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围猎不过短短半日,意外丛生。加之姜瑶中毒身体抱恙,姜珩心里再有些不快,仍旧忍不住顾念她的身子,故而第二日便匆匆回宫了。

    这一招嫁祸,手段算不得高明。姜瑶知晓姜珩多少能瞧出来,此举是为了护丛筠,想来姜珩因此心中更对她多了埋怨。

    是围猎之日姜珩无端抢走她备给丛筠的箭时她就格外留了个心。后来虽说为丛筠重新配备了箭矢,只是那一日说来奇怪,心里头早有预感似的,一直不安宁,只怕有什么意外发生。

    到猎得猎物回营,二人之间先是就一头獐子的功劳推来让去,再加上提出挑拣贵重的猎物烹制佳肴,姜瑶心中那股不妙的预感更甚,思来想去派了人去暗中盯着厨子们的动静,果然叫派去的人发现不对劲。

    姜瑶便将计就计,让旁人当了罪魁祸首。这所谓的替死鬼也并不全然无辜,本就是罪大恶极理应下狱之人,姜瑶借此机会让他帮如春逃过一劫,又承诺会照顾他家中老母与妻儿,他方才放心顶罪。

    又让他捉到极好的厨子玩忽职守的空隙,顺理成章便圆了这么个局。

    只是丛筠的态度却一反常态的冷淡,至少姜瑶没有感觉到他应有的一丝感激之情。反倒是不悦更多。

    好歹叫姜瑶逮着机会,这才隐约摸清丛筠的想法,原是在怪她。怪她当日自作主张却不同他商议串通,又怪她拿自己的身体做局,只为了所谓保他。

    “公主,在下已不是从前那个莽撞又心高气傲的小少年了。”丛筠在陈述一个事实,话里多少还有无奈。

    丛筠心中所想是,他分明已经长大了,却还没能拥有足够的能力,处处受人牵制,还要依靠姜瑶以身相护。

    但姜瑶仿佛没听懂他弦外之音,只含着欣慰和几分玩笑的口吻:“是啊,如春早已长得如此高,高过我许多。是大人了。”

    这句话很像长辈看着小辈长成,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慨叹。

    丛筠“蹭”得一下站起来,矢口否认:“尚未到婚配年纪,成家立业,总有先后。”

    原是想到了这茬,姜瑶忍不住笑出声,含着笑意把剩下的话说完:“今年冬里,大抵匀不出更多的好料子为你裁制新衣了,只能委屈你穿些不时兴的了。”

    不打自招。丛筠面上有些挂不住,不知接什么话好。

    “不过你说得倒也不错,的确到了该婚配的年纪了。”其实姜瑶无需过多忧心此事,依丛筠的气度样貌,整个长安城里都再难找出来第二个,绝对是独一份的。

    唯独可惜的,大概是少了个正经的世家子弟的身份。

    可若是当初将他寄养在官宦家庭,他的身份又着实尴尬,万一叫王元坤晓得谢家还留下幼子,只怕会暗中加害,更难保寄养的家中会否苛待于他,他这样的性子,到了别处估计也不比宫中好受。

    欲要成蝶,必先破茧。这也是姜瑶为何要他吃这许多苦头的原因,对待丛筠张扬的性子,若非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言语苛责,他又如何学得会收敛锋芒。

    只要是有权势争斗之地,最忌讳的便是无意中言行无度开罪了别人。

    丛筠面皮薄,旁的如何说都无妨,唯独论起婚嫁一事,总是回避。

    为留住人,姜瑶赶紧开口说了正事:“上元节将至了。”

    上元节将至,今年冬日不添置新衣。丛筠一下子就反应过来是到了万国朝会的时候了,怪道近日宫里四处忙乱,气氛很热闹的样子。

    但其实每到此时,国库吃紧,宫中上下都要节衣缩食,连民间征收的赋税徭役都要成倍增长,无一不是为了筹划万国朝会。

    丛筠始终不明白,万国朝会这样隆重的盛会,除了劳民伤财宣扬国威以外,到底意义何在。

    但姜瑶既然特意提起,肯定不是无缘无故。

    丛筠现在已经能很准确地洞察她的意思,仿佛从方才被用婚事玩笑中扳回一城一般,颇有些自得:“在下没空。逾白应当十分乐意陪同公主一道出席。”

    “好啊,”不想姜瑶很爽快地应下,轮到丛筠不解,“本宫正有此意。”

    丛筠便眼睁睁看着姜瑶从他身侧走过了。

    挣扎片刻,他才状似不经意道:“听闻逾白最近琐事缠身,恐怕挤不出时间。”

    “啊,这可怎么办好?”姜瑶似乎在自言自语,语气中苦恼极了,眼神却瞥向不自在又别扭的丛筠。

    “还是在下去吧。”

    丛筠松口,姜瑶趁热打铁:“如春,许久不出宫了,趁着朝会,不若去逛逛灯会吧。”

    “本宫想去。”补上这句话,姜瑶自然如愿以偿听到了一声“好”。

    嬷嬷端了些点心过来,姜瑶知晓丛筠寡言不善同她们闲话,用另外的碟子每样分了他一些让人带走了。

    平日里丛筠冷冰冰的样子,任何人对他都是只可远观,并不刻意接近,眼下瞧着人走了,嬷嬷才放心与姜瑶说话:“朝会时候人多眼杂,公主最好还是莫出宫去了。”

    “嬷嬷,在宫中待得太久了,我怕往后还要待很久很久。”

    不愿将心中打算和盘托出,是姜瑶私心里对宫中人还有防备,其实她是想借中元节出宫看灯一事让丛筠出宫透透气,整日无人同他说话,他也不爱玩笑,早早地便养成这样老成无趣的性子并不好。

    更何况,这样下去,往后哪家好姑娘能忍受得了。总不能日日盯着那张脸,有情饮水饱。

    让他去朝会自然也是姜瑶私心,朝会时名门贵女皆可能出席,且此时被带出来的定然姿容出尘谦恭有礼,有闺秀风范。

    这不失为一个暗中为丛筠挑选良配的好机会。

    想到丛筠提及此事的别扭与羞恼,姜瑶说不上心中的感觉,总有种欣慰叠加着淡淡的愁绪,和那一缕若有似无很难捕捉到的空落落的感觉,似乎要失去极为重要的东西一般。

    良久,她勉强为没来由的情绪找到了归宿,片面地命名为一种深厚的亲情。

    丛筠从七八岁到如今十七八玉面少年郎的光景,二人之间也许早就有了如亲人一般紧密的联结与缠绕。

    “嬷嬷,如春当真长大了。”

    嬷嬷不无慨叹:“是啊,不再是从前那个叫人头疼不知天高地厚清高自傲的毛头小子了,已经是翩翩少年郎了。”

    ......

    万国朝会是难得的盛会,从姜昱谨刚即位时,姜国国力强盛,万国来朝形成了三年一次的惯例,其规模之恢弘、百姓之如云、盛会之空前,绝无仅有。

    不仅是万国朝拜的日子,更有彰显国力,威慑别国的目的。

    这些年到姜珩即位,姜国实际上已是每况愈下,然而万国来朝是传统,秉持着万不可废传统的观念,再加上不愿示弱让别国轻视姜国,只能也就这么一直延续下去。

    每有使臣前来,宫中还要根据各国习俗忌讳备上厚礼,礼遇使臣。较之使臣呈上的赠礼要丰厚百倍。

    故而为着这么一日,宫里年年都要节衣缩食减少开支,百姓赋税加重,更是苦不堪言。

    事已至此,然而这一日之特殊,又撞上了上元节,连民间艺人也被调集进城表演百戏,绝无仅有的热闹自然也变成百姓难得可闲暇的一段时日,大概是唯一可得慰藉之处。

    万国朝会持续的时日较久,一开始是各国陆续来访呈上拜帖,为隐藏身份护别国使臣周全,分别安置在京中各处驿馆,到了使臣尽数抵京那日,才会派遣宫中精兵乔装一番护卫使臣入宫开宴。

    是以姜瑶伙同丛筠趁机在此时分外轻松溜出了宫。

    出门在外,姜瑶不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丛筠也不是谨小慎微的男宠,他们二人不过是携游灯会的知交好友。

    一路走来,有许多提着绛纱灯而行的人,映得四处亮堂堂的。一阵儿又一阵儿爆竹不时噼啪绽开的声音,像落雨一般在空中散开。

    四处张灯结彩,街道上悬着各式各样的灯,尤以绘着红鳞的鲤鱼灯居多,若要经过,需将身子压低钻进去,才豁然开朗。

    置身其中走着,抬头便是很大的一盏接着一盏的鲤鱼灯,两侧则尽数挂着椭圆形的麻纱制成的大红色影纱灯,灯上下部分别绘上了金色的云纹,底部配以金色的穗边和流苏。

    各色灯笼叫人轻易瞧花了眼,五彩缤纷,争奇斗艳,美观大方,喜庆吉祥。

    商铺门前都挂着一串宫灯,长长地垂下来,左右交错开挂着。其间夹杂着叫喊:

    “花灯,卖花灯喽!来瞧一瞧,看一看啊”。

    随着叫卖声,便一眼瞧见各式各样的花灯宛如春日枝头争相次第绽放忙着争奇斗艳的花似的接连涌入眼中。

    什么做成扇面在上头写诗题词的扇形灯,还有贴着各样剪纸的雕花镂空灯笼,间或也能瞧见珠灯蒺藜灯交错串连挂在街边。宛如亮闪闪的灯帘,而头顶接连交织垂挂的灯,又仿佛巨大的明亮幕布倒盖在天地间,铺就流光溢彩,街上如织游人,走入其中不经意便被迷了眼。

    整个长安城,在万家灯火,爆竹声声中,,喧腾明亮如白昼,似璀璨的明珠镶嵌在天地。

    “好!”有阵阵鼓掌叫好的声音传来,姜瑶快走了几步,恰好杂耍的艺人“噗”得从口中喷出一团火来,将近在咫尺的姜瑶惊了一跳,下意识还蹲了下身捂住耳朵。

    丛筠把人往自己身后拉了拉,让她隔着点距离看。

    姜瑶就在此时和旁边拿着糖人舔个不停的孩子大眼瞪小眼,小孩把糖人往自己面前挪了挪,目光回到了杂耍人身上。

    孩童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姜瑶有些讪讪。丛筠却以为她也想吃糖人,便提议去别处看看。

    糖人摊前,姜瑶看着形态迥异的糖人内心暗自惊叹,丛筠要付银两时姜瑶却走开了。

    面前有一处简单的台子,台子上是身姿曼妙的姑娘正在跳舞,扭腰舞袖间,衣袂飘飘。

    姜瑶嗅到一阵清雅香气,原是有姑娘抱着几支梅花从她身侧行经,勾得她忍不住深嗅。

    城楼上也难得有了丝烟火气,挂了一溜的宫灯,底下的流苏在空中来回飘摆。长街首尾的牌楼上,匾额也被所挂的两盏花瓶灯映亮得透彻。

    “让让,让让。”有孩童边呼喊边坚持从姜瑶丛筠二人中间穿过,将他二人就此隔绝开来,竟然是在玩滚灯,尽管在地上来回滚动不停,可灯笼中光亮闪闪烁烁,并没熄灭。

    每至上元,已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姜瑶瞧见从身旁嬉笑打闹跑过去的小女孩子,一手拿了串糖葫芦,另一手还举着半大的鱼灯。眉心处被点着个圆圆的小红点,衣领子上镶着白色的毛茸茸的边儿,瞧着便喜庆暖和。

    想到丛筠一向也畏寒,可出来得急,他除了身上衣着并未带多余的驱寒物事如手炉之类。

    姜瑶解下自己的大氅,停在丛筠面前。

    丛筠看出她的意图却不肯配合,有意同她对抗一般无声地站得端正,就是怎么也不愿弯腰低头让她为他系上带子。

    “如此僵持下去,你我二人都受冻染上风寒才好。”

    若说丛筠性子执拗,其实没有人比丛筠更清楚姜瑶的性子才是十分固执,只要是自己认定了的事,怎么也不肯轻易松口。

    用一句再通俗的话,便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但为了达到想要的目的,哪怕是伤己,她也是毫不犹豫去做的。

    最终自然毫不意外是丛筠先在这场僵持中败下阵来,认命地弯腰低头由姜瑶给自己披上大氅系好才满意地点头。

    如此冷的时节,丛筠的确因着这大氅感觉不到丝毫的寒风侵入了。整个人被大氅包住,因为刚从另一个人身上褪下,还带着暖而热的独属于姜瑶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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