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月把我手臂一个没拉住，猛地踉跄一下。
宋月非常无语，对我吹胡子瞪眼。
“骚瑞！”我轻声道歉。
杭风僵在我身前，左手晃起一半，默默地，慢慢地收回来。
“你……我？”他转过半个身体，微微垂眸看我，脸颊有点泛红。
他也高我半个头左右，看我的时候眼皮上有淡淡的阴影，睫毛在光线里根根分明。一点碎光随意洒在他瞳孔中，在某一个角度一闪而过。
我嗯啊了一会儿：“……昂。”
很紧张，揪着宋月的袖子不放。宋月被我劫持在身后，手足无措，进退两难。窗户的反光里，她左顾右盼，低下头扣扣手，左顾右盼。
杭风眨了一下眼睛。
林再突然扛着羽毛球拍路过：“哟！”
他一开始没看到我，眼镜片儿一晃才注意到有两位美女正搁女婿热门选手身后杵着，一个急停，差点把自己绊倒。
林再：“……哟。”他拍一下杭风的肩膀，嗅嗅氛围，眼疾手快地撸下他手上的橡皮筋。
我：“……？”等等，什么东西？
林再一脸真挚：“没什么！兄弟们闹着好玩带的，你看！”他把橡皮筋举到我面前，几根彩色金属丝缠在皮筋上，歪歪扭扭地折出丑陋的两个字母。
xd。
我和宋月同时战术后仰。
“兄弟。”林再扬起自己的手腕子，“我是一生——还有一起和走。”
我沉默下来，心生迟疑。林再看我不表态，五分热心十分焦急地开始推销：“杭风，咱好大儿，浓眉大眼不会骗人，玉树临风身手矫健，买不了吃亏上当，过这村没这店。”
杭风飞过去一个眼刀。
林再眉飞色舞：“为人清白，母胎solo，首杀奖励。”
我缓缓露出疑惑的表情。
“哎这个东西真不是我欲盖弥彰咱周末刚做的就图个青春友谊的象征绝对不是名花有主的意思……”
杭风朝我伸出手。
“这正表现杭风同志为人真诚与人为善忠贞不——”林再声音戛然而止。
我立正敬礼。
我：“……对不起，有点错乱了。”
“有纸笔吗？”杭风嗓音柔和，有一些少年的生涩，尖锐棱角被他严密地遮盖起。
我一摸口袋：“没有。”
林再适时积极插话：“没事！我回去把他推给你！”他和杭风激烈握手，好兄弟地锤了锤自己的胸膛。
“哥们先去打球了，交流愉快！”林再隔窗一瞥挂钟，不再多说，拉起球拍就跑，来去匆匆如疾风，万千功名傍身过，不带走一片云彩。
谢谢你，林哥。我心里给林再又记一大功，虽然以前不熟，今后我们就是好姐妹了。
杭风笑了一下：“我叫杭风。”
“我知道。”我点点头。
杭风沉默了一下：“你是？”
宋月以头抢我背。我靠强大的意志力稳住身形，镇定答话：“我叫闵荨——荨麻疹的荨，和林再是同学，十班的。”
我思考一瞬：“上周末，嗯，就是昨天，我们在银泰吃饭，碰到了的。”
首先表明我不是看一眼脸就强讨联系方式的肤浅之人。
起码看了两眼。还是有过深思熟虑。
杭风笑笑：“你好。”
他笑起来真好看，有点腼腆，又很阳光。沿着栏杆悄悄攀缘的上午的太阳也不热烈，热度勾缠住光线。
真好，真合适，很经典的男女主见面场景，比标准又多了那么一点沉浸式。
我感到满意。
杭风温柔地看了我一眼：“我能……先去趟厕所吗？”
我愣了一下。
下一秒疯狂点头，脸逐渐烧热：“请，请便。”
妈呀！忘了这茬！
怎么没想人走出教室是要干嘛！
杭风露出一颗小虎牙：“下次再聊。”
“线上见。”我捏住宋月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提醒他。记得加我好友。
杭风挥挥手。他骨架子瘦，校服在风里鼓起，勾出清晰的身形。
宋月挂在陈曦身上，一五一十地复盘“闵荨挡着人家不让上厕所”全过程，没精打采又手舞足蹈。“不过还是嗑到了一点。”她中肯地说。
我说：“那就好。”
“人呢？”陈曦逆着放学的人流探头探脑。
我想了想：“兄弟一生一起走了吧。”
教学楼的灯七零八落地灭，背后书包沉甸甸地一寸一寸往下坠。我和陈曦在地铁口挥别宋月，拐角涌出一群刚凑单买完奶茶、作鸟兽散的革命战友。
陈曦和隔壁班语文课代表打个招呼，课代表看我一眼，弯一弯眼，也顺带了个招呼。
我致意回去。“怎么介绍我的？”我挑衅地撞撞陈曦的肩。
“潘金莲。”陈曦面不改色。
我一梗：“不至于吧！”
陈曦睨我一眼：“不错了，我是牺牲了，宋月还能打个虎呢。”
我说：“林萧你现在骂人真高级。”
一想，“宋月可不止打了虎啊！”
“你看，”陈曦摊手，“你自己都代入了。”
我无语凝噎，黯然神伤。
陈曦甩着钥匙，路灯下，身形昏暗得几乎有重影。隔着轨道交通，马路对面的建筑工地不时有荧白的探照光柱投上天空。
走到学校侧面，教学楼的灯熄尽了，操场上四处晃荡着保安的手电筒，对面宿舍楼的灯渐次亮起。我和陈曦走进小区。
陈曦有点好奇地问我：“你以前难道没见过杭风吗？”
我努力搜刮了记忆：“没有印象呢亲亲。”
“没准人家以前钻研学术没出过班级门呢。”
“哼，”陈曦冷笑，“一出门就被您堵了解忧路是吧？”
“……不是。”我忍无可忍，义正言辞，“老说这事干嘛，人家不尴尬吗！”
陈曦摇头：“你就这样吧，窝里横。”
我心底一虚，错过了最佳反驳时机，只好缄口不言。
小区里树多灯暗，伸手不见五指，陈曦摸出手机开手电。我不爱带手机上学，遂蹭着陈曦的手电在迷宫似的道路上一步一挪。我们学校地处不算偏僻，小区却也和CBD相去甚远。不到十点，不远的商业体人走茶凉，徒以大大小小漆黑一片的电子屏示人。长江隔着两条大马路望来，大多时候有种热闹欢腾过后的寂静，人如流水，重蹈覆辙。
我想，这种地方会吸引瘾君子来也不是没有道理，人说大隐隐于市，这里既不热闹得遍地巡警，也不清冷得无人问津，人各自独立，随哪个心思乱生疯长，白日面皮一戴都是人模狗样。晚上，月圆，风怒号，才看得出谁正长出獠牙。
想到这我又瞥一眼陈曦，我们正朝着背离学校方向的小区停车场走去，我们那栋正夹在东西两个停车场出入口中间。停车场出来、小区那头就是通往跨江大桥的路，七通八达。
跨江大桥桥墩上照例闪着灯光，与深空星幕相交辉映。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我想一想妈妈，突然很想昭告她我恋爱了。
……就算还只是贷款恋爱。
上到二十四楼，电梯叮地一声，滑开门。
陈曦在漆黑楼道里徒劳地跺跺脚，声控灯还没修好。我摸黑捞出钥匙，旋开门把手。屋里一片暗，陈曦家的光透过门缝照过来一小片，她看一看我家里：“你哥还没回？”
陈曦的脸被她那边灯光照亮，斜打的光线显得她睫毛很长：“要不要来我家等？”
我摆摆手：“不用，他估计一会儿就回了。——晚安。”
陈曦阖上门。
我进屋，关门，窗帘没拉，对面楼栋映过来斑驳遥远的光亮。书包滑落到臂弯里，我艰难地抬手开灯。
啪的一下，我的手机同时在餐桌上小小一震。
换上拖鞋，伸手一够，手机接连闪出几条消息。还没点开屏幕，就看到最上端一排最早消息——来自闵阔。
我按开手机，犹豫了一下，微信□□正排着队等待被宠幸。正巧这时□□又一个好友申请发来，我点进去，一个欧美电影明星头像的号备注杭风，新鲜地躺在好友列表。
我看到林再几分钟前发来的“杭风找我要了你□□，让他加你吧”“/微笑/微笑/握手”，一边添加好友，一边思衬着，照这个时间看，保不齐他俩还在轻轨上呢。
看完其余不重要的消息，我才点进和闵阔的微信聊天界面，看到他发来的“我还在外面，今天有事晚些回，带了钥匙，你把门锁了早点睡”。
一刻钟前，大概就是我和陈曦宋月刚走出校门的时候。
我退出界面。□□里，杭风接着那句一成不变的“我们已经是好友啦，一起来聊天吧！”，发来一个招手的粉色萌萌兔，看起来像输入法自动跳出的打招呼小表情。我点进□□，翻了会儿自己的表情包库，不一会儿什么都没发又退出，还是回到闵阔的窗口，回了个“哦”。
我给杭风发过去一个活蹦乱跳的开心小狗，关上手机。
闵阔回来的时候，门响了一下。
我从昏昏欲睡中惊醒，笔下的英语卷子划上长长一道黑痕。
我有点无语，拿着修正带左右掂量不知如何下手，最终放弃，默默给这无妄之灾的受体道了个歉。
我听见闵阔把东西放到桌上的声音，把外套挂上衣架的声音，然后他静了静，好像在回复手机消息。我推开房门，看到他拿着手机，默立在餐桌前。
“还没睡？”闵阔掀起眼皮撩我一眼。他神色平静中带着点兴奋的余韵，至少看起来一时了无睡意。他若有所思地注视我几秒，又翻看起桌上的文件。
我摇摇头，去厨房接了杯水，边喝着边路过餐桌走向房间。
经过那沓文件时，我目不斜视，坚守了一名不管闲事正直高中生的好修养。
闵阔却在我开门的时候叫住我：“等会儿，和你商量个事。”
“啊？”我小小一惊，颇有些受宠若惊地看向那叠厚厚的A4白纸。真是我的事儿？——闵阔终于要把我卖啦？
闵阔抿着嘴唇，垂目翻出几张彩印的类似宣传单的东西，递给我：“可以看看有没有兴趣。”他话没说明白，我摸不着头脑地接过来一看，居然是几个英国大学介绍。
我无助地愣神：“啥意思？”
闵阔不知什么时候翻出打火机，噼里啪啦地按着听响：“意思是你可以试着考一下。”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我：“不是一定要去上这个学校，但是这可以让你明年在国内学校的选择之外、多一些能走的路。”
闵阔穿着单薄的衬衫，在开着窗的晚春深夜里静静伫立。他指尖一点一点着腾跃的火焰，微敞的领口似乎也透着志得意满的热气。我猜他喝了点无伤大雅的小酒，毕竟无伤大雅，也就是说喝不喝效果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闵阔确实希望我答应他，去参加国外学校的资格考试。
我“哦”了一声，低头翻阅着。
闵阔没说话，我也没说话，啪得一下，灯灭了。
我茫然地四顾，窗外，对面楼栋本就寥寥无几的灯光也都暗了：“停电了？”
闵阔说：“检修通知，你没看到？壹方那边完了就到我们小区。”
我蓦地想起回家路上商业体漆黑一片的电子屏：“……”
月光很亮，顺着风吹到眼睛里，屋里有如萤火虫翩飞，一点一点亮起来。刚刚的闵阔站在昏黑的窗子前，白炽灯点在他身形的尖角上，像片白色的剪纸，光影一转他站在一片明晃晃的月光里，黑色的影子显得冷酷。
手上彩色的宣传单变成黑白，桌上闵阔的手机亮起一下，蓝色的光，悄没声息地变暗、熄屏。
我心里有气，把宣传单撒下：“再说吧。作业还没写完，明天还得早点起。”
闵阔没动，也没出声。我拖着脚步转身，余光中他像个闭幕展馆里规整的塑像。我恶狠狠地想，可以啊闵阔，开始对我指手画脚了。
我的来处是自己割舍的，我的去处凭什么由你左右？你没比我大几岁，闵阔，你青春期流行的歌我也会唱，你高中爱吃的那家店我还常去、还正红火兴旺，你的经验我正在经历，没什么被埋没的、超前的、优越的、先见的、值得借鉴的，我们是同一个跑道上筋疲力尽的时代追赶者，最多不过你先起步。
你凭什么决定我是飞是跑、是走是跳？
若我选择稳妥，若我选择流浪？
我今年满十八岁了。我颇有些悲凉地想，未必我六岁能做到的事，反而折戟在成人这年？
我不怕去远方，但是你凭什么，闵阔？
黑暗里，心声鼓噪，令人胆战心惊地仿若脱口而出。
闵阔好像动了一下，暗沉沉的影子夸张地扭曲，潮水一样阴冷地逼近。黑色的海翻涌起腥鲜的气息，一浪一浪滔声渐起——
怎么不明白？我为你好，我为你好、我为你好——
滔天巨浪里，什么也看不分明，闵阔正在狰狞，正在怒吼，正在坦言他的诚恳、他的亲情的真心实意，他的笨拙和大胆，犹豫和冒进，他的日夜奔波，日益强健的社交手腕，他的世故圆滑，和敏感绝望。
他小心翼翼地问，如履薄冰地试探，他凭什么得不到一个平和的回答，一个甚至不带感激的“考虑一下”？
他凭什么只能欲言又止，做不到像一个寻常哥哥那样，即便只是吓唬人地扬一扬手臂，重复一遍只是为你好呢？
闵阔没动，也没出声。
黑暗里，飘来不知何处的栀子的香气。春天一过，香气也就散了。
宋月非常无语，对我吹胡子瞪眼。
“骚瑞！”我轻声道歉。
杭风僵在我身前，左手晃起一半，默默地，慢慢地收回来。
“你……我？”他转过半个身体，微微垂眸看我，脸颊有点泛红。
他也高我半个头左右，看我的时候眼皮上有淡淡的阴影，睫毛在光线里根根分明。一点碎光随意洒在他瞳孔中，在某一个角度一闪而过。
我嗯啊了一会儿：“……昂。”
很紧张，揪着宋月的袖子不放。宋月被我劫持在身后，手足无措，进退两难。窗户的反光里，她左顾右盼，低下头扣扣手，左顾右盼。
杭风眨了一下眼睛。
林再突然扛着羽毛球拍路过：“哟！”
他一开始没看到我，眼镜片儿一晃才注意到有两位美女正搁女婿热门选手身后杵着，一个急停，差点把自己绊倒。
林再：“……哟。”他拍一下杭风的肩膀，嗅嗅氛围，眼疾手快地撸下他手上的橡皮筋。
我：“……？”等等，什么东西？
林再一脸真挚：“没什么！兄弟们闹着好玩带的，你看！”他把橡皮筋举到我面前，几根彩色金属丝缠在皮筋上，歪歪扭扭地折出丑陋的两个字母。
xd。
我和宋月同时战术后仰。
“兄弟。”林再扬起自己的手腕子，“我是一生——还有一起和走。”
我沉默下来，心生迟疑。林再看我不表态，五分热心十分焦急地开始推销：“杭风，咱好大儿，浓眉大眼不会骗人，玉树临风身手矫健，买不了吃亏上当，过这村没这店。”
杭风飞过去一个眼刀。
林再眉飞色舞：“为人清白，母胎solo，首杀奖励。”
我缓缓露出疑惑的表情。
“哎这个东西真不是我欲盖弥彰咱周末刚做的就图个青春友谊的象征绝对不是名花有主的意思……”
杭风朝我伸出手。
“这正表现杭风同志为人真诚与人为善忠贞不——”林再声音戛然而止。
我立正敬礼。
我：“……对不起，有点错乱了。”
“有纸笔吗？”杭风嗓音柔和，有一些少年的生涩，尖锐棱角被他严密地遮盖起。
我一摸口袋：“没有。”
林再适时积极插话：“没事！我回去把他推给你！”他和杭风激烈握手，好兄弟地锤了锤自己的胸膛。
“哥们先去打球了，交流愉快！”林再隔窗一瞥挂钟，不再多说，拉起球拍就跑，来去匆匆如疾风，万千功名傍身过，不带走一片云彩。
谢谢你，林哥。我心里给林再又记一大功，虽然以前不熟，今后我们就是好姐妹了。
杭风笑了一下：“我叫杭风。”
“我知道。”我点点头。
杭风沉默了一下：“你是？”
宋月以头抢我背。我靠强大的意志力稳住身形，镇定答话：“我叫闵荨——荨麻疹的荨，和林再是同学，十班的。”
我思考一瞬：“上周末，嗯，就是昨天，我们在银泰吃饭，碰到了的。”
首先表明我不是看一眼脸就强讨联系方式的肤浅之人。
起码看了两眼。还是有过深思熟虑。
杭风笑笑：“你好。”
他笑起来真好看，有点腼腆，又很阳光。沿着栏杆悄悄攀缘的上午的太阳也不热烈，热度勾缠住光线。
真好，真合适，很经典的男女主见面场景，比标准又多了那么一点沉浸式。
我感到满意。
杭风温柔地看了我一眼：“我能……先去趟厕所吗？”
我愣了一下。
下一秒疯狂点头，脸逐渐烧热：“请，请便。”
妈呀！忘了这茬！
怎么没想人走出教室是要干嘛！
杭风露出一颗小虎牙：“下次再聊。”
“线上见。”我捏住宋月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提醒他。记得加我好友。
杭风挥挥手。他骨架子瘦，校服在风里鼓起，勾出清晰的身形。
宋月挂在陈曦身上，一五一十地复盘“闵荨挡着人家不让上厕所”全过程，没精打采又手舞足蹈。“不过还是嗑到了一点。”她中肯地说。
我说：“那就好。”
“人呢？”陈曦逆着放学的人流探头探脑。
我想了想：“兄弟一生一起走了吧。”
教学楼的灯七零八落地灭，背后书包沉甸甸地一寸一寸往下坠。我和陈曦在地铁口挥别宋月，拐角涌出一群刚凑单买完奶茶、作鸟兽散的革命战友。
陈曦和隔壁班语文课代表打个招呼，课代表看我一眼，弯一弯眼，也顺带了个招呼。
我致意回去。“怎么介绍我的？”我挑衅地撞撞陈曦的肩。
“潘金莲。”陈曦面不改色。
我一梗：“不至于吧！”
陈曦睨我一眼：“不错了，我是牺牲了，宋月还能打个虎呢。”
我说：“林萧你现在骂人真高级。”
一想，“宋月可不止打了虎啊！”
“你看，”陈曦摊手，“你自己都代入了。”
我无语凝噎，黯然神伤。
陈曦甩着钥匙，路灯下，身形昏暗得几乎有重影。隔着轨道交通，马路对面的建筑工地不时有荧白的探照光柱投上天空。
走到学校侧面，教学楼的灯熄尽了，操场上四处晃荡着保安的手电筒，对面宿舍楼的灯渐次亮起。我和陈曦走进小区。
陈曦有点好奇地问我：“你以前难道没见过杭风吗？”
我努力搜刮了记忆：“没有印象呢亲亲。”
“没准人家以前钻研学术没出过班级门呢。”
“哼，”陈曦冷笑，“一出门就被您堵了解忧路是吧？”
“……不是。”我忍无可忍，义正言辞，“老说这事干嘛，人家不尴尬吗！”
陈曦摇头：“你就这样吧，窝里横。”
我心底一虚，错过了最佳反驳时机，只好缄口不言。
小区里树多灯暗，伸手不见五指，陈曦摸出手机开手电。我不爱带手机上学，遂蹭着陈曦的手电在迷宫似的道路上一步一挪。我们学校地处不算偏僻，小区却也和CBD相去甚远。不到十点，不远的商业体人走茶凉，徒以大大小小漆黑一片的电子屏示人。长江隔着两条大马路望来，大多时候有种热闹欢腾过后的寂静，人如流水，重蹈覆辙。
我想，这种地方会吸引瘾君子来也不是没有道理，人说大隐隐于市，这里既不热闹得遍地巡警，也不清冷得无人问津，人各自独立，随哪个心思乱生疯长，白日面皮一戴都是人模狗样。晚上，月圆，风怒号，才看得出谁正长出獠牙。
想到这我又瞥一眼陈曦，我们正朝着背离学校方向的小区停车场走去，我们那栋正夹在东西两个停车场出入口中间。停车场出来、小区那头就是通往跨江大桥的路，七通八达。
跨江大桥桥墩上照例闪着灯光，与深空星幕相交辉映。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我想一想妈妈，突然很想昭告她我恋爱了。
……就算还只是贷款恋爱。
上到二十四楼，电梯叮地一声，滑开门。
陈曦在漆黑楼道里徒劳地跺跺脚，声控灯还没修好。我摸黑捞出钥匙，旋开门把手。屋里一片暗，陈曦家的光透过门缝照过来一小片，她看一看我家里：“你哥还没回？”
陈曦的脸被她那边灯光照亮，斜打的光线显得她睫毛很长：“要不要来我家等？”
我摆摆手：“不用，他估计一会儿就回了。——晚安。”
陈曦阖上门。
我进屋，关门，窗帘没拉，对面楼栋映过来斑驳遥远的光亮。书包滑落到臂弯里，我艰难地抬手开灯。
啪的一下，我的手机同时在餐桌上小小一震。
换上拖鞋，伸手一够，手机接连闪出几条消息。还没点开屏幕，就看到最上端一排最早消息——来自闵阔。
我按开手机，犹豫了一下，微信□□正排着队等待被宠幸。正巧这时□□又一个好友申请发来，我点进去，一个欧美电影明星头像的号备注杭风，新鲜地躺在好友列表。
我看到林再几分钟前发来的“杭风找我要了你□□，让他加你吧”“/微笑/微笑/握手”，一边添加好友，一边思衬着，照这个时间看，保不齐他俩还在轻轨上呢。
看完其余不重要的消息，我才点进和闵阔的微信聊天界面，看到他发来的“我还在外面，今天有事晚些回，带了钥匙，你把门锁了早点睡”。
一刻钟前，大概就是我和陈曦宋月刚走出校门的时候。
我退出界面。□□里，杭风接着那句一成不变的“我们已经是好友啦，一起来聊天吧！”，发来一个招手的粉色萌萌兔，看起来像输入法自动跳出的打招呼小表情。我点进□□，翻了会儿自己的表情包库，不一会儿什么都没发又退出，还是回到闵阔的窗口，回了个“哦”。
我给杭风发过去一个活蹦乱跳的开心小狗，关上手机。
闵阔回来的时候，门响了一下。
我从昏昏欲睡中惊醒，笔下的英语卷子划上长长一道黑痕。
我有点无语，拿着修正带左右掂量不知如何下手，最终放弃，默默给这无妄之灾的受体道了个歉。
我听见闵阔把东西放到桌上的声音，把外套挂上衣架的声音，然后他静了静，好像在回复手机消息。我推开房门，看到他拿着手机，默立在餐桌前。
“还没睡？”闵阔掀起眼皮撩我一眼。他神色平静中带着点兴奋的余韵，至少看起来一时了无睡意。他若有所思地注视我几秒，又翻看起桌上的文件。
我摇摇头，去厨房接了杯水，边喝着边路过餐桌走向房间。
经过那沓文件时，我目不斜视，坚守了一名不管闲事正直高中生的好修养。
闵阔却在我开门的时候叫住我：“等会儿，和你商量个事。”
“啊？”我小小一惊，颇有些受宠若惊地看向那叠厚厚的A4白纸。真是我的事儿？——闵阔终于要把我卖啦？
闵阔抿着嘴唇，垂目翻出几张彩印的类似宣传单的东西，递给我：“可以看看有没有兴趣。”他话没说明白，我摸不着头脑地接过来一看，居然是几个英国大学介绍。
我无助地愣神：“啥意思？”
闵阔不知什么时候翻出打火机，噼里啪啦地按着听响：“意思是你可以试着考一下。”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我：“不是一定要去上这个学校，但是这可以让你明年在国内学校的选择之外、多一些能走的路。”
闵阔穿着单薄的衬衫，在开着窗的晚春深夜里静静伫立。他指尖一点一点着腾跃的火焰，微敞的领口似乎也透着志得意满的热气。我猜他喝了点无伤大雅的小酒，毕竟无伤大雅，也就是说喝不喝效果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闵阔确实希望我答应他，去参加国外学校的资格考试。
我“哦”了一声，低头翻阅着。
闵阔没说话，我也没说话，啪得一下，灯灭了。
我茫然地四顾，窗外，对面楼栋本就寥寥无几的灯光也都暗了：“停电了？”
闵阔说：“检修通知，你没看到？壹方那边完了就到我们小区。”
我蓦地想起回家路上商业体漆黑一片的电子屏：“……”
月光很亮，顺着风吹到眼睛里，屋里有如萤火虫翩飞，一点一点亮起来。刚刚的闵阔站在昏黑的窗子前，白炽灯点在他身形的尖角上，像片白色的剪纸，光影一转他站在一片明晃晃的月光里，黑色的影子显得冷酷。
手上彩色的宣传单变成黑白，桌上闵阔的手机亮起一下，蓝色的光，悄没声息地变暗、熄屏。
我心里有气，把宣传单撒下：“再说吧。作业还没写完，明天还得早点起。”
闵阔没动，也没出声。我拖着脚步转身，余光中他像个闭幕展馆里规整的塑像。我恶狠狠地想，可以啊闵阔，开始对我指手画脚了。
我的来处是自己割舍的，我的去处凭什么由你左右？你没比我大几岁，闵阔，你青春期流行的歌我也会唱，你高中爱吃的那家店我还常去、还正红火兴旺，你的经验我正在经历，没什么被埋没的、超前的、优越的、先见的、值得借鉴的，我们是同一个跑道上筋疲力尽的时代追赶者，最多不过你先起步。
你凭什么决定我是飞是跑、是走是跳？
若我选择稳妥，若我选择流浪？
我今年满十八岁了。我颇有些悲凉地想，未必我六岁能做到的事，反而折戟在成人这年？
我不怕去远方，但是你凭什么，闵阔？
黑暗里，心声鼓噪，令人胆战心惊地仿若脱口而出。
闵阔好像动了一下，暗沉沉的影子夸张地扭曲，潮水一样阴冷地逼近。黑色的海翻涌起腥鲜的气息，一浪一浪滔声渐起——
怎么不明白？我为你好，我为你好、我为你好——
滔天巨浪里，什么也看不分明，闵阔正在狰狞，正在怒吼，正在坦言他的诚恳、他的亲情的真心实意，他的笨拙和大胆，犹豫和冒进，他的日夜奔波，日益强健的社交手腕，他的世故圆滑，和敏感绝望。
他小心翼翼地问，如履薄冰地试探，他凭什么得不到一个平和的回答，一个甚至不带感激的“考虑一下”？
他凭什么只能欲言又止，做不到像一个寻常哥哥那样，即便只是吓唬人地扬一扬手臂，重复一遍只是为你好呢？
闵阔没动，也没出声。
黑暗里，飘来不知何处的栀子的香气。春天一过，香气也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