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蓝的天际贴着一卷卷淡灰的云。
清风还是凉爽的，细柳拂面。江边一排漆色斑驳的健身器材，秋千栓连的铁链吱呀作响。阿姨手腕框着菜靠在单杠上，牙牙学语的小朋友举起泡泡机，迎风袭来一堆彩色泡泡。
拥挤的泡泡在不算明亮的天气里泛出一点苍白，在风里打个转，从我眼前飘上去。离得近，贴着我鼻尖划过时映出我模糊的脸，接着透过对面的人。
那人披着和我同样的校服，举着两只冰激凌，发梢被跑步带动的风卷起。
他身后还有一排一排的柳树，一座一座的路灯，一盏一盏的花坛，离他越来越远，离我越来越近。
陈曦翘着二郎腿刷手机。
滨江大道上的车闪得飞快，从她身前飞驰而过，一旁绿化带的枝条迎风飘扬，劈打在石头上。陈曦护着两只沉重的背包，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戳戳，点点。
“走吧，”我从身后撞她一下，手指头转着钥匙和公交卡，“回啦。”
陈曦看我一眼，把我的背包递给我。她撑着老胳膊老腿起身，睨着我伸了个懒腰：“姐姐，良辰一刻值千金，叫妹妹好等啊。”
我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太无聊啦？那下次你和我们一起逛？”
陈曦：“不了，江边坐坐挺好的。”她仰头沉默了一下，“风大。”
“好兄弟！”我揽住陈曦的肩膀，用力拍了拍，“帮你抄生物作业。”
陈曦欲拒还迎地推了推我：“……抄一半了，剩下回去给你。”
“得。”
我叹了一口气，看看天，天色不好，回去的方向像要下雨。
陈曦走在靠草坪的一边，一路踢着细小的石子儿。我垂下脑袋，怏怏不乐。两人兴致都不是很高，沿着江边车道的人行道上秋飘落叶般的寂寞。
“怎么了？”陈曦关怀地看着我，嗫嚅着咬住了嘴巴。我感觉到她下一句想说“被男人伤心了跟姐说”，思来想去不合适，于是话到半路闭口不言。笨嘴拙舌的。
今天周日，上午考完周练下午放假，陈曦外面套着校服，里面是一件亮绿色的短袖。猎猎江风里，敞开的校服翻飞，鲜艳的绿色一闪一闪。
杭风人很可爱。
趴在栏杆上的时候喜欢把头低着，脑袋毛茸茸的，长睫毛一眨一眨，看楼下球场上热血燃烧；走路的时候喜欢左顾右盼，撞到柱子下意识说不好意思；喜欢戴帽子的卫衣，领口有点大了，风灌进去冷得瑟缩起脖子，盯着我的御寒小丝巾，一下一下地瞟我。
他问我为什么春天还带围巾，我说这是姐换季时尚单品，抗风保暖一折起。
杭风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
杭风一熬夜就变呆，课间去找他，脸上压着校服印子迷茫地走出来，笑得帅气又和蔼。
他老给人一种心不在焉的感觉，但是一转身，他的眼睛淡淡的却像直盯进了你的脑子里。
我很着迷这种感觉，不及防和他对视到总会心神一震。我问宋月这不会就是命定的姻缘吧，她说看过这种文。
宋月沉思半晌：“有点没新意。”
我说你最好是。
杭风是那种看不出开心与否的人，乍一看还特文艺。但喜好也算明显，比较喜欢我。
说实在的我很受用，这种喜欢淡淡的，带着好奇，静默地呆在一边，又让人不至忽视他的存在。没有一种被包裹住的无力感，两面相对，势均力敌——
杭风是和我相合的。
夏天忽的就来了，一夜之间春花残败，夏天独有的热浪开始袭来。风尚未彻底被烈日烘热之时，几个人着急忙慌赶着到江边过把江风瘾。
林再十分沉浸，大敞着校服张开双臂，里面没有规矩地穿着配套短袖，白色t恤上描的是某著名冻龄小学生侦探。
他手指搭着陈皓的肩膀头，闭着眼睛愣往前走，春风沉醉地正要朝树上撞，陈皓看戏暂停，及时揽了一把。
“我去！”林再睁开眼，惊魂未定地按住陈皓肩膀，欲言又止地瞪他，“你故意的！”
陈皓大笑：“傻逼。”
宋月暧昧的眼神在他俩中间荡，和我咬耳朵：“校园、双强、十年竹马，傲娇对拧巴，腹黑对蔫坏，年上年下，你怎么看。”
我：“戒赌了，不入股，我靠边看。”
陈曦：“不嗑竹马。”
宋月恼羞成怒：“没品！”
陈曦悄悄低声问：“他是谁？”
宋月想都没想：“‘一起’。”
陈曦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你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杭风走在我身边，左看右看，一派悠闲。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捡了枝柳条儿玩，弯在手里转来转去。
“好玩吗？”我观察他半晌，忍不住问道。
杭风看了我一眼，笑了。他指指我的手，我不明所以地摊开，还没反应过来，他把柳枝在我腕上绕几圈，系了个蝴蝶结。……他甚至特地把打结处两片小叶子扯开，像一对圆圆的兔耳朵。
“好玩。”杭风笑着说。
“……”一时又感被击中又觉得俗得典中典中典，我不知如何回应。
宋月在另一边阴恻恻地吹耳旁风：“上面有虫。”
杭风还是笑：“……帮我丢了。”说着翩翩然向前超过了我们仨。
宋月一哽。
陈曦有点好奇地拍拍她：“好嗑吗？”
宋月目光飘忽：“……还行。”
我背手离去。
林再神不知鬼不觉地猫到我身边：“怎么样？犬子尚可？”
我抱拳回敬：“很有精神！”
我看看林再，他看看我，一时没什么笔画可说。林再这个人很怪，说他话多也不是社牛，说他话少也不太社恐，我和他一起呆着的时候，最经常的感觉倒是自如又放松，他好像天生有亲和人也让人亲和的能力，像个小天使。
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感觉的。——至少我和他熟悉起来后是这样。
于是我和他什么话也不说，沉默地同行了五分钟。
然后林再被陈皓拉走了：“干啥呢，别吓着咱儿婿……呃……什么来着。”话音没落就挨了一拳。
我目送他们离去。宋月呢，宋月在吗，你产品发糖了。
杭风突然朝我招手，在前面十来米的位置，侧身敞开的校服被风扯出蓬勃的弧度，他短发凌乱，眼睛笑弯。我眯着眼睛，前面宋月还在和陈曦叽叽咕咕，林再和陈皓勾肩搭背，同样的白色校服在天光下明媚柔和。太阳破云而出，在眼前焕出彩色的光轮。
“干嘛！”我朝杭风喊。
杭风想开口，但张了张嘴，又是一笑：“你过来我再说。”
我跑过去。路过陈曦，她锤了我一下：“慢点。”
慢什么慢，就几十来米。我不知为何猛生一股激动，迎着阳光朝杭风冲刺。
杭风面朝向我，我跑过陈曦，跑过林再，跑过一生一起走的几个哥们，没减速。
杭风接住扑来的我，我们中间的阳光好像穿透我的身体，带进一股暖风，人于是变得透明轻盈。
杭风揽着我，笑得很开心。
“想说什么？”我问。
“我喜欢你。”杭风说。
“有三分之一的人会停下来看看。”杭风说，“第一层是白色，第二层是红色，最后一层是彩色；有人看一眼就走，有人拿手机拍照——最多的人凑近看一眼然后拿手机拍照。有人扫码犹豫一下又放下手机。”
杭风递给我一只红色的小玫瑰：“有一对情侣站在那里看了半天，女孩子自掏腰包取了一支，两人开开心心地走了。”
傍晚的商业街熙熙攘攘，华灯初上。杭风没看我，灯光把他的眼睛映出宝石一样的火彩：“它很好看，送给你吧。”
“说的好像送我很勉强一样。”我接过小玫瑰，上下看看。
杭风笑：“没有。就是想送你。”
玫瑰被薄薄一层牛皮纸包裹着，牛皮纸上印着大大的三个字，品牌名。柜机中取出来的，外面还包着一片透明塑封袋。“这个包装不好看。”我说。杭风回头看看：“一会儿回去请那边摆摊的帮我们换个。”
“干嘛不在摊位买？”我问，这支是杭风从轻轨站楼走下来时手上篡着的，楼下的花摊小贩拥着满地鲜花一路盯着杭风下楼梯、过马路，怀疑他的取舍能力。“轻轨卖这个挺贵吧？”
杭风看向我笑：“没见过，感觉挺有趣。”
“陈曦说你前几天不开心。”走过奶茶店，杭风向我示意，我摇摇头。“怎么了？”
我咬着嘴唇，眼神忧郁：“在为人生大事发愁。”
“你不用现在就考虑嫁给我。”杭风严肃地说。
“你现在说话很大胆啊？”我看着他，很想笑。
杭风笑了一下，摸摸我的头发。“怎么了？”他声音温和。
夜风穿过漫长的街道，带来远处的江风，扑面是繁华的气息。“你想出国吗？”我含糊地问。
“上大学？”杭风一针见血地反问。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杭风静静地想了会儿。“可以。”他说。“可以是什么意思？”我追问。
“嗯，就是不介意的意思。”
不介意？我琢磨着这个词。“挺好的，外面很广阔，去看看也不错。”杭风说。他看着街面，来来往往是五光十色的人群，“去——接触一下这个世界，就不会被困在乌托邦。”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小玫瑰在手里转着，偶然散发一股温柔的清香。
乌托邦。
我看着龚喜，垂头丧气。“大哥……你怎么在这啊？”
龚喜抱着手臂，脸色严肃，一身警服看得我不敢说话，好像嫌疑犯第一次被带离拘留室例行审问。龚喜站在路灯下，轻轨站背面的街道肮脏昏暗，飘散一股腐烂饭菜的味道。
“派出所在这儿啊，我出来转转。”龚喜审视着我，抬手指指头顶缓慢起步的轻轨：“……男朋友？”
我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点点头。龚喜摆手：“哎，多大点事，你别这么看我，好像我要找你哥告状一样。”
可是他目光不善，我从中窥见一种深刻的严肃。
我说：“哥，我十八岁了。”
龚喜一惊：“什么意思？你——”
我：“啊不不不，我是说我不属于早恋。”我真诚地看着他。这句话的含义是我应该可以自己决定、是否将感情状况坦白给他人了，我深沉地想。
龚喜哑口无言，点点头。他看了看路灯，又看了看远去的轻轨，最后看了看我。他看着我抓耳挠腮、手足无措、强装镇定，突然笑了：“人怎么样？”
“啊？”我思索了一下，“很好，很可爱。”我想多说一点，又发现没什么可说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实在是一句真实不做作的好话。
“那你哥呢？”龚喜问。
“什么我哥？”我一惊，懵住了，“我哥怎、怎么样？什么怎么样？”
龚喜无声啊了一下，瘪了瘪嘴：“你觉得你哥会对那个——男生感觉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说。
我想了一想，艰难地补充：“应该会也挺喜欢的吧。”
龚喜突然抬手摸了摸下巴，把我吓一跳。“诶！”他的警察架子不知怎么瞬间没了，一副地痞流氓的无赖样，笑嘻嘻地看着我，“要挟是不得要挟你的，但既然被我发现了、以后有什么事记得跟我说说哈。”
我犹豫了一下，点一下头，有点纳闷：“能有什么事？”
龚喜说：“比如你俩准备私定终身什么的。”
你不用现在就考虑嫁给我。……怎么这还带call back的？
我说：“……行。结婚你坐主桌。”
龚喜就笑：“这么荣幸。”
“这不你话都说到这了。”我说。
龚喜意外又感慨地点点头：“不错呀小姑娘，还是有一点社交天赋的。”
我琢磨着：“我哥不是那什么——交际花么？遗传，遗传。”
龚喜只是笑，也没反驳我，也没接话。
“行吧。”他手指凑到嘴边，好像才想起来自己没在抽烟，捻了捻手指又放下，面朝向我说，“不早了，回吧，我送你？”
“不用。”我耸耸肩，“我……跟我哥说和陈曦一起出来的。我搭车回去吧。”
龚喜没坚持：“行，到家给我报个平安。”
我舔了舔嘴唇，招手：“拜拜。”
龚喜挥了一下手，转过身，很快地走远了。我眯着眼睛瞅了半天，隔一个路口还真是派出所的牌匾。
真是……瞎猫撞上死老鼠，辛巴成了狮子王。
后一句没什么意义，我瞎接的。
我下轻轨，走到家楼下，收到杭风的信息：“到家了。”
我打字回复：“我也到了。”上个楼的事。
顺便抄送至龚喜处：“我到家了哈。”
龚喜发过来一个OK。
我等电梯的同时想到杭风的话，去接触一下这个世界，就不会被困在乌托邦。我是希望融入这个世界的，也希望探索这个世界。应该先融入后探索，还是先探索后融入？困人的乌托邦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或者眼见的世界仍旧属于某种乌托邦？
我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些哲学迷思。心绪绵长和缓，想法如同正在分裂的细胞、或是不断旋转的宇宙，清流激湍，横无际涯。
没带钥匙，闵阔给我开门。他看一眼隔壁门透出的光亮，没说话。
闵阔很疲惫的样子，眼圈深重，倦意满满。“早点休息吧，你怎么这么累啊。”我有点心疼，看钟，九点一刻。不算晚吧？我稍许胆战心惊地想。
闵阔点点头，拍了一把我的背，沙发上的电脑敞着长方格子界面，正呼呼散热，震耳欲聋。
我关上房门，桌面还散着一套雅思卷子，半张纸都是红勾。
清风还是凉爽的，细柳拂面。江边一排漆色斑驳的健身器材，秋千栓连的铁链吱呀作响。阿姨手腕框着菜靠在单杠上，牙牙学语的小朋友举起泡泡机，迎风袭来一堆彩色泡泡。
拥挤的泡泡在不算明亮的天气里泛出一点苍白，在风里打个转，从我眼前飘上去。离得近，贴着我鼻尖划过时映出我模糊的脸，接着透过对面的人。
那人披着和我同样的校服，举着两只冰激凌，发梢被跑步带动的风卷起。
他身后还有一排一排的柳树，一座一座的路灯，一盏一盏的花坛，离他越来越远，离我越来越近。
陈曦翘着二郎腿刷手机。
滨江大道上的车闪得飞快，从她身前飞驰而过，一旁绿化带的枝条迎风飘扬，劈打在石头上。陈曦护着两只沉重的背包，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戳戳，点点。
“走吧，”我从身后撞她一下，手指头转着钥匙和公交卡，“回啦。”
陈曦看我一眼，把我的背包递给我。她撑着老胳膊老腿起身，睨着我伸了个懒腰：“姐姐，良辰一刻值千金，叫妹妹好等啊。”
我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太无聊啦？那下次你和我们一起逛？”
陈曦：“不了，江边坐坐挺好的。”她仰头沉默了一下，“风大。”
“好兄弟！”我揽住陈曦的肩膀，用力拍了拍，“帮你抄生物作业。”
陈曦欲拒还迎地推了推我：“……抄一半了，剩下回去给你。”
“得。”
我叹了一口气，看看天，天色不好，回去的方向像要下雨。
陈曦走在靠草坪的一边，一路踢着细小的石子儿。我垂下脑袋，怏怏不乐。两人兴致都不是很高，沿着江边车道的人行道上秋飘落叶般的寂寞。
“怎么了？”陈曦关怀地看着我，嗫嚅着咬住了嘴巴。我感觉到她下一句想说“被男人伤心了跟姐说”，思来想去不合适，于是话到半路闭口不言。笨嘴拙舌的。
今天周日，上午考完周练下午放假，陈曦外面套着校服，里面是一件亮绿色的短袖。猎猎江风里，敞开的校服翻飞，鲜艳的绿色一闪一闪。
杭风人很可爱。
趴在栏杆上的时候喜欢把头低着，脑袋毛茸茸的，长睫毛一眨一眨，看楼下球场上热血燃烧；走路的时候喜欢左顾右盼，撞到柱子下意识说不好意思；喜欢戴帽子的卫衣，领口有点大了，风灌进去冷得瑟缩起脖子，盯着我的御寒小丝巾，一下一下地瞟我。
他问我为什么春天还带围巾，我说这是姐换季时尚单品，抗风保暖一折起。
杭风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
杭风一熬夜就变呆，课间去找他，脸上压着校服印子迷茫地走出来，笑得帅气又和蔼。
他老给人一种心不在焉的感觉，但是一转身，他的眼睛淡淡的却像直盯进了你的脑子里。
我很着迷这种感觉，不及防和他对视到总会心神一震。我问宋月这不会就是命定的姻缘吧，她说看过这种文。
宋月沉思半晌：“有点没新意。”
我说你最好是。
杭风是那种看不出开心与否的人，乍一看还特文艺。但喜好也算明显，比较喜欢我。
说实在的我很受用，这种喜欢淡淡的，带着好奇，静默地呆在一边，又让人不至忽视他的存在。没有一种被包裹住的无力感，两面相对，势均力敌——
杭风是和我相合的。
夏天忽的就来了，一夜之间春花残败，夏天独有的热浪开始袭来。风尚未彻底被烈日烘热之时，几个人着急忙慌赶着到江边过把江风瘾。
林再十分沉浸，大敞着校服张开双臂，里面没有规矩地穿着配套短袖，白色t恤上描的是某著名冻龄小学生侦探。
他手指搭着陈皓的肩膀头，闭着眼睛愣往前走，春风沉醉地正要朝树上撞，陈皓看戏暂停，及时揽了一把。
“我去！”林再睁开眼，惊魂未定地按住陈皓肩膀，欲言又止地瞪他，“你故意的！”
陈皓大笑：“傻逼。”
宋月暧昧的眼神在他俩中间荡，和我咬耳朵：“校园、双强、十年竹马，傲娇对拧巴，腹黑对蔫坏，年上年下，你怎么看。”
我：“戒赌了，不入股，我靠边看。”
陈曦：“不嗑竹马。”
宋月恼羞成怒：“没品！”
陈曦悄悄低声问：“他是谁？”
宋月想都没想：“‘一起’。”
陈曦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你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杭风走在我身边，左看右看，一派悠闲。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捡了枝柳条儿玩，弯在手里转来转去。
“好玩吗？”我观察他半晌，忍不住问道。
杭风看了我一眼，笑了。他指指我的手，我不明所以地摊开，还没反应过来，他把柳枝在我腕上绕几圈，系了个蝴蝶结。……他甚至特地把打结处两片小叶子扯开，像一对圆圆的兔耳朵。
“好玩。”杭风笑着说。
“……”一时又感被击中又觉得俗得典中典中典，我不知如何回应。
宋月在另一边阴恻恻地吹耳旁风：“上面有虫。”
杭风还是笑：“……帮我丢了。”说着翩翩然向前超过了我们仨。
宋月一哽。
陈曦有点好奇地拍拍她：“好嗑吗？”
宋月目光飘忽：“……还行。”
我背手离去。
林再神不知鬼不觉地猫到我身边：“怎么样？犬子尚可？”
我抱拳回敬：“很有精神！”
我看看林再，他看看我，一时没什么笔画可说。林再这个人很怪，说他话多也不是社牛，说他话少也不太社恐，我和他一起呆着的时候，最经常的感觉倒是自如又放松，他好像天生有亲和人也让人亲和的能力，像个小天使。
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感觉的。——至少我和他熟悉起来后是这样。
于是我和他什么话也不说，沉默地同行了五分钟。
然后林再被陈皓拉走了：“干啥呢，别吓着咱儿婿……呃……什么来着。”话音没落就挨了一拳。
我目送他们离去。宋月呢，宋月在吗，你产品发糖了。
杭风突然朝我招手，在前面十来米的位置，侧身敞开的校服被风扯出蓬勃的弧度，他短发凌乱，眼睛笑弯。我眯着眼睛，前面宋月还在和陈曦叽叽咕咕，林再和陈皓勾肩搭背，同样的白色校服在天光下明媚柔和。太阳破云而出，在眼前焕出彩色的光轮。
“干嘛！”我朝杭风喊。
杭风想开口，但张了张嘴，又是一笑：“你过来我再说。”
我跑过去。路过陈曦，她锤了我一下：“慢点。”
慢什么慢，就几十来米。我不知为何猛生一股激动，迎着阳光朝杭风冲刺。
杭风面朝向我，我跑过陈曦，跑过林再，跑过一生一起走的几个哥们，没减速。
杭风接住扑来的我，我们中间的阳光好像穿透我的身体，带进一股暖风，人于是变得透明轻盈。
杭风揽着我，笑得很开心。
“想说什么？”我问。
“我喜欢你。”杭风说。
“有三分之一的人会停下来看看。”杭风说，“第一层是白色，第二层是红色，最后一层是彩色；有人看一眼就走，有人拿手机拍照——最多的人凑近看一眼然后拿手机拍照。有人扫码犹豫一下又放下手机。”
杭风递给我一只红色的小玫瑰：“有一对情侣站在那里看了半天，女孩子自掏腰包取了一支，两人开开心心地走了。”
傍晚的商业街熙熙攘攘，华灯初上。杭风没看我，灯光把他的眼睛映出宝石一样的火彩：“它很好看，送给你吧。”
“说的好像送我很勉强一样。”我接过小玫瑰，上下看看。
杭风笑：“没有。就是想送你。”
玫瑰被薄薄一层牛皮纸包裹着，牛皮纸上印着大大的三个字，品牌名。柜机中取出来的，外面还包着一片透明塑封袋。“这个包装不好看。”我说。杭风回头看看：“一会儿回去请那边摆摊的帮我们换个。”
“干嘛不在摊位买？”我问，这支是杭风从轻轨站楼走下来时手上篡着的，楼下的花摊小贩拥着满地鲜花一路盯着杭风下楼梯、过马路，怀疑他的取舍能力。“轻轨卖这个挺贵吧？”
杭风看向我笑：“没见过，感觉挺有趣。”
“陈曦说你前几天不开心。”走过奶茶店，杭风向我示意，我摇摇头。“怎么了？”
我咬着嘴唇，眼神忧郁：“在为人生大事发愁。”
“你不用现在就考虑嫁给我。”杭风严肃地说。
“你现在说话很大胆啊？”我看着他，很想笑。
杭风笑了一下，摸摸我的头发。“怎么了？”他声音温和。
夜风穿过漫长的街道，带来远处的江风，扑面是繁华的气息。“你想出国吗？”我含糊地问。
“上大学？”杭风一针见血地反问。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杭风静静地想了会儿。“可以。”他说。“可以是什么意思？”我追问。
“嗯，就是不介意的意思。”
不介意？我琢磨着这个词。“挺好的，外面很广阔，去看看也不错。”杭风说。他看着街面，来来往往是五光十色的人群，“去——接触一下这个世界，就不会被困在乌托邦。”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小玫瑰在手里转着，偶然散发一股温柔的清香。
乌托邦。
我看着龚喜，垂头丧气。“大哥……你怎么在这啊？”
龚喜抱着手臂，脸色严肃，一身警服看得我不敢说话，好像嫌疑犯第一次被带离拘留室例行审问。龚喜站在路灯下，轻轨站背面的街道肮脏昏暗，飘散一股腐烂饭菜的味道。
“派出所在这儿啊，我出来转转。”龚喜审视着我，抬手指指头顶缓慢起步的轻轨：“……男朋友？”
我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点点头。龚喜摆手：“哎，多大点事，你别这么看我，好像我要找你哥告状一样。”
可是他目光不善，我从中窥见一种深刻的严肃。
我说：“哥，我十八岁了。”
龚喜一惊：“什么意思？你——”
我：“啊不不不，我是说我不属于早恋。”我真诚地看着他。这句话的含义是我应该可以自己决定、是否将感情状况坦白给他人了，我深沉地想。
龚喜哑口无言，点点头。他看了看路灯，又看了看远去的轻轨，最后看了看我。他看着我抓耳挠腮、手足无措、强装镇定，突然笑了：“人怎么样？”
“啊？”我思索了一下，“很好，很可爱。”我想多说一点，又发现没什么可说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实在是一句真实不做作的好话。
“那你哥呢？”龚喜问。
“什么我哥？”我一惊，懵住了，“我哥怎、怎么样？什么怎么样？”
龚喜无声啊了一下，瘪了瘪嘴：“你觉得你哥会对那个——男生感觉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说。
我想了一想，艰难地补充：“应该会也挺喜欢的吧。”
龚喜突然抬手摸了摸下巴，把我吓一跳。“诶！”他的警察架子不知怎么瞬间没了，一副地痞流氓的无赖样，笑嘻嘻地看着我，“要挟是不得要挟你的，但既然被我发现了、以后有什么事记得跟我说说哈。”
我犹豫了一下，点一下头，有点纳闷：“能有什么事？”
龚喜说：“比如你俩准备私定终身什么的。”
你不用现在就考虑嫁给我。……怎么这还带call back的？
我说：“……行。结婚你坐主桌。”
龚喜就笑：“这么荣幸。”
“这不你话都说到这了。”我说。
龚喜意外又感慨地点点头：“不错呀小姑娘，还是有一点社交天赋的。”
我琢磨着：“我哥不是那什么——交际花么？遗传，遗传。”
龚喜只是笑，也没反驳我，也没接话。
“行吧。”他手指凑到嘴边，好像才想起来自己没在抽烟，捻了捻手指又放下，面朝向我说，“不早了，回吧，我送你？”
“不用。”我耸耸肩，“我……跟我哥说和陈曦一起出来的。我搭车回去吧。”
龚喜没坚持：“行，到家给我报个平安。”
我舔了舔嘴唇，招手：“拜拜。”
龚喜挥了一下手，转过身，很快地走远了。我眯着眼睛瞅了半天，隔一个路口还真是派出所的牌匾。
真是……瞎猫撞上死老鼠，辛巴成了狮子王。
后一句没什么意义，我瞎接的。
我下轻轨，走到家楼下，收到杭风的信息：“到家了。”
我打字回复：“我也到了。”上个楼的事。
顺便抄送至龚喜处：“我到家了哈。”
龚喜发过来一个OK。
我等电梯的同时想到杭风的话，去接触一下这个世界，就不会被困在乌托邦。我是希望融入这个世界的，也希望探索这个世界。应该先融入后探索，还是先探索后融入？困人的乌托邦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或者眼见的世界仍旧属于某种乌托邦？
我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些哲学迷思。心绪绵长和缓，想法如同正在分裂的细胞、或是不断旋转的宇宙，清流激湍，横无际涯。
没带钥匙，闵阔给我开门。他看一眼隔壁门透出的光亮，没说话。
闵阔很疲惫的样子，眼圈深重，倦意满满。“早点休息吧，你怎么这么累啊。”我有点心疼，看钟，九点一刻。不算晚吧？我稍许胆战心惊地想。
闵阔点点头，拍了一把我的背，沙发上的电脑敞着长方格子界面，正呼呼散热，震耳欲聋。
我关上房门，桌面还散着一套雅思卷子，半张纸都是红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