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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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天前。
新历 3199 年 5 月 3 日。
当印着‘泰拉女子学校’的大型客车从酒店前驶离的时候，米诺斯区区政府位于中心街的办公大厦楼顶上，高耸的尖塔正送出今日的第一道钟声。
七道钟声，厚重肃穆，一碧千里的晴空反倒显得像幼童在丧事上露出的笑脸那样不应该。
天空下，数名黑影掠过，飘出的一枚白色羽毛打着转地落在马路上后，载满学生的大型客车转眼就从上面碾了过去。
“是神使欸！”
“格蕾丝……小心你的耳朵，”看着身旁将脑袋完全探出窗外，追逐着神使离去背影的好友，李持徽忍不住伸手在她的背上拍了两下。
格蕾丝·瑞尔巴德一听，原本兴奋竖起的一对兔耳顿时耷拉了下来，飞快地把脑袋缩回车内，坐好：“做兔子真是不容易……”
“你倒是反省一下自己啊，”隔着过道，坐在她们左边的花豹无奈扶额，“我真担心你到底能不能通过联合评估测试……”
花豹名叫西提娅，全名西提娅·杰潘妮卡，她的母亲和李持徽的母亲是有几十年感情的好朋友，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姐妹，因此秉着朋友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的原则，她和李持徽一样，对性格上有些粗枝大叶的格蕾丝十分关心照顾。
“是啊，联合评估测试一直都是学校和学校之间随机组队，真不知道会是哪三个人和格蕾丝分到一组……”李持徽叹了口气，头顶一对锋利的鹿角便小幅度地朝旁边偏了一下。
格蕾丝不着痕迹地往边上缩了缩，以免被误伤：“干嘛这么说，我一个人也可以通过测试的啊。对了，到时候就让乔楚在终点帮我作证，我肯定是前一百名以内通过的。”
突然被点名，西提娅的邻座——一直望着窗外的女生转过了头，一对漆黑眼瞳透出宝石般的光泽和冰凉，但下一秒，那点点凉意就被笑意盖了过去。她半开玩笑似地应道：“好啊，格蕾丝，我帮你作证，但是别让我等太久，过了一百名你要是还没出来让我白等了的话，就请我们三个吃饭吧。”
西提娅一听，顿时笑得前俯后仰：“哈哈哈，好啊好啊，格蕾丝，你就加油吧，乔楚肯定会第一个通过的，可别让她等你等上三天三夜。”
“说到这个，作为第一名通过测试后肯定马上就会收到各区大学的邀请，你已经决定去读第一王女的母校了吧？作为新生代表入学的话，就还会有觐见王女的机会，”李持徽对乔楚道。她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的，好像捧着本诗集，翻过一页又一页，念着许许多多纤细精巧，说星星、说月亮、说雪花的抒情诗。
但乔楚知道她其实并不怎么费心关注星星、月亮，和易碎的雪花，她是在说一些更实际的问题。
乔楚没开口，而格蕾丝暂时还不能理解她们弯弯绕绕的对话，听见王女二字，便接道：“对了，王女殿下今天也会到场吧？来送弟弟。”
李持徽笑了笑，顺着格蕾丝的话把话题转开，她已经从乔楚的沉默中得到答案了，“殿下不是马上要出发到各区视察农业发展情况吗？时间上会有冲突吧。”
“欸——好可惜啊，”兔耳蓦地垂了下来。
“天哪，等等，万一那个王子和格蕾丝分到了一组怎么办？”西提娅突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向乔楚，“格蕾丝不得给他拖累死？”
“我都说我一个人也可以通过测试了啊！”格蕾丝嘟嘟囔囔地抗议着，垂下的兔耳一下子弹起来绷得笔直，“我又不像乔楚那样非要整队通过。”
“就是啊，不管和什么人分到一组都没关系，规则上也没有强制要求一定要整个组的人一起到达终点，”既然话题被转开了，乔楚便顺势倚上椅背，闭目养神道，“和之前一样，我会边走边留记号的，如果队友不靠谱你们就自己完成考试，如果队友是麻烦，你们就过来找我。”
·
泰拉女子学校的客车是第一个抵达米诺斯森林的。顺着工作人员的指引，不需要司机驾驶却仍能开动的大型客车驶入了指定停放区域。
早已等候在附近的记者们举着相机便奔了过来。
等车停稳，泰拉学校的校长，穿着非常正式的黑色西装的莫塔·哈顿撑着座椅站起身，理了理衣领袖口。
莫塔·哈顿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头发早已白透，但举止姿态依旧十分利落挺拔。她总是不自觉地翘起下巴，挑高眉毛，嘴角的微笑仿佛是用钉子钉在了脸上一般，从教近四十年，不管是学生、老师，还是家长，从来没有任何人见过她垂头丧气或者怒火中烧的模样。
整理了仪容，莫塔转过身，对着车厢内的学生们拍了两下手，朗声道：“好了，女孩们，请下车吧，全联合的公民都在关注着你们呢，还记得我平时都是怎么跟你们说的吗？”
“举足轻重更要以身作则，”学生们异口同声道。
莫塔满意地点了点头，率先走出客车，闪光灯随即雨点一样地响起来，刺目的白光轮番打在身上，几乎把她变成了默片中的人物。
坐在后排的乔楚是最后一个下车的，当她那火焰般燃烧着的狐狸耳朵出现在视野中时，从各区赶来的记者和撰稿人们就像是终于等到了冒险电影的主角带着一大船宝藏凯旋而归的镜头的观众一样激动起来，他们争着抢着把话筒伸到乔楚面前，接连亮起的闪光灯几乎织成了一张白色的光幕将她笼罩其中。
狐狸的听觉都很灵敏，乔楚朝镜头挥了挥手，走在队伍的末尾，微笑着任他们拍摄发问，只挑拣出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回答。
“乔小姐，你在之前的几次模拟测试中都拿下了全联合唯一的 5A 评分，请问你认为你在今天的正式测试也能获得这样的成绩吗？”
“评分代表不了什么。但是，如果我 5A 的成绩能让全联合的公民了解到泰拉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地方，莫塔校长是多么出色的一位老师的话，我会尽我的最大努力的。”
“乔小姐，你在学习之余还一直在参加、组织公益相关的各种活动，以后也是打算往这个方向发展吗？”
“如果有相关大学愿意对我发出邀请的话，我非常荣幸。”
“乔小姐……”
“乔小姐，我能听听你对今天要和你们一起参加联合评估测试的里奥王子的看法吗？”忽然，一个声音不大，但意图格外尖锐的问题被抛了出来，轻易地盖过了喧闹的人群。
顷刻间，四下寂静无声，走在前面的西提娅三人也纷纷停下脚步回头。刚才太吵了，现在又太静了，静得人心慌。
“——不好意思？”乔楚面不改色，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请问你刚才说什么？”
众人的目光随即齐齐从乔楚身上移到了提问者的身上。
那是个深色皮肤的青年，一对镰刀似的羊角从他棕色的发间伸出来，气势逼人，但更惹人注目的还是他胸前挂着的一台款式异常新颖的相机。在场的众所有人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曾经见过这种卡片一样的相机。
“我说，亲爱的狐狸小姐，你对今天要和你们一起参加联合评估测试的里奥王子是怎么看的呢？之前的几次模拟测试里奥王子都没有参加，你有信心在今天那个被宠坏了的王子加入的考试中也拿下第一名吗？”
羊角青年笑了一下，面色坦然地又问了一遍，问完，还刻意举起胸前的相机朝乔楚晃了晃：“不止是我，很多联合的公民因为这件事都在为你担心呢，所以请说说你的想法吧。什么都行。”
此时，三辆颜色各异的客车正从远处驶来，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缓缓接近众人。原本鸦雀无声的人群在看清打头那辆客车车身上的标记后，顿时掀起了一阵不小的议论：“是特里顿学院……”、“王子的学校……”、“也就是说王女殿下果然没有来吗……”
“——等一下！看后面那排！是王女殿下啊！”一名记者指着打头的客车，惊声喊了一句后立刻拨开人群举起相机，追着客车飞快地跑远了。
“该死！不能让别家抢先！我们也去！”
“殿下，请务必跟我们谈谈传闻将由您组织起草《农业改革法案》的事情！这是真的吗！”
“殿下，请问您此举是意味着皇室将开始参与政治吗！皇帝陛下的态度也和您一样吗！”
“殿下……！”
浪潮一样扑到乔楚身边的记者们又像浪潮一样地涌到另一头去了，乔楚也不禁往那瞧了一眼，正好看见一抹金色从攒动人群的缝隙里掠了过去，尽管只是一瞬间的事，但也好像年幼时试图仰望太阳一样，被周身的光芒扎得眼睛发疼。
“真是可怜，”同样注视着第一王女所在地的羊角青年却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乔楚挑了挑眉，收回视线，认真起来将羊角青年上下打量过两遍后，露出个完美的微笑：“今天的采访就到这吧，谢谢你的提问。如果考试结束后你还想再采访我的话，欢迎通过正式的信件联系我。”
羊角青年却道：“不，我已经听见你的回答了。”
他取下挂在脖子上的银色相机丢在草地上，转过身，背对着乔楚迈开步子，随意地挥了挥手：“那个玩意送你了。我们就改天再见吧，狐狸小姐。”
越来越多载满学生的客车到达了米诺斯森林，羊角青年跨过马路边的警戒线，无视工作人员的告诫和鸣笛声，悠哉游哉地从急刹的客车前面穿过去后，消失在了乔楚的视野里。乔楚微微皱起眉，下一秒，格蕾丝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终于走了？什么人啊这……根本就没安好心！”
西提娅也说：“是不是你哪个竞争对手专门派来找茬，诱导你说错话好威胁你的？看他那一脸得意洋洋的样子！”
乔楚瞥了一眼被丢弃在草地上的相机，再转过头时，脸上就已经重新挂起了笑容。莫塔校长和其他学生都已经离开停车场去报到点了，只有西提娅三人还一直在不远处等她。
“你们想太多了，那就是个激进派的自由撰稿人而已，”乔楚安慰道。
“刚才还是挺危险的，那么多记者在场，你不管说什么都会被曲解成他们想要的意思，幸好有第一王女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李持徽也注意到了被遗弃在草地上的相机，拧着眉，忧心忡忡地道。
“哎，算了，别想了，总之没事就好，”西提娅站出来，快步走到乔楚身边牵起她的手拉着她往前走，“今天可是毕业考试，考试啊！要是错过了报道时间就完蛋了！赶紧跟其他人汇合去吧！”
·
乔楚四人赶到报道点后，莫塔校长没有多说什么，只让她们排进队伍里，安心参加测试，外面的事情有老师们处理。
不过，说是报道点，其实就是在米诺斯森林八点钟方向前的开阔草地上摆了五张铺着白布的长方形木桌，再在木桌前一米的地方放下两个悬浮球，设置一道半人高的红光警戒线。
五名身披宽大白袍，头顶金色圆环的神使端坐桌后，收在背后的羽毛翅膀如同云层般厚重又轻盈，纯净得惊人。
“是真正的神使啊……！”逐渐排到队头后，格蕾丝抱着乔楚的手臂，激动地用气音呐喊道。
“是是是，还有五个呢，”乔楚有些哭笑不得地附和道。
格蕾丝的母亲在她上小学的时候生了场很严重的肺病，医生们全都束手无策，多亏一名四翼神使出现将格蕾丝的母亲带去接受神的治疗，才最终挽救了她母亲的生命，从那以后格蕾丝一家就是非常虔诚的信徒了，教会在每个礼拜日举办的感恩活动，他们是风雨无阻，从不缺席。
“下一个，”站在警戒线前的工作人员喊道。
警戒线消失，排在她们四人前面的女生越过长着钢铁翅膀的悬浮球，走向神使。
“格蕾丝，你要不要跟我换个位置？可以快一点看见神使哦，”四人中排在第一个的西提娅回过头打趣道。她们都听格蕾丝无数次地说起过她对神的尊敬。
“好啊好啊！”格蕾丝飞快地蹿到了队伍的最前面，把西提娅挤了下去，又双手合十笑眯眯地道，“西提娅，我发现你真是个特别好的人，不，你简直就是世界上最贴心、最温柔、最会说话的朋友，有你这么个朋友我真是太幸福啦。”
“哇，我好荣幸哦，”西提娅干笑两声，随即扑回去一把抱住格蕾丝把她往后面拖，“真是苦了你啊之前！跟我这个最恶毒、最凶残、又最不会说话的朋友待在一起——可恶，把我的位置还给我啊！”
“我什么都没说啊明明都是你自己说的……！”
“下一个，”工作人员目不斜视。
警戒线应声消失，西提娅只能不情不愿地放开格蕾丝，眼睁睁地看着格蕾丝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神使，很快完成了报道被工作人员带离。
“做好人真难，”西提娅回头，看见笑得花枝乱颤的乔楚和李持徽，更加悲伤了。
“下一个。”
“哈哈哈哈……世界上最贴心最温柔最会说话的姐姐，你快去吧，别让神使久等了，”乔楚拍了拍西提娅的肩膀，努力止住笑意，“测试完一定让格蕾丝请你吃饭，哈哈哈哈……”她失败了。
“……再见了，我会想你们的，世界上最有同情心最仗义最善良的妹妹们哦……”西提娅毫不留恋地转过了身，只当没听见身后重叠的笑声。
半晌后。
“下一个。”
“我走了，”乔楚平复情绪，半转过身对李持徽说。
“嗯，”李持徽带着未尽的笑意走上前来抱了她一下，“去变成大人物吧。”
乔楚的目光不自觉往下落了一秒，再抬起来时，只很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已经是了啊。”
走过警戒线，乔楚隔着木桌站在神使面前，看着那张苍白、深邃、完美得如同大理石雕塑般雌雄莫辨的脸，正准备开口报上自己的姓名和学校时，神使却先一步道：
“考生乔楚，鉴于你平时的出色表现，现在将派给你一个特殊任务。”
四十九天前。
新历 3199 年 5 月 3 日。
当印着‘泰拉女子学校’的大型客车从酒店前驶离的时候，米诺斯区区政府位于中心街的办公大厦楼顶上，高耸的尖塔正送出今日的第一道钟声。
七道钟声，厚重肃穆，一碧千里的晴空反倒显得像幼童在丧事上露出的笑脸那样不应该。
天空下，数名黑影掠过，飘出的一枚白色羽毛打着转地落在马路上后，载满学生的大型客车转眼就从上面碾了过去。
“是神使欸！”
“格蕾丝……小心你的耳朵，”看着身旁将脑袋完全探出窗外，追逐着神使离去背影的好友，李持徽忍不住伸手在她的背上拍了两下。
格蕾丝·瑞尔巴德一听，原本兴奋竖起的一对兔耳顿时耷拉了下来，飞快地把脑袋缩回车内，坐好：“做兔子真是不容易……”
“你倒是反省一下自己啊，”隔着过道，坐在她们左边的花豹无奈扶额，“我真担心你到底能不能通过联合评估测试……”
花豹名叫西提娅，全名西提娅·杰潘妮卡，她的母亲和李持徽的母亲是有几十年感情的好朋友，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姐妹，因此秉着朋友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的原则，她和李持徽一样，对性格上有些粗枝大叶的格蕾丝十分关心照顾。
“是啊，联合评估测试一直都是学校和学校之间随机组队，真不知道会是哪三个人和格蕾丝分到一组……”李持徽叹了口气，头顶一对锋利的鹿角便小幅度地朝旁边偏了一下。
格蕾丝不着痕迹地往边上缩了缩，以免被误伤：“干嘛这么说，我一个人也可以通过测试的啊。对了，到时候就让乔楚在终点帮我作证，我肯定是前一百名以内通过的。”
突然被点名，西提娅的邻座——一直望着窗外的女生转过了头，一对漆黑眼瞳透出宝石般的光泽和冰凉，但下一秒，那点点凉意就被笑意盖了过去。她半开玩笑似地应道：“好啊，格蕾丝，我帮你作证，但是别让我等太久，过了一百名你要是还没出来让我白等了的话，就请我们三个吃饭吧。”
西提娅一听，顿时笑得前俯后仰：“哈哈哈，好啊好啊，格蕾丝，你就加油吧，乔楚肯定会第一个通过的，可别让她等你等上三天三夜。”
“说到这个，作为第一名通过测试后肯定马上就会收到各区大学的邀请，你已经决定去读第一王女的母校了吧？作为新生代表入学的话，就还会有觐见王女的机会，”李持徽对乔楚道。她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的，好像捧着本诗集，翻过一页又一页，念着许许多多纤细精巧，说星星、说月亮、说雪花的抒情诗。
但乔楚知道她其实并不怎么费心关注星星、月亮，和易碎的雪花，她是在说一些更实际的问题。
乔楚没开口，而格蕾丝暂时还不能理解她们弯弯绕绕的对话，听见王女二字，便接道：“对了，王女殿下今天也会到场吧？来送弟弟。”
李持徽笑了笑，顺着格蕾丝的话把话题转开，她已经从乔楚的沉默中得到答案了，“殿下不是马上要出发到各区视察农业发展情况吗？时间上会有冲突吧。”
“欸——好可惜啊，”兔耳蓦地垂了下来。
“天哪，等等，万一那个王子和格蕾丝分到了一组怎么办？”西提娅突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向乔楚，“格蕾丝不得给他拖累死？”
“我都说我一个人也可以通过测试了啊！”格蕾丝嘟嘟囔囔地抗议着，垂下的兔耳一下子弹起来绷得笔直，“我又不像乔楚那样非要整队通过。”
“就是啊，不管和什么人分到一组都没关系，规则上也没有强制要求一定要整个组的人一起到达终点，”既然话题被转开了，乔楚便顺势倚上椅背，闭目养神道，“和之前一样，我会边走边留记号的，如果队友不靠谱你们就自己完成考试，如果队友是麻烦，你们就过来找我。”
·
泰拉女子学校的客车是第一个抵达米诺斯森林的。顺着工作人员的指引，不需要司机驾驶却仍能开动的大型客车驶入了指定停放区域。
早已等候在附近的记者们举着相机便奔了过来。
等车停稳，泰拉学校的校长，穿着非常正式的黑色西装的莫塔·哈顿撑着座椅站起身，理了理衣领袖口。
莫塔·哈顿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头发早已白透，但举止姿态依旧十分利落挺拔。她总是不自觉地翘起下巴，挑高眉毛，嘴角的微笑仿佛是用钉子钉在了脸上一般，从教近四十年，不管是学生、老师，还是家长，从来没有任何人见过她垂头丧气或者怒火中烧的模样。
整理了仪容，莫塔转过身，对着车厢内的学生们拍了两下手，朗声道：“好了，女孩们，请下车吧，全联合的公民都在关注着你们呢，还记得我平时都是怎么跟你们说的吗？”
“举足轻重更要以身作则，”学生们异口同声道。
莫塔满意地点了点头，率先走出客车，闪光灯随即雨点一样地响起来，刺目的白光轮番打在身上，几乎把她变成了默片中的人物。
坐在后排的乔楚是最后一个下车的，当她那火焰般燃烧着的狐狸耳朵出现在视野中时，从各区赶来的记者和撰稿人们就像是终于等到了冒险电影的主角带着一大船宝藏凯旋而归的镜头的观众一样激动起来，他们争着抢着把话筒伸到乔楚面前，接连亮起的闪光灯几乎织成了一张白色的光幕将她笼罩其中。
狐狸的听觉都很灵敏，乔楚朝镜头挥了挥手，走在队伍的末尾，微笑着任他们拍摄发问，只挑拣出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回答。
“乔小姐，你在之前的几次模拟测试中都拿下了全联合唯一的 5A 评分，请问你认为你在今天的正式测试也能获得这样的成绩吗？”
“评分代表不了什么。但是，如果我 5A 的成绩能让全联合的公民了解到泰拉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地方，莫塔校长是多么出色的一位老师的话，我会尽我的最大努力的。”
“乔小姐，你在学习之余还一直在参加、组织公益相关的各种活动，以后也是打算往这个方向发展吗？”
“如果有相关大学愿意对我发出邀请的话，我非常荣幸。”
“乔小姐……”
“乔小姐，我能听听你对今天要和你们一起参加联合评估测试的里奥王子的看法吗？”忽然，一个声音不大，但意图格外尖锐的问题被抛了出来，轻易地盖过了喧闹的人群。
顷刻间，四下寂静无声，走在前面的西提娅三人也纷纷停下脚步回头。刚才太吵了，现在又太静了，静得人心慌。
“——不好意思？”乔楚面不改色，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请问你刚才说什么？”
众人的目光随即齐齐从乔楚身上移到了提问者的身上。
那是个深色皮肤的青年，一对镰刀似的羊角从他棕色的发间伸出来，气势逼人，但更惹人注目的还是他胸前挂着的一台款式异常新颖的相机。在场的众所有人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曾经见过这种卡片一样的相机。
“我说，亲爱的狐狸小姐，你对今天要和你们一起参加联合评估测试的里奥王子是怎么看的呢？之前的几次模拟测试里奥王子都没有参加，你有信心在今天那个被宠坏了的王子加入的考试中也拿下第一名吗？”
羊角青年笑了一下，面色坦然地又问了一遍，问完，还刻意举起胸前的相机朝乔楚晃了晃：“不止是我，很多联合的公民因为这件事都在为你担心呢，所以请说说你的想法吧。什么都行。”
此时，三辆颜色各异的客车正从远处驶来，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缓缓接近众人。原本鸦雀无声的人群在看清打头那辆客车车身上的标记后，顿时掀起了一阵不小的议论：“是特里顿学院……”、“王子的学校……”、“也就是说王女殿下果然没有来吗……”
“——等一下！看后面那排！是王女殿下啊！”一名记者指着打头的客车，惊声喊了一句后立刻拨开人群举起相机，追着客车飞快地跑远了。
“该死！不能让别家抢先！我们也去！”
“殿下，请务必跟我们谈谈传闻将由您组织起草《农业改革法案》的事情！这是真的吗！”
“殿下，请问您此举是意味着皇室将开始参与政治吗！皇帝陛下的态度也和您一样吗！”
“殿下……！”
浪潮一样扑到乔楚身边的记者们又像浪潮一样地涌到另一头去了，乔楚也不禁往那瞧了一眼，正好看见一抹金色从攒动人群的缝隙里掠了过去，尽管只是一瞬间的事，但也好像年幼时试图仰望太阳一样，被周身的光芒扎得眼睛发疼。
“真是可怜，”同样注视着第一王女所在地的羊角青年却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乔楚挑了挑眉，收回视线，认真起来将羊角青年上下打量过两遍后，露出个完美的微笑：“今天的采访就到这吧，谢谢你的提问。如果考试结束后你还想再采访我的话，欢迎通过正式的信件联系我。”
羊角青年却道：“不，我已经听见你的回答了。”
他取下挂在脖子上的银色相机丢在草地上，转过身，背对着乔楚迈开步子，随意地挥了挥手：“那个玩意送你了。我们就改天再见吧，狐狸小姐。”
越来越多载满学生的客车到达了米诺斯森林，羊角青年跨过马路边的警戒线，无视工作人员的告诫和鸣笛声，悠哉游哉地从急刹的客车前面穿过去后，消失在了乔楚的视野里。乔楚微微皱起眉，下一秒，格蕾丝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终于走了？什么人啊这……根本就没安好心！”
西提娅也说：“是不是你哪个竞争对手专门派来找茬，诱导你说错话好威胁你的？看他那一脸得意洋洋的样子！”
乔楚瞥了一眼被丢弃在草地上的相机，再转过头时，脸上就已经重新挂起了笑容。莫塔校长和其他学生都已经离开停车场去报到点了，只有西提娅三人还一直在不远处等她。
“你们想太多了，那就是个激进派的自由撰稿人而已，”乔楚安慰道。
“刚才还是挺危险的，那么多记者在场，你不管说什么都会被曲解成他们想要的意思，幸好有第一王女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李持徽也注意到了被遗弃在草地上的相机，拧着眉，忧心忡忡地道。
“哎，算了，别想了，总之没事就好，”西提娅站出来，快步走到乔楚身边牵起她的手拉着她往前走，“今天可是毕业考试，考试啊！要是错过了报道时间就完蛋了！赶紧跟其他人汇合去吧！”
·
乔楚四人赶到报道点后，莫塔校长没有多说什么，只让她们排进队伍里，安心参加测试，外面的事情有老师们处理。
不过，说是报道点，其实就是在米诺斯森林八点钟方向前的开阔草地上摆了五张铺着白布的长方形木桌，再在木桌前一米的地方放下两个悬浮球，设置一道半人高的红光警戒线。
五名身披宽大白袍，头顶金色圆环的神使端坐桌后，收在背后的羽毛翅膀如同云层般厚重又轻盈，纯净得惊人。
“是真正的神使啊……！”逐渐排到队头后，格蕾丝抱着乔楚的手臂，激动地用气音呐喊道。
“是是是，还有五个呢，”乔楚有些哭笑不得地附和道。
格蕾丝的母亲在她上小学的时候生了场很严重的肺病，医生们全都束手无策，多亏一名四翼神使出现将格蕾丝的母亲带去接受神的治疗，才最终挽救了她母亲的生命，从那以后格蕾丝一家就是非常虔诚的信徒了，教会在每个礼拜日举办的感恩活动，他们是风雨无阻，从不缺席。
“下一个，”站在警戒线前的工作人员喊道。
警戒线消失，排在她们四人前面的女生越过长着钢铁翅膀的悬浮球，走向神使。
“格蕾丝，你要不要跟我换个位置？可以快一点看见神使哦，”四人中排在第一个的西提娅回过头打趣道。她们都听格蕾丝无数次地说起过她对神的尊敬。
“好啊好啊！”格蕾丝飞快地蹿到了队伍的最前面，把西提娅挤了下去，又双手合十笑眯眯地道，“西提娅，我发现你真是个特别好的人，不，你简直就是世界上最贴心、最温柔、最会说话的朋友，有你这么个朋友我真是太幸福啦。”
“哇，我好荣幸哦，”西提娅干笑两声，随即扑回去一把抱住格蕾丝把她往后面拖，“真是苦了你啊之前！跟我这个最恶毒、最凶残、又最不会说话的朋友待在一起——可恶，把我的位置还给我啊！”
“我什么都没说啊明明都是你自己说的……！”
“下一个，”工作人员目不斜视。
警戒线应声消失，西提娅只能不情不愿地放开格蕾丝，眼睁睁地看着格蕾丝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神使，很快完成了报道被工作人员带离。
“做好人真难，”西提娅回头，看见笑得花枝乱颤的乔楚和李持徽，更加悲伤了。
“下一个。”
“哈哈哈哈……世界上最贴心最温柔最会说话的姐姐，你快去吧，别让神使久等了，”乔楚拍了拍西提娅的肩膀，努力止住笑意，“测试完一定让格蕾丝请你吃饭，哈哈哈哈……”她失败了。
“……再见了，我会想你们的，世界上最有同情心最仗义最善良的妹妹们哦……”西提娅毫不留恋地转过了身，只当没听见身后重叠的笑声。
半晌后。
“下一个。”
“我走了，”乔楚平复情绪，半转过身对李持徽说。
“嗯，”李持徽带着未尽的笑意走上前来抱了她一下，“去变成大人物吧。”
乔楚的目光不自觉往下落了一秒，再抬起来时，只很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已经是了啊。”
走过警戒线，乔楚隔着木桌站在神使面前，看着那张苍白、深邃、完美得如同大理石雕塑般雌雄莫辨的脸，正准备开口报上自己的姓名和学校时，神使却先一步道：
“考生乔楚，鉴于你平时的出色表现，现在将派给你一个特殊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