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考完了,这事儿就告一段落。

    常规来说引起新鲜期待的、对广阔未来进行规划的主观能动性,和蠢蠢欲动的反叛心思相互拮抗,表征是心如止水。就当没这回事。

    学生崽和社畜半斤八两,我和闵阔错峰早出晚归,有时一天见不到面,实施对向放养政策。

    结果我突然发烧了。

    烧发得来势汹汹,晕头晕脑上一天课回来,以为是普通感冒,英语卷子还正写着、脑袋duang一下掉桌子上了。

    模模糊糊地,房门开,闵阔走进来看状况。他应该没说话,也可能是我没听到。脑子里火山喷发,炸的我眼冒金星。

    闵阔把我捞到床上,我很迅速地把自己裹成一团,白天坐过地上的校服也顾不得脱了。这我是有记忆的,被子和床真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两样东西,如果在生理或心理状态崩溃的时候、就更是。

    闵阔把灯关了,房间里只有台灯一点幽幽橙光。台灯是这样的,被它照久了就太难辨出光线的色彩,乍一看,才发现居然偏黄到这种程度,我简直怀疑它到底是保护了眼睛还是伤害了眼睛。太阳光也是,好像看过研究说、只有早晨的太阳光对视力有维护提升的效果,不知真假,是不是因为太阳一落,夕照的光线太红了。

    人一不清醒脑子里就乱想,从台灯到太阳光,从宇宙大爆炸到白垩纪结束,从三叶虫到朊病毒,从聚乙烯醇到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

    期间闵阔进进出出了几次,递过来一个体温计,被他捂得温热。虽不到数九寒冬,滚烫的身体碰到什么都觉得冷。我哆哆嗦嗦贴好体温计,顾不上管时间,反正闵阔会来要的。像是睡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闵阔过来碰碰我的肩膀,我惊醒,朦胧中视物就像不断跳闪的黑白屏撒上一摊五颜六色的乱线。

    我把体温计还给闵阔,手挨到被窝外的空气,延迟了一会儿才感到冷。摸摸被子外面,已经透出一股暖暖的温热。闵阔翻出来一件大衣,盖在我的被子上。

    闵阔甩了甩体温计,水银端反射台灯的光,在黑白屏上牵出宽长的一道。我有点好奇烧到多少度了,眯着眼睛看闵阔。

    闵阔的声音仿佛隔着七八层名山大川、或者雪地、或者草绿棉军装传来,有一种奇异的、空灵又沉闷的质感:“死不了。”

    我靠。我都愣了,这话简直像十二岁的闵阔说出来的。我眯缝着眼,暗沉沉的房间,桌椅柜门都错位,看不清闵阔到底有多高。

    一个瞬间我觉得自己只有六岁,小小地缩在喜羊羊灰太狼的棉被里,脑袋是一样的不清醒,却好像有一种温暖的幸福。

    眼睛再一闭一睁,房间里的灯已经关了。我一片空白地盯了天花板很久,窗户透出夜晚的光好像一直是蓝白色。我拧了个身,才发现闵阔坐在靠床的柜子边,吓了一跳。我的房间坐北朝南,位置很好,白天都是阳光,夜晚都是月光。记忆里上一秒还是满室台灯,视觉系统早背着意识适应了黑暗,看得清闵阔低垂的头,发梢洗过似的泛着顺滑的柔光,坐在小凳子上,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我屏息听了很久,听到了他微弱和缓的呼吸声,听到温和的气流扰乱空气中的灰尘,木制的床板和凳脚,纤维弯曲破碎的细响。月光泼落也似有声,哗哗地刮过玻璃窗户,也可能是风。

    枕边还搁了我写作业的椅子,面上摆着水杯和保温瓶,水杯里有小半水,应该已经凉透了。我感到有点闷,动了动,被子上的大衣发出嘈杂的摩擦声,在静夜里惊天动地。闵阔的呼吸顿了一下,轻缓地抬了头,看向我。

    我和他对视。脑袋清醒得像今晚的月光,澄澈透亮。

    闵阔很小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掖了掖我的被角,还没有睡清醒。他伸了伸腿,骨骼错出咔咔的动静。“喝水吗?”他声音沙哑,近乎耳语地问。

    他伸手碰到水杯,陶瓷的杯身把他冰得手指一蜷,于是摸索找到热水瓶,开始掰末端泡白的木塞子。

    “不用。”我小声答。闵阔还是拿起杯子,把冰掉的半杯水倒掉,脚步声从卧室穿过客厅进到厨房,又从厨房踏过客厅回到卧室,经过每个地方,拖鞋敲打地面的声音都不一样。

    闵阔把水杯放下,打开保温瓶,雾气腾起。他换了个方向防止热水溅出来、烫到我,续了一杯一百摄氏度白开水。在夜里放那么久,就算保温大概也没有刚烧开的滚烫了。

    他放好杯子,摸了摸我的额头。刚拿过杯身的手心是暖的,指尖还冰凉。

    还好,没事。我听到他心里说。

    我想到他就这么在初冬的夜里坐了一晚上:“你去睡吧。”

    闵阔抬头看一眼透光的窗:“没事。”他动作幅度都微小,好像怕打扰到不断流逝的时间。

    似乎快到黎明时分,有一道白光闪过窗外,隐隐有汽车的轰鸣从不远处的大街上传来。寒冷让世界变得很有空间感,黎明又总是放大最微末的变化,新的一天。我突然想到小时候一次停电,闵阔和我搬着小板凳坐在阳台,有风的夏夜里看对面楼栋不断闪烁的几把手电筒,一边挖西瓜瓤子吃,爷爷点起蜡烛,穿过客厅,拿过来一只。同样是橙黄的光,像时光,往每一个角落里流窜。

    暖光和冷光就在黎明时分交错。我睁着大眼睛感到分外清醒,发烧像流水一样从我身上离去。窗外很慢又很快地亮起来。

    闵阔静悄悄坐在我身边。这一觉睡得很好。

    闵阔硬拉我去医院体检。

    他原话是:有没有什么问题都提早检查了,图个安心,免得影响高考。

    话是没什么问题,最后一句听得我抓耳挠腮,很是不快,对闵阔这种目光短浅的功利主义意见很大。闵阔没有辩解,像个每天板板正正穿着制服假装威严犹在的退休老军官,言出必行,不容置喙。

    我捏着挂号单左突右冲,周三的医院人满为患。闵阔落我几步之外,在各个体检口串起比我稍小的一个路线圈。

    我摁着抽血针眼从人群里挤出来,挂号单皱巴巴地团在外套口袋里。闵阔随手拿出来,上下扫几眼:“你饿不饿?”

    “饿。”我坚定地说,为了抽血一早上竟什么也没吃。

    “走吧,吃完再继续。”他折起勾了一半的单子,接过染了个血点子的棉签,丢到角落贴着“医疗垃圾”的黄色垃圾桶里。

    我把外套袖子穿好,跟着他从急救中心穿行出来,掀开厚重的透明门帘,铺面一股清新的空气。

    我回头看了看:“你上次是来这包扎的吗?头。”

    闵阔也回头,淡淡瞥了一眼:“不是,救护车上就包扎了,来医院检查了一下。”

    我想问你怎么对这条小路这么熟,猛地想起爷爷去世前都是他来照顾,我在上课。爷爷住了一段时间的急救室,来来往往全是时速生死。

    我抠着外套拉链问:“吃什么?”

    闵阔也不确定:“麦当劳?”

    医院旁就是公园和商业街,我说:“怎么不去肯德基?”

    闵阔:“近一点。”

    我说:“行,麦当劳吧。”

    闵阔看了半天挂号单,突然开口问我:“你要不要去做个b超?”

    一时间尴尬袭来,我感到面上瞬间泛起冰冷,脸颊在医院白外墙反射的暖洋洋日光下凉飕飕。

    我偶尔会痛经,以前专门检查的时候会做妇科b超,那个时候我是自己挂号的,妇科区域本来也男性禁入。闵阔没有在兄妹关系可介入之外的性别领域管过我,包括健康,陈曦妈妈会关照。

    常规检查本身包含一份b超,不问我也知道闵阔特指的哪一项;他又不是看不到我隔三岔五难受得活来死去,他只是视而不见。对于亲朋皆远的兄妹来讲,这样私人的话题本是有些超过了。

    闵阔低着头看挂号单,没看我,身高差难得地没能让我看见他的眼睛。我感觉到他有点强装镇定,好像真对这样有点冒犯的关心、突如其来的激进、似有若无的“掌控”、全不在意。

    我从没有如此清晰地感知到:闵阔是我的家长。

    不是兄妹的兄、家长的长。是家长的“家”。

    我笑不出来,闵阔没看我,我也错开目光,随便地嗯了一声:“……行啊。”

    两个字说得含糊又冷漠,闵阔有点狼狈地走向挂号区询问。

    我看着他的背影,背后是医院大门透出的暖阳,我和他的脸此刻一定在阴影里。

    我抱着三瓶水,生无可恋地猛灌。被b超室的小姐姐退货三次,理由无一例外是水喝得不够多。我看一眼杵在百十米开外扶梯边的小小闵阔、又愤恨地不愿意早早了事,心情不好导致肠胃也不舒服,我硬呆在等待区一口接一口水干挨,听着电子音反复叫我的号。

    我一手搂水一手托手机,来来回回地刷新聊天界面,从上往下又从下往上一一筛去,盘算着揪哪位小朋友出来为我解忧。我点开陈曦的,又退出,点进宋月的,这姑娘乖巧得从不带手机去学校。我直接略过杭风,但我知道他们这节是实打实的体育课,一周唯四十分钟的全然解放。也不是为了让杭风好好休息,我实在想不到跟他说点什么。

    这么一比很公平,我不和闵阔讨论的事,也不会和杭风多讨论。此念瞬息袭来,我都来不及把它忽略过去:

    这又公平在了哪儿呢?

    现在也不用纠结了,可以预见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杭风也不会谈起痛经,而闵阔已经自然而然地担起了家长的角色,把六岁的年龄差绵延成了包容生活所有的天堑,定名为亲情。我不知他只是有意还是故意,经此一章有一些东西已然碎裂,我努力了那么久收效甚微,一个巴掌拍不响,如今终于接到另一面袭来的巴掌,十指贴合倒很是默契,力道也姗姗来迟地威震八方。

    闵阔去取电动车的时候,我们又一次从急救室穿过。救护车抬来浑身染血的半个生命,急匆匆的脚步踏上风箱般的喘息。

    我走过爷爷呆过的那张病床,爷爷在最后昏迷的二十几天里,一句话都来不及和我们讲。如果他的意识能够传递,一定会告诉日日守在他身边的闵阔,照顾好我们家阿荨。

    做一个好哥哥,像向来如此的那样。夏夜的西瓜瓤,病中的白开水。向来如此的那样。

    电动车不像摩托车,后座宽敞独立,专门留给顾客。我抠着前座底下的扶手,路过大桥,落日滑过闵阔的背,从我们之间毫无阻碍地、自由穿过。

    我骂闵阔:“你是我妈吗什么都管!”

    闵阔忍了又忍,声音低沉:“……你是我妈行吗。”

    一路光景携晚风,夕阳碎,彩云散。

    黯淡的白日落下,明亮的月夜又提着路灯升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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