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喜说柳桐回来了。
我记性不好：“柳桐who？”
龚喜瞥了我一眼：“小飘絮。”
陈曦迟疑：“小飘絮who？”
我恍然大悟，声情并茂：“我哥的——旧桃花。”
陈曦望天看了看。
陈曦：“这又是哪一章？”
龚喜拎着大大小小的拜年礼盒走出电梯。这小区楼栋间有镂空的走廊相连，他探头看看，被新春佳节大冷风吹得涕泪横流。
“……不错。”龚喜镇定地夸赞。陈曦无所谓地笑了一下。
走廊尽头是陈曦后爸的新家。后爸这个词不太准确，事实上是陈曦妈妈的男朋友，虽然用词进度有些跨越，表意还是清晰且简洁的。后爸年纪轻，学历高，薪资稳，成功人士，然为人谦逊温和，无不良嗜好，对陈曦也不错。陈曦妈眼光毒辣。
后爸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慈眉善目间颇有一种清修隐士的高雅风味，我和陈曦在他面前每每不敢高声语。他对陈曦妈妈是格外的好，虽然不知道是他追的阿姨还是阿姨追的他，总之看上去是伉俪情深了。
陈曦对此没什么想法，她随她妈高兴。后爸的家离学校远，她妈也没有搬过来住的意思，逢年过节来串个门还能美其名曰走亲戚。
龚喜是来凑热闹的。不过鉴于在场的五个人里有血缘关系的只有两个，可见地缘关系绑定的情谊也不容小觑，和大多数人最不熟的还是后爸。
闵阔回老家了。老家村里有个年逾百岁的德高望重的老头年底过世了，闵阔代表爷爷那一脉后代回去吊唁。表姑一家也得回去，我的身份有点尴尬，始终不知道老家认没认我，爷爷去世时只有几个不认识的叔叔伯伯风尘仆仆来吃了席，也是闵阔接待的；上山那天没几个人，不然我高低捧不成骨灰。闵阔也没想让我回去，他自己也不是很想回去的样子，清行李那天脸都是臭的。
他把我交给龚喜，正好龚喜今年还是不回家。龚喜于是轻车熟路又住了过来，陈曦也跨过两道门跑来和我睡，因为她妈妈把后爸带到这边过年了。
过过很多寂寥的年，这还是第一个闵阔不在我身边的年，几个人过得相当热闹。后爸小呷一点酒给我们讲他的游历见闻，龚喜也开着话闸子叭叭输出，陈曦妈妈点了一根烟去阳台抽完，回来跟我和陈曦说她偷偷买了一点烟花，一会儿去楼下拿。很简单的仙女棒，炸起像金灿灿的雪花。今年有雪，刚下过一场，地上湿湿薄薄的一层，经典的南方城市风情。
第二天来后爸家吃饭。阿姨和后爸先行一步，龚喜替我哥带一份贺岁礼，和我跟陈曦一道过来。坐在公交车上，路上突兀呼啸过一辆救护车，呜哩呜哩穿梭过红灯笼与大春联，有几秒浑水摸鱼进恭喜发财的歌声里。龚喜看起来有些感慨，我也有一瞬间想到去年今日，陈曦淡淡瞥去一眼，半张脸看不出表情。时过境迁，恭喜恭喜。
龚喜说初五和柳桐一起吃个饭。他问我和陈曦来不？
我哥初三就回了，按理是肯定要去的。陈曦有点好奇，实不相瞒我也挺好奇，深究还有一点飘忽的敌意。我和陈曦初八开学，留一天赶作业，正好初五还有空。龚喜说你们是会辩解。
彼时杭风生日过去小半月，我才知道一月份原来不算春天。龚喜匪夷所思：“你没学过那个——月份儿歌吗？”我说对啊，我又没上过幼儿园。
我在手机上质问杭风：“你生日明明是暮冬！”杭风说初春多好，暮冬听起来老。再说一月二十八，四舍五入就是春二月了。
至此我和闵阔也冷战了许久，虽然他刺探得鬼鬼祟祟，我死不回应得仿若横尸，好像是什么见不得光的恶魔低语，在地狱里咬牙切齿亮着绿瞳孔对峙，眼睛一睁重返人间又是无事发生。闵阔一点不提，我也没法回嘴，反正他“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好像不要我自己解释。
我在心底怒骂他。不是家长吗？哥哥。来提醒，来警告，来把成绩单甩我面前让我自己掂量，来画饼，来毁一桩亲，你又在心虚什么呢？你没有这个权利吗？
闵阔从老家赶回来是在半夜。寒假很难早睡，我听到他阖上门的轻微声响。合页前些时坏掉了，开开关关嘎吱难听，闵阔行动力一绝，发现的后一天已经换新。新合页油光可鉴，旋转利索，静音降噪。我正看着小说，空调换气恰好在歇息的档口，门锁嵌合的清脆声还是被我捕捉到了。接着门缝漏出客厅的灯光，我的卧室门被敲响。
“还不睡？”闵阔声音不大，透过厚厚的木头传过来。空调嘎一下开始送气，我抬高声音：“马上睡了。”说着关了夹在床头的小灯。
小说是用手机看的，要不是我爱护眼睛，谁没事开灯啊。
龚喜前一晚上回去值班，陈曦在后爸家住了两晚，我心安理得地把家独占半夜。所以说自由有时候短暂却也很简单。
闵阔在客厅清行李。听声音背了不少塑料袋的特产回来，可能还有灌肠腊肉，以前爷爷也爱自己做。还有丸子。但是谁也不会烧。闵阔没清多久，客厅就没声儿了，除了一些口腹之欲，老家好像也没给我们留下来什么，不过人多少还得凭口腹之欲赖以生存。过一会儿热水器响，这声音有催眠的奇效，我听一阵就睡过去，也不记得小说看到了哪儿。
柳桐姐果真是大美女。
柳桐姐果真是大美女。
柳桐姐，果真。
“大美女啊。”陈曦呆呆地对我说。
虽然和想象中不太一样。依据我和陈曦，大概率还有宋月的构想——宋月倒是很遗憾不能亲身来见“我的表姐”——飘絮姐姐应该红唇大波浪，金耳坠、珍珠链，手上可能有戒指，中指、无名指，也许大拇指。陈曦偏爱戴墨镜的设计，我觉得披一件应景的杂色羊毛围巾比较尊重现实，宋月坚持口红要镜面而不是雾面的：很有个性。
这个形象可能是开酒吧的小飘絮，或者期待中的飘絮姐。柳桐穿着一件白色羽绒服就来了，大波浪是大波浪，在脑后挽起，轻松蓬着饱满的弧度。浅浅化了点妆，唇色是温柔的西柚，无名指戴着不出彩的银色婚戒，没有钻。柳桐身量小，比我还矮上一节，气场也不强，温温柔柔的，我和陈曦面对她甚至有点不好意思。
柳桐笑起来眼睛眯成两道波浪：“闵荨？你好哦！听说过你很多次。”
我说：“哈哈是吗！姐姐你好你好。啊这是我朋友，陈曦。”
陈曦忙不迭点点头，显得有点无措。
柳桐很从容，落座在我旁边。她解下格子围巾搭上椅背，揉了揉在屋外冻红的鼻尖，没了围巾的遮挡露出好看的下巴和脖颈线条。她戴着一条金项链，简单地闪烁在锁骨上方，没有坠子，调节衣领的时候银戒指和金项链碰到一起，映衬着她好像欧洲某国的公主。就是这时陈曦对着我悄悄发出感叹，我才发现自己盯着她看了好一段时间。柳桐果真是大美女。
柳桐捏着手机，凑身过来：“你们喝点什么？”
我看到她点开外卖的界面。我们在一个商业中心，四周饮品店扎堆，闵阔和龚喜去点菜了。陈曦求助一样看着我，一点眼神不敢飘向柳桐，我下意识推辞：“没事，不用吧。”
柳桐笑盈盈地：“啊，不喝啊？”
艾玛！我以为她会说没关系我请。一句话卡得我进退两难，我看着柳桐特别纯真的笑脸，只觉此女不简。然而柳桐无形之中露出的戏谑又让人很放松，闵阔龚喜不在，好像我们三个已经建立起了属于我们的友谊。
“喝！”我投降，拉着陈曦点单。柳桐自己选了杯奶茶，加了仙草和蜂蜜冻，不额外加糖，我这才注意到她有美甲，半透明的淡粉色，像新鲜的桃子果冻。我和陈曦各自挑了喜欢的，眼看着柳桐支付成功。
柳桐问：“高三怎么样呀？”
这么无聊的话题。“酒吧生意怎么样呀？”我反问。
柳桐嘻嘻地笑了：“还行。好吧，那聊点别的——可我只有这个共同话题可以和你们聊聊嘛。”她说话像在撒娇，隐约还有点贱贱的，不愧是龚喜小分队一员。
“共同话题？”我问。
“愉快的中学生涯。天哪，我有多久没见过可爱单纯的高中生了！”柳桐兴致盎然地自言自语。
我和陈曦讨论过这个问题，关于学生时代的乐趣来源：“高中生活多乏善可陈啊。只是一种爱屋及乌吧？”
柳桐一下子没听懂我们跳脱的话语，不一会儿反应过来：“小姑娘还挺深沉。”
“算是，”柳桐眼睛弯弯，“人总是喜欢从前某个时候的自己，当然啦。”
她顿了一会儿，“哦，你们应该还没到怀念往昔的年纪，学校生活很快乐吧？有什么特别的人吗？”
柳桐探究的目光往我身上飘了飘。陈曦嘴角一勾，没有说话，我笑了一下。太敏锐了，姐姐。柳桐没有追问，换了个话题，笑眯眯地转着手机。我注意到她悠闲无聊的手部动作，想到闵阔和龚喜都喜欢在手上转东西。我突然想起那天在酒吧闵阔的戒指，不知道他今天戴没戴。
点菜二位不一会儿就回来了。闵阔摆了一下桌面的碗筷，坐下揉了揉眉心。他从老家回来就一直困困的，没几天假好休了，看起来也懒得强打精神，手撑着下巴，闲闲地听龚喜和柳桐瞎唠。
龚喜兴致勃勃，下菜捞菜的手没停过，我隔着云山雾绕瞅了半天，看到他食指有一只白色陶瓷小恐龙。
我被他搞得有点迷惑，原来还以为他是在爱而不得中自我安慰，小蛇玫瑰花怎么想都有点小浪漫，现在又很难说。恐龙？
龚喜给我捞了一勺虾滑。“你吃不吃辣的？”都搁我碗里了，他才想起来问一句。“还好我吃。”我说。
柳桐想送我们一点小礼物。“我都忘了，”她迷糊地说，“和你们吃饭从来想不起带礼物。”
龚喜洋洋得意地看了我一眼。啊？我迷茫了一阵，看我干嘛？炫耀你们哥仨感情好？
柳桐揽着我和陈曦去逛街。闵阔和龚喜坠在后面，一人手里提了杯空饮料，顺路寻觅着垃圾桶。柳桐问：“你们喜欢什么呀？”
我不知道一般大人给小孩买礼物是不是会这么问，显然陈曦也不知道，可能柳桐自己都不太清楚，只是隐隐约约三人都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于是都笑了。
柳桐摸了摸鼻子，难得笑得有点不好意思：“我其实没送过几个人礼物，不太有那个什么——仪式感。平常只是送礼，也不是送礼物。”她就这么大咧咧地说了，目光平静，嘴角微扬。
我突然开始算数。柳桐和龚喜，还有闵阔，是同一年的，九四年，那就是二十五岁了。二十五岁，柳桐经营着一家酒吧，结了婚，丈夫是一名律师。我本能觉得她比闵阔甚至龚喜的人生经历都更加丰富。我想起她曾经喜欢闵阔，被那个傻逼拒绝了。
风穿过商场间的廊桥，柳桐的眼角冻得有些发红。她津津有味地说：“上初中的最后一年，所有人都开始送别人生日礼物，可能是意识到大家马上就要分开了。我朋友送了我一本厚厚的日记本，但我不爱写日记，到现在都没用完。本子是布面的，很复古的小花和小动物图案，非常可爱，包装甚至是一个小木盒，现在是我的首饰盒。”
我们路过一个文创店，不约而同转了脚步进去看看。柳桐接着说：“我送过你哥一本书，其实是我看过的，但是当时我忘了他生日，前一天才突然想起来，只好出此下策。那本书我挺喜欢的，后来自己又买了一本。”
她拿起一个毛茸茸的钥匙扣捏了捏，随手顺了顺毛，“龚喜啊，我送过他一个小本子，”她四周看了看，遥遥一指，“就那种，很小的，里面一半都是我亲自摘抄的好词好句。那个时候老师喜欢我们写作文多引用——现在还是这样吗？”
我和陈曦点点头。柳桐也点点头：“龚喜初中语文不好，作文写得很烂。我作文写得很好，那些句子我都背下来了，就把本子送给他了。我那个小本子可漂亮啦！”
我说：“龚喜自己说大学时是背书小天才呢，原来语文不好啊！”
柳桐看着我笑了：“哦，那也有可能，成长了吧。”
柳桐没说起他们三个的爱恨情仇，想来也没必要，何况我是事件中心的妹妹，陈年旧事说起多尴尬。柳桐回想过去，看起来十分怅然。我们在文创店摸了一圈，柳桐说：“算了。下次见面再给你们带礼物吧。”
她话里有话地朝我们眨了眨眼睛，“怎么样？其实你们有空了可以自己找我玩。”我们加了微信，“我没事会骚扰你们的。”
柳桐和我们走出来，龚喜和闵阔靠在路边栏杆上，半张脸埋在大围巾里，眼睛里的光芒悦动：“没买礼物吧？我想也是。你还是下次送她们点好的吧。还回欧洲吗？”
我猛地记起来龚喜当初说的是：柳桐回来了。
哦买噶，我想，原来是海归啊。我还以为是到北上广深之类地方发展了呢。柳桐摇摇头：“不去了。还是家乡好啊！”
她眷恋地看着街景，这条商业街经久不衰，想来她曾也是常客。柳桐回头指指闵阔：“就你小子没出去生活过了吧？”她迅速而锐利地看了我一眼，“当然，因为你责任心强。”她的语气特别平静，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可惜。
龚喜看了看她，没有说话。闵阔没有理她，把我的围巾递给我，不耐烦地帮我把围巾下的帽子扯出来。我躲了一下，他把我的帽子狠狠一拉。他没头没尾地说：“现在不都活得很好吗。”
我试着代入了一下，他们离初中毕业，已经有十年了，时间裹挟着事件横亘其间，当初做出选择的回忆那么清晰，又那么遥远。所有人把记忆的结点当起点，不知不觉踏上命运的旋转楼梯，蓦然回望，才遗憾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么远。过去也是一种望尘莫及。
冬日寒风里，街灯橙黄，人来人往，我仿佛能想象到十年前一个热闹的盛夏，阳光酣畅，知了叫嚷，大片的绿叶照进教室，微光晃晃。那个时候柳桐被叫作小飘絮，她的朋友送了她可爱的布面日记本，龚喜对着她漂亮的摘抄奋笔疾书，抬头寻找柳桐的目光澄澈又期待；闵阔穿着干净的校服，面前是写不完的试卷，像我一样年轻气盛。那个时候我九岁，无忧无虑，不知道自己正牵动着一颗善良的心，开始困住了那个快乐的少年。
我记性不好：“柳桐who？”
龚喜瞥了我一眼：“小飘絮。”
陈曦迟疑：“小飘絮who？”
我恍然大悟，声情并茂：“我哥的——旧桃花。”
陈曦望天看了看。
陈曦：“这又是哪一章？”
龚喜拎着大大小小的拜年礼盒走出电梯。这小区楼栋间有镂空的走廊相连，他探头看看，被新春佳节大冷风吹得涕泪横流。
“……不错。”龚喜镇定地夸赞。陈曦无所谓地笑了一下。
走廊尽头是陈曦后爸的新家。后爸这个词不太准确，事实上是陈曦妈妈的男朋友，虽然用词进度有些跨越，表意还是清晰且简洁的。后爸年纪轻，学历高，薪资稳，成功人士，然为人谦逊温和，无不良嗜好，对陈曦也不错。陈曦妈眼光毒辣。
后爸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慈眉善目间颇有一种清修隐士的高雅风味，我和陈曦在他面前每每不敢高声语。他对陈曦妈妈是格外的好，虽然不知道是他追的阿姨还是阿姨追的他，总之看上去是伉俪情深了。
陈曦对此没什么想法，她随她妈高兴。后爸的家离学校远，她妈也没有搬过来住的意思，逢年过节来串个门还能美其名曰走亲戚。
龚喜是来凑热闹的。不过鉴于在场的五个人里有血缘关系的只有两个，可见地缘关系绑定的情谊也不容小觑，和大多数人最不熟的还是后爸。
闵阔回老家了。老家村里有个年逾百岁的德高望重的老头年底过世了，闵阔代表爷爷那一脉后代回去吊唁。表姑一家也得回去，我的身份有点尴尬，始终不知道老家认没认我，爷爷去世时只有几个不认识的叔叔伯伯风尘仆仆来吃了席，也是闵阔接待的；上山那天没几个人，不然我高低捧不成骨灰。闵阔也没想让我回去，他自己也不是很想回去的样子，清行李那天脸都是臭的。
他把我交给龚喜，正好龚喜今年还是不回家。龚喜于是轻车熟路又住了过来，陈曦也跨过两道门跑来和我睡，因为她妈妈把后爸带到这边过年了。
过过很多寂寥的年，这还是第一个闵阔不在我身边的年，几个人过得相当热闹。后爸小呷一点酒给我们讲他的游历见闻，龚喜也开着话闸子叭叭输出，陈曦妈妈点了一根烟去阳台抽完，回来跟我和陈曦说她偷偷买了一点烟花，一会儿去楼下拿。很简单的仙女棒，炸起像金灿灿的雪花。今年有雪，刚下过一场，地上湿湿薄薄的一层，经典的南方城市风情。
第二天来后爸家吃饭。阿姨和后爸先行一步，龚喜替我哥带一份贺岁礼，和我跟陈曦一道过来。坐在公交车上，路上突兀呼啸过一辆救护车，呜哩呜哩穿梭过红灯笼与大春联，有几秒浑水摸鱼进恭喜发财的歌声里。龚喜看起来有些感慨，我也有一瞬间想到去年今日，陈曦淡淡瞥去一眼，半张脸看不出表情。时过境迁，恭喜恭喜。
龚喜说初五和柳桐一起吃个饭。他问我和陈曦来不？
我哥初三就回了，按理是肯定要去的。陈曦有点好奇，实不相瞒我也挺好奇，深究还有一点飘忽的敌意。我和陈曦初八开学，留一天赶作业，正好初五还有空。龚喜说你们是会辩解。
彼时杭风生日过去小半月，我才知道一月份原来不算春天。龚喜匪夷所思：“你没学过那个——月份儿歌吗？”我说对啊，我又没上过幼儿园。
我在手机上质问杭风：“你生日明明是暮冬！”杭风说初春多好，暮冬听起来老。再说一月二十八，四舍五入就是春二月了。
至此我和闵阔也冷战了许久，虽然他刺探得鬼鬼祟祟，我死不回应得仿若横尸，好像是什么见不得光的恶魔低语，在地狱里咬牙切齿亮着绿瞳孔对峙，眼睛一睁重返人间又是无事发生。闵阔一点不提，我也没法回嘴，反正他“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好像不要我自己解释。
我在心底怒骂他。不是家长吗？哥哥。来提醒，来警告，来把成绩单甩我面前让我自己掂量，来画饼，来毁一桩亲，你又在心虚什么呢？你没有这个权利吗？
闵阔从老家赶回来是在半夜。寒假很难早睡，我听到他阖上门的轻微声响。合页前些时坏掉了，开开关关嘎吱难听，闵阔行动力一绝，发现的后一天已经换新。新合页油光可鉴，旋转利索，静音降噪。我正看着小说，空调换气恰好在歇息的档口，门锁嵌合的清脆声还是被我捕捉到了。接着门缝漏出客厅的灯光，我的卧室门被敲响。
“还不睡？”闵阔声音不大，透过厚厚的木头传过来。空调嘎一下开始送气，我抬高声音：“马上睡了。”说着关了夹在床头的小灯。
小说是用手机看的，要不是我爱护眼睛，谁没事开灯啊。
龚喜前一晚上回去值班，陈曦在后爸家住了两晚，我心安理得地把家独占半夜。所以说自由有时候短暂却也很简单。
闵阔在客厅清行李。听声音背了不少塑料袋的特产回来，可能还有灌肠腊肉，以前爷爷也爱自己做。还有丸子。但是谁也不会烧。闵阔没清多久，客厅就没声儿了，除了一些口腹之欲，老家好像也没给我们留下来什么，不过人多少还得凭口腹之欲赖以生存。过一会儿热水器响，这声音有催眠的奇效，我听一阵就睡过去，也不记得小说看到了哪儿。
柳桐姐果真是大美女。
柳桐姐果真是大美女。
柳桐姐，果真。
“大美女啊。”陈曦呆呆地对我说。
虽然和想象中不太一样。依据我和陈曦，大概率还有宋月的构想——宋月倒是很遗憾不能亲身来见“我的表姐”——飘絮姐姐应该红唇大波浪，金耳坠、珍珠链，手上可能有戒指，中指、无名指，也许大拇指。陈曦偏爱戴墨镜的设计，我觉得披一件应景的杂色羊毛围巾比较尊重现实，宋月坚持口红要镜面而不是雾面的：很有个性。
这个形象可能是开酒吧的小飘絮，或者期待中的飘絮姐。柳桐穿着一件白色羽绒服就来了，大波浪是大波浪，在脑后挽起，轻松蓬着饱满的弧度。浅浅化了点妆，唇色是温柔的西柚，无名指戴着不出彩的银色婚戒，没有钻。柳桐身量小，比我还矮上一节，气场也不强，温温柔柔的，我和陈曦面对她甚至有点不好意思。
柳桐笑起来眼睛眯成两道波浪：“闵荨？你好哦！听说过你很多次。”
我说：“哈哈是吗！姐姐你好你好。啊这是我朋友，陈曦。”
陈曦忙不迭点点头，显得有点无措。
柳桐很从容，落座在我旁边。她解下格子围巾搭上椅背，揉了揉在屋外冻红的鼻尖，没了围巾的遮挡露出好看的下巴和脖颈线条。她戴着一条金项链，简单地闪烁在锁骨上方，没有坠子，调节衣领的时候银戒指和金项链碰到一起，映衬着她好像欧洲某国的公主。就是这时陈曦对着我悄悄发出感叹，我才发现自己盯着她看了好一段时间。柳桐果真是大美女。
柳桐捏着手机，凑身过来：“你们喝点什么？”
我看到她点开外卖的界面。我们在一个商业中心，四周饮品店扎堆，闵阔和龚喜去点菜了。陈曦求助一样看着我，一点眼神不敢飘向柳桐，我下意识推辞：“没事，不用吧。”
柳桐笑盈盈地：“啊，不喝啊？”
艾玛！我以为她会说没关系我请。一句话卡得我进退两难，我看着柳桐特别纯真的笑脸，只觉此女不简。然而柳桐无形之中露出的戏谑又让人很放松，闵阔龚喜不在，好像我们三个已经建立起了属于我们的友谊。
“喝！”我投降，拉着陈曦点单。柳桐自己选了杯奶茶，加了仙草和蜂蜜冻，不额外加糖，我这才注意到她有美甲，半透明的淡粉色，像新鲜的桃子果冻。我和陈曦各自挑了喜欢的，眼看着柳桐支付成功。
柳桐问：“高三怎么样呀？”
这么无聊的话题。“酒吧生意怎么样呀？”我反问。
柳桐嘻嘻地笑了：“还行。好吧，那聊点别的——可我只有这个共同话题可以和你们聊聊嘛。”她说话像在撒娇，隐约还有点贱贱的，不愧是龚喜小分队一员。
“共同话题？”我问。
“愉快的中学生涯。天哪，我有多久没见过可爱单纯的高中生了！”柳桐兴致盎然地自言自语。
我和陈曦讨论过这个问题，关于学生时代的乐趣来源：“高中生活多乏善可陈啊。只是一种爱屋及乌吧？”
柳桐一下子没听懂我们跳脱的话语，不一会儿反应过来：“小姑娘还挺深沉。”
“算是，”柳桐眼睛弯弯，“人总是喜欢从前某个时候的自己，当然啦。”
她顿了一会儿，“哦，你们应该还没到怀念往昔的年纪，学校生活很快乐吧？有什么特别的人吗？”
柳桐探究的目光往我身上飘了飘。陈曦嘴角一勾，没有说话，我笑了一下。太敏锐了，姐姐。柳桐没有追问，换了个话题，笑眯眯地转着手机。我注意到她悠闲无聊的手部动作，想到闵阔和龚喜都喜欢在手上转东西。我突然想起那天在酒吧闵阔的戒指，不知道他今天戴没戴。
点菜二位不一会儿就回来了。闵阔摆了一下桌面的碗筷，坐下揉了揉眉心。他从老家回来就一直困困的，没几天假好休了，看起来也懒得强打精神，手撑着下巴，闲闲地听龚喜和柳桐瞎唠。
龚喜兴致勃勃，下菜捞菜的手没停过，我隔着云山雾绕瞅了半天，看到他食指有一只白色陶瓷小恐龙。
我被他搞得有点迷惑，原来还以为他是在爱而不得中自我安慰，小蛇玫瑰花怎么想都有点小浪漫，现在又很难说。恐龙？
龚喜给我捞了一勺虾滑。“你吃不吃辣的？”都搁我碗里了，他才想起来问一句。“还好我吃。”我说。
柳桐想送我们一点小礼物。“我都忘了，”她迷糊地说，“和你们吃饭从来想不起带礼物。”
龚喜洋洋得意地看了我一眼。啊？我迷茫了一阵，看我干嘛？炫耀你们哥仨感情好？
柳桐揽着我和陈曦去逛街。闵阔和龚喜坠在后面，一人手里提了杯空饮料，顺路寻觅着垃圾桶。柳桐问：“你们喜欢什么呀？”
我不知道一般大人给小孩买礼物是不是会这么问，显然陈曦也不知道，可能柳桐自己都不太清楚，只是隐隐约约三人都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于是都笑了。
柳桐摸了摸鼻子，难得笑得有点不好意思：“我其实没送过几个人礼物，不太有那个什么——仪式感。平常只是送礼，也不是送礼物。”她就这么大咧咧地说了，目光平静，嘴角微扬。
我突然开始算数。柳桐和龚喜，还有闵阔，是同一年的，九四年，那就是二十五岁了。二十五岁，柳桐经营着一家酒吧，结了婚，丈夫是一名律师。我本能觉得她比闵阔甚至龚喜的人生经历都更加丰富。我想起她曾经喜欢闵阔，被那个傻逼拒绝了。
风穿过商场间的廊桥，柳桐的眼角冻得有些发红。她津津有味地说：“上初中的最后一年，所有人都开始送别人生日礼物，可能是意识到大家马上就要分开了。我朋友送了我一本厚厚的日记本，但我不爱写日记，到现在都没用完。本子是布面的，很复古的小花和小动物图案，非常可爱，包装甚至是一个小木盒，现在是我的首饰盒。”
我们路过一个文创店，不约而同转了脚步进去看看。柳桐接着说：“我送过你哥一本书，其实是我看过的，但是当时我忘了他生日，前一天才突然想起来，只好出此下策。那本书我挺喜欢的，后来自己又买了一本。”
她拿起一个毛茸茸的钥匙扣捏了捏，随手顺了顺毛，“龚喜啊，我送过他一个小本子，”她四周看了看，遥遥一指，“就那种，很小的，里面一半都是我亲自摘抄的好词好句。那个时候老师喜欢我们写作文多引用——现在还是这样吗？”
我和陈曦点点头。柳桐也点点头：“龚喜初中语文不好，作文写得很烂。我作文写得很好，那些句子我都背下来了，就把本子送给他了。我那个小本子可漂亮啦！”
我说：“龚喜自己说大学时是背书小天才呢，原来语文不好啊！”
柳桐看着我笑了：“哦，那也有可能，成长了吧。”
柳桐没说起他们三个的爱恨情仇，想来也没必要，何况我是事件中心的妹妹，陈年旧事说起多尴尬。柳桐回想过去，看起来十分怅然。我们在文创店摸了一圈，柳桐说：“算了。下次见面再给你们带礼物吧。”
她话里有话地朝我们眨了眨眼睛，“怎么样？其实你们有空了可以自己找我玩。”我们加了微信，“我没事会骚扰你们的。”
柳桐和我们走出来，龚喜和闵阔靠在路边栏杆上，半张脸埋在大围巾里，眼睛里的光芒悦动：“没买礼物吧？我想也是。你还是下次送她们点好的吧。还回欧洲吗？”
我猛地记起来龚喜当初说的是：柳桐回来了。
哦买噶，我想，原来是海归啊。我还以为是到北上广深之类地方发展了呢。柳桐摇摇头：“不去了。还是家乡好啊！”
她眷恋地看着街景，这条商业街经久不衰，想来她曾也是常客。柳桐回头指指闵阔：“就你小子没出去生活过了吧？”她迅速而锐利地看了我一眼，“当然，因为你责任心强。”她的语气特别平静，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可惜。
龚喜看了看她，没有说话。闵阔没有理她，把我的围巾递给我，不耐烦地帮我把围巾下的帽子扯出来。我躲了一下，他把我的帽子狠狠一拉。他没头没尾地说：“现在不都活得很好吗。”
我试着代入了一下，他们离初中毕业，已经有十年了，时间裹挟着事件横亘其间，当初做出选择的回忆那么清晰，又那么遥远。所有人把记忆的结点当起点，不知不觉踏上命运的旋转楼梯，蓦然回望，才遗憾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么远。过去也是一种望尘莫及。
冬日寒风里，街灯橙黄，人来人往，我仿佛能想象到十年前一个热闹的盛夏，阳光酣畅，知了叫嚷，大片的绿叶照进教室，微光晃晃。那个时候柳桐被叫作小飘絮，她的朋友送了她可爱的布面日记本，龚喜对着她漂亮的摘抄奋笔疾书，抬头寻找柳桐的目光澄澈又期待；闵阔穿着干净的校服，面前是写不完的试卷，像我一样年轻气盛。那个时候我九岁，无忧无虑，不知道自己正牵动着一颗善良的心，开始困住了那个快乐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