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之前,柳梢坦白了自己的身份:“人人都说,摊上我们柳家,会触霉头,你不怕?”

    霍岩眼神坚定:“我,不怕。”

    还挺有胆色。

    柳梢打量他,暗觉有趣。

    “婚前约法三章,你接不接受?”她又问。

    霍岩毫不犹豫点头。

    这莫不是傻子吧?柳梢嘶道:“你不怕我讹你?”

    他顿了顿,摇头。

    犹如拳头打棉花,她自觉没劲儿,直入主题:“那你听好了,首先,我要你租下婉莺阁一年,付租金五十两,包下店里原先的乐器,大概要一百两。”

    霍岩估计心里掂量着,片刻后道:“可以。”

    柳梢微愣。

    按他一月二两银子来算,他哪来这么多钱?

    莫非这人是富二代,打铁是为了体验生活?

    霍岩问:“第二条,是什,么?”

    先不管他身份真假,借到钱守住乐行再说:“第二条,我与你不行夫妻之实。”

    刷的一下,他脸又黑红黑红。

    柳梢解释道:“你借我生意本钱,我助你了结父母心愿,互惠互利而已,可懂?”

    霍岩道:“这是,骗人。”

    “所以我在与你讲清楚。”她道。

    他摇头:“我可以,父母,不行。”

    “其实不算骗人,你看,我名义上是你的妻子,有没有夫妻之实,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旁人又何从得知?”

    这回,他没摇头也没点头。

    柳梢往前几步,仰头看着他,拉了拉他袖子:“拜托,婉莺阁对我真的很重要。”

    霍岩攥紧拳头,眼神躲闪:“那,那我,给你钱。”

    “不,我想帮你。”

    柳梢能感觉他绷紧全身肌群,风中发抖。

    霍岩道:“第三条,我,听着。”

    柳梢缓缓道:“待生意兴隆,我会还清你的钱,之后与你寻个好姑娘,让你夫妻白头,子孙满堂。”

    他这回拼命摇头:“我,不要。”

    “不要钱?还是不要媳妇儿?”她已仁至义尽,这人怎么这么难伺候?

    “不和离。”他道。

    “我不喜欢你,现在只是各取所需,所以我不会和你过一辈子,你明白吗?”柳梢道。

    霍岩急了,结巴更加厉害:“可,我,我,我……”

    须臾,柳梢猜道:“你……喜欢我?”

    他拽着衣角,额间覆着一层薄汗,头顶直冒蒸汽:“……嗯!”

    这下有点麻烦。

    契约成婚一旦涉及真情羁绊,就很难算清账目,她一生也还不清。

    还是算了吧,天无绝人之路,钱再另外想办法。

    柳梢道:“谢谢你喜欢我,我们不……”

    “我,答应!”霍岩截道。

    “嗯?”

    他笑道:“你,不喜欢我,没关系,能帮到,你,就好。”

    霍岩家与婉莺阁都在东街,一街尾,一街头,步行两刻钟左右。

    柳梢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来到霍岩家的,回想起来,一切都似鬼迷心窍般虚无缥缈。

    只见屋子中央坐着一个大火炉,炉边架起风箱,另一边静置水缸,熏黑的墙上,沾着几块旧木架,锤子钳子大小不一,排排挂着,角落的镰刀锄头,锋芒锃亮,应是打磨好的新物。

    霍岩没领过姑娘回来,略显扭捏,带她穿过满是铁锈味的档口,绕去了后门。

    门一开,视野豁然敞亮,这处院子极大,右边的菜地,格外丰富,卷心菜胖乎乎的,小茄子在晃秋千……

    左边则坐立着住处,三房一厅一厨,比她现在住的茅屋大一倍不止,虽有些空冷,但无不干净整洁。

    霍岩移出一张椅子,倒了杯水:"你坐,我去,拿东西。"

    只见他走进房间,趴着,往床底下掏东西,哐啷响,拿出一个层层包裹的铁箱,接着又去了厨房,不知从哪又搜出一个。

    不多时,柳梢面前摆了四个铁箱。

    霍岩后背的衣衫湿了一片,他插入钥匙,往左扭了两圈,嗒的一声,盖子翻起,里面满满装着铜钱碎银。

    柳梢微微睁大眼睛,赶紧帮他关好门窗:“你疯了?拿这么多钱出来做什么?”

    他望着她,目光灼热:“都给,你,十五年,我存的。”

    她心里一热,冷静道:“我还没正式嫁给你,你就敢把钱给我?”

    “我想,让你,放心,留在我,身边。”他道。

    霍岩不傻,他大概猜到,柳梢会怀疑他不够钱做生意,随时开溜。

    柳梢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无奈道:“笨蛋。”

    得亏你遇见的人是我。

    霍岩也笑了,牙齿洁白,更衬得他黑不溜秋,眼如点漆。

    接着,柳梢搬进了霍岩家,一人一房,一墙之隔。

    婚事一切从简,没有酒席,没有宾客,柳梢换上唯一一件带红调的衣裙,与眼角红痣交相辉映,随霍岩去到其父母的合葬碑前。

    天地为证,朝阳为鉴,敬酒,磕头,喊人,礼成。

    而后,柳梢借霍岩的积蓄,及时与租主盘下婉莺阁,重新制定牌匾,抓紧挂上去。

    曾经的乐行翘楚,尘封数月,终要重见天日。

    店内的乐器清一色用白布盖住,位置原封不动,数目一个不缺。

    昔日那混爹为了赚更多的赌本,猪油蒙心般,半真半假地掺卖,正因如此,即便租主想方设法清算乐器,也没人敢买,怕吃了亏。

    只有柳梢知道,剩下的这些,全是真货,如假包换。

    当时混爹被告卖假,怕官府查出更多假货,索性自己半夜摸进来,顶着腰伤,挨个儿清走赃物,否则,涉及到重大金额欺骗,就不只是赔偿这么简单了。

    与租主谈判时,柳梢自然没有道出真相,所以才能以进货价的三分之一倍,全然拿下这批质量一流的乐器。

    然而,坏消息是,现在长安城里的其他人都一致认为——婉莺阁出品,绝为赝品。

    她若想重振乐行,打响开门炮,这是必攀的第一座高耸云峰。

    要么,翻山上云巅,要么,跌谷入火狱。

    现下,她肩挑的,不仅仅是原身夙愿、自我生存,还有,霍岩命数。

    他十五岁开始打铁,省吃俭用,总共攒了一百八十两,被她这么一霍霍,如今只剩三十两。

    婉莺阁只有一年租期,这期间,倘若她没把生意做起来,谈何还钱?又谈何给霍岩找到好姑娘?

    她需想办法自证,消除众人的刻板印象。

    “张老板!他娘的看看你做的什么!退钱!”

    街边一位双鬓染白的老伯高声嚷嚷,陡然拉回柳梢思绪。

    他手里晃着底部开花的铁锅,质问瘦高条铁匠。

    那人回道:“我用的都是优质铁,怎么可能高温就炸!”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争吵,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这时有个围观的建议道:“你们去找霍老板鉴定鉴定不就成了吗?”

    鉴定真伪?倒是个好办法。

    霍岩看起来傻傻的,没想到,在街坊邻居这里,居然有几分威信?

    出于好奇,柳梢跟着人群转移到霍家铁铺。

    只见霍岩先被乌泱泱的人吓一跳,差点躲起来,被人及时喊住,尴尬定在原地。

    老伯递去烂锅,他不收也不是,便勉强接过,屈指敲了敲,侧耳倾听,端详锅形。

    老伯问:“是不是假铁?”

    霍岩看了一眼张老板,摇头。

    张老板叉腰阴阳道:“嘿,我说什么吧?个个不信。”

    霍岩诺诺道:“你,技术,有点,烂。”

    张老板扬声:“什么?!”

    柳梢没绷住笑了一下。

    众人目光纷纷集中在他身上,他抓了抓头发,想加快说话速度,却又无奈:“铁锅,应底厚,边薄,你,相反。”

    老伯瞠目:“你技术这么差也好意思出来混?赔钱!”

    张老板瞬间哑火,卖惨说店铺新开张,没钱,求放他一马。

    周围的人纷纷起哄,抓他见官。

    “等一等。”

    柳梢从人群外围走到霍岩跟前,端得一副女主人的模样:“老伯您别急,这个铁锅,我家夫君能帮你补好,对吧霍郎?”

    他刹那转头,眼睛直勾勾看着她,恐怕脑子嗡嗡的,压根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只木讷地点点头。

    她继续道:“张老板年纪轻轻,出来做生意也不容易,大家街坊邻居,难免互相照应,总要给个改正的机会是不是?”

    对方唯唯点头,承认自己初出茅庐,揽了老伯的补锅费,众人做鸟兽散。

    柳梢松口气。

    这家伙,平时恨不得钻进洞里躲人,遇到专业问题却毫无畏惧,差点树敌。

    同行相轻,也得留点面子,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强。

    事后,霍岩依旧不知晓柳梢的弯弯绕绕,只知媳妇儿让他补锅,他便补锅。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铁,嘴角勾起,用不同的语调反复喃喃“霍郎”二字。

    连柳梢问他话,他都没反应。

    她拉了拉他腰间的炉裙:“你发什么呆呢?我话你听到了吗?”

    霍岩眨眨眼,神情茫然。

    柳梢没好气往他嘴里塞进两青枣,鼓起的腮帮子跟卤蛋似的,活像黑黢黢的仓鼠:“我问你,明早可不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

    他不带犹豫嗯了一声,口齿含糊,才问:“哪里?”

    “碎金楼。”

    霍岩不明所以:“吃饭?”

    柳梢道:“请君出山。”

    “谁啊?”

    “王泉之。”

    碎金楼,乃长安城第一酒楼,倘若将这“第一”拆为十分,那么,高琼玉宇的外表占三分,山珍海味占四分,其余三分,全归一人。

    那就是琵琶圣手——王泉之。

    张老板那一闹剧,倒是提醒了柳梢。

    要让众人信任婉莺阁,最好的办法,便是寻个具有说服力的行家,当众检验真伪。

    然而,在原身记忆里,王泉之性格古怪,与人不善,尤其最厌做乐器买卖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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