、觅食路线,食性广。丛筠这一路便格外留意细微处可能是獐子留下的痕迹。

    只可惜终究无所获,但却意外和姜珩一众人的队伍撞到一起。

    看样子,姜珩挽弓搭箭,正在瞄准什么猎物准备射杀。顺着他目光望去,丛筠瞧见那一只眼熟的獐子,依旧露出一对长长的耳朵抖了抖。

    姜珩的箭未发,丛筠却先行朝着马上的人扑了过去,一下子将姜珩扑倒坠落下马。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獐子,獐子跳着跑着很快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

    姜珩一腔怒火还没发作,先听见一旁不同寻常的动静,面色凝重起来。

    丛筠示意人噤声,姜珩果然屏息静气。

    特别的动物粗声粗气的喘气声呼哧呼哧,仿佛近在耳边,藏在灌木丛后的乌黑巨大的身型,还有那一双凶光毕露的眼睛和尖锐的尖牙。

    丛筠带着人往后退了些距离,那黑熊开始虎视眈眈朝他们逐渐逼近。

    姜珩对暗处的侍卫打了个手势,侍卫们反而退后了,丛筠身边没有其他用来抵御的武器,才要从箭筒中抽一支箭出来,忽然想到什么,转而一把抽走姜珩手中方才要射獐子却没用上的箭矢搭在弓上瞄准。

    “这么大一只黑熊,轻易死不了,要是激怒了它更不好办。”可随着话音一同而出的还有箭穿过空中“咻”的一声。

    丛筠根本没想过仅靠箭矢射死黑熊,他一开始就是冲着黑熊的眼睛去的。

    那一箭果然不偏不倚射中了黑熊一只眼睛。

    黑熊的视力是出了名的差,丛筠无心取它性命,只是借此保他与姜珩周全而已。眼下黑熊震怒,一阵阵怒吼响彻天地,令整个丛林似乎都跟着震颤了一瞬。

    失去一只眼睛,黑熊几乎等于个睁眼瞎,不管不顾凭借耳朵所能听见的动静朝着丛筠与姜珩扑过去,亏得丛筠眼疾手快拽着姜珩躲闪。

    黑熊体型巨大身体笨重,远不如他二人灵活,在原地打着转儿生扑猛擒几个来回连二人衣角都没触到,反而把自己折腾得气喘吁吁。

    最后显然是恼羞成怒,拿身边的东西撒气,一连撞倒好几棵粗壮的树,这回倒险些避闪不及砸到丛筠姜珩。

    “皇上,让侍卫们抬一根最粗壮最长的树干来!”

    姜珩:“来人!”

    侍卫们离得不远,立马一边三人抬起一根树干横在痛得只顾横冲直撞的黑熊身前,黑熊被绊倒,整个身子砸在地上发出沉闷巨大的声响。

    围猎还有个忌讳,但凡头一次射中的猎物,只顾活擒,不可多次围追捕杀。

    所以丛筠只意在拖住黑熊,姜珩而后也让驱兽队想法子将黑熊驱赶出这一片地域。

    这么一场意外后,丛筠便跟着姜珩一道行进,丛筠较姜珩先一步眼尖地发现了熟悉的物事。

    竟又是那只獐子!

    这回姜珩势在必得,箭矢正对着獐子长耳,丛筠却按住他的箭:“皇上若信得过,不如给在下一个机会。”

    姜珩很爽快地将弓箭递给他,丛筠接过,下一瞬就射出去:正正好射中了獐子左耳。

    “好!”姜珩拊掌高声叫好,驱兽队紧跟着将獐子围住,用一张大网网住使其动弹不得,然后束其四蹄困在木棒上两人抬起。

    之所以叫好,是因为射猎时,射中左腢、左耳皆为上佳,右耳为次。而丛筠仅用一箭,就正正好射中了獐子的左耳。

    姜珩那句“今日最大赢家恐怕得是你了”还没出口,就被丛筠堵了回来:

    “箭是皇上的箭,射下来的猎物自然也应当是皇上的。”

    “这许多人瞧着,朕怎么能平白抢占你的功劳?”

    丛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这一下惹得姜珩开怀而笑,指着他:“你呀你呀,阿姊当真将你教养得甚好。”

    丛筠算是默许了姜珩的说法,换作从前,大概他无论如何也不屑于虚与委蛇他人:“只要皇上所说,无人会不信。”

    “那朕问一句,众位可有瞧见这獐子是谁射中的?”

    在场不论侍卫抑或臣子,皆言为姜珩所射,纷纷赞叹皇上的骑射之术真是十分了得。

    那只被射中的獐子凄厉嘶鸣挣扎,徒劳无果。

    又是黑熊又是獐子,间隙姜珩也猎了许多山鸡野兔之类,临了还用了些法子猎得一只野猪,可谓满载而归。

    跟随姜珩身侧的臣子也是处处看姜珩神色言语行事,心里头估摸着份量,猎得一些不多不少的猎物,只图瞧得过去。

    只是这么一来,倒显得丛筠倒十分可怜,似无所获。

    他倒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现,从猎场出来就自觉地退于人后,站到姜瑶身边来。

    眼下正是清点猎物的时候,唯独他一个人默默的。但朝夕相处许久,姜瑶对他的箭术再了解不过,也只默契地选择缄默。

    轻点的人一一列了名排了先后,最后果不其然是姜珩拔得头筹。众人都犯难奖惩之际,姜珩却点到了丛筠:“阿姊身侧的人,果然出挑。样样都是极好,只当小小男宠,着实小材大用,可惜得很。”

    姜瑶嗅到些不同寻常,先替丛筠接话:“略懂得些掩人耳目的皮毛,上不了什么台面。”

    “阿姊未免小瞧了沈丛筠,你瞧,今日这獐子弟弟费了好大功夫也未捉到,丛筠阴差阳错和我碰了头,只用一支箭,便射中了獐子的左耳。”姜珩指着地上的獐子道。

    “还有件十分凶险的事,今日若不是阿姊的娈童在侧护得周全,只恐怕阿珩的性命就要交代于此了。”

    姜瑶自是没料到还有这一出,但丛筠面上无异,想来是她太紧张了。可下一刻姜珩一句状似无心之言,立时又让她的心不上不下。

    姜珩嘟囔了一句:“只是有驱兽队在前开路,像黑熊这样的动物理应不会平白出现伤人......”

    再怎么,也能听得出暗指丛筠来得时机太过凑巧之意。

    可姜珩又自行打了圆场:“好歹是虚惊一场。今日收获颇丰,所得猎物挑几样好的用来宴请诸位大人,就当是感谢诸位大人替姜国鞠躬尽瘁,为朕的江山不辞辛劳。”

    毕竟是打猎而来的东西,久置于众人眼皮子底下到底不雅,更何况此次围猎多少有些女眷,又恐吓到她们。此令一下,很快有人将猎物收拾好烹煮这些山珍野味。

    简单寻了处空地收拾一番,抬了桌案置好,众人便落座。席间说说笑笑,中间燃了一堆篝火,倒也热闹。

    野味一样样被烹好呈上,丛筠只安安静静揽着宽大的衣袖为姜瑶布菜。

    按着惯例,是要等姜珩动筷后才算正式开席。但众人言谈正欢,推杯换盏间,不觉忽略了碌碌饥肠。

    只有姜瑶以手掩面,动了筷。

    待众人总算被美味佳肴勾得食指大动回过神来,方要动筷,姜瑶却忽然碰掉了案几上的碗碟,碗盏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碎瓷片四处迸开。

    丛筠最先注意到她的异常,见她额际冒出一层薄汗,唇色骤然变得惨白,忙问她如何,姜瑶一手紧紧按压着剧烈疼痛的腹部,一手指着案几上的某道菜肴。

    “别吃!菜里有毒!”丛筠大声喝令,令不少人大惊失色,才握起来的筷子一下掉在了案几上。

    丛筠将姜瑶扶着让人靠在自己身上,又用衣袖一点点擦去她额际薄汗。

    姜珩见姜瑶如此,立马传来随行太医为姜瑶诊治,并令案几上的所有菜肴都不许动,在场之人皆不可因任何缘由自行离席。

    姜瑶难受得紧,眉头都皱到一起,丛筠一手揽着她,一手按揉着她腹部。

    太医匆匆赶来为姜瑶号脉,神色大变,连忙从药箱中取出来一味药喂进姜瑶嘴里。

    “太医,阿姊这是?”

    “回皇上话,公主的症状,似乎是中了五味散。”太医斟酌了一番,下了这么个结论。

    丛筠此时一颗心系在姜瑶身上,自然没注意到姜珩的神色有一瞬的怪异。

    “不过皇上放心,方才微臣已经及时给公主服下了解药。好在发现得及时,只是这药还有些后劲,完全缓过来大概需要些时间。”丛筠将太医的话都听了进去,眼见姜瑶的面色有所好转,心才稍稍放下。

    “这案几菜肴中你统统测一测,五味散的来源到底是哪一道菜?”

    太医便取了银针在每一道菜里下针探看,最终下了结论:“是这道。”

    针尖明显发黑,姜珩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是一碟肉。

    “将今日的厨子叫来。”

    厨子被带过来时还是不明所以,无端就被昭告了自己意图谋逆的罪名。

    “冤枉啊皇上,”厨子‘扑通’一声跪下来,不住地磕头跪拜,“这獐子都是在下一直盯着处理烹制的,不可能会出问题!”

    捕捉到其中一个词,姜珩恍然大悟般:“你是说,这道菜是今日猎回来的那唯一一头獐子?”

    地上的厨子不住地点头,姜珩仿佛若有所思,视线投向丛筠身上。

    事情到了这一步,闹了这么一出出来。丛筠就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姜珩这是有意给他做了一场局,等着他自己往里跳呢。

    果不其然,在场有人顺着话头:“这獐子,原是长公主身边这位娈童猎得,说是要进献于皇上......”

    话说了三分,除此之外皆是余地。众人陷入一种极为默契的诡异沉默中,不约而同的。

    “问题既是出在猎物身上,是否应当先查验这位公子的箭矢?”

    可姜珩却直接否了这个提议:“今日猎獐时所用的箭矢并非是他的,而是朕的。”

    姜珩与姜瑶之间感情深厚不必多说,更不会到手足相残这一步,由此众人皆是不解。

    原来今日这么些弯弯绕绕,是姜珩在这里等着他,只为了对付他这么个连名姓都不清不楚的人,着实是费心了。

    他预料姜珩兴许会拿毒箭做文章,先替换了箭矢,可没想到当时自己一时疏忽用了姜珩的箭矢才是真正中了他的计:

    先前姜瑶为丛筠准备的箭皆被姜珩拿去,丛筠并未放在心上。可如今看来,姜珩本就是故意赠予自己毒箭让自己发现,让自己放松警惕。而将原先姜瑶为他准备的箭悉数也涂上毒药,算好了时机,等着他上钩。看似他借花献佛,实则却因此将自己推进了火坑。

    为清点猎物,每人的箭矢上皆刻有独属的印记,可丛筠先将自己的箭与妄图谋害自己的侍卫调换,后又用了姜珩从姜瑶那里掠去的箭,真正是百口莫辩。

    何况姜珩姊弟血浓于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会是姜珩对姜瑶起加害之心,他则顺理成章成了不愿委身承欢妄图下毒谋害长公主的卑贱娈童。

    姜珩触及姜瑶紧紧攥住丛筠衣袖的手,唇张张合合,酝酿着什么。

    就在他要开口那一刻,忽然有两个侍卫压着个男子过来了:“皇上,下毒的罪魁祸首找到了!”

    “方才有人听闻宴席上的事,私下来说此人在烹调时鬼鬼祟祟形迹可疑,我们一直盯着他。可被他察觉,险些伪装成侍卫逃走了。他身上有些本事,我们也费了一番功夫才将人捉住。”

    被按着肩膀跪在地上的人,扬起那张脸,很不屑地瞥了姜珩一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皇上你看,如何处理此人?”

    可姜珩在此人浑身梭巡一番,慢吞吞道:“不急。朕想先知道,你何苦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来刺杀皇室。”

    面前地上的人冷笑一声,似乎听到万分好笑的事情:“皇上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如今生逢乱世,姜国式微,偏偏一年更胜一年的苛捐杂税,这样的暴政之下,有谁会不起反叛之心?百姓早已苦不堪言,只有你们还被蒙蔽在太平盛世的轻纱之下,对水深火热中的人们不闻不问。如今却来问,为何会起反叛之心。”

    “好。”姜珩闻言,却过分冷静,没有丝毫震怒,耐着性子继续问,“可是这厨子说,他一直盯着这些菜肴的制作,你又是如何在他眼皮子底下下毒的。

    旁边的厨子此时已经是两股战战,不住地抹汗。

    “这厨子做菜至中途忽然要小解,忙着小解去了,随便找了个人替他盯着,那人也是不着调的,边打瞌睡边盯,一个不注意就轻易被我得逞。至于厨子,自然是想着小解很快便回来,自以为不会出什么大事。公主突然中毒这样大的责任他怎么敢揽到自己身上,自然要百般为自己开脱。”

    话音落,下一刻,银色的寒光一闪,跪在地上的人和那厨子皆倒了下去没有声息了。在场余下之人皆是呼吸一滞,更有些合上眼不敢多看一眼地上□□脆利落抹了脖子的两人。

    姜瑶缓过来许多,只病痛剧烈,折腾得她瞧着有几分虚弱,他躬身搭了把手扶起姜瑶:“阿姊为弟弟劳心费力,日后可要事事谨慎,万万不可大意。切莫再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了。”

    只是这一句“弟弟”,指向间却多少有些模糊的意味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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