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月先将要煎汁子的药泡了,又去准备要磨粉外敷的。那几人见她拿着带毒的南星,居然也不炮制,就这样洗净了便往药臼里放,纷纷露出不屑的神色。

    为首之人故意高声咳嗽一声,慢慢踱来:“女郎这是在做什么?”

    姜月头也不抬,她要磨的药材极多,又不好假他人之手,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分给这几个人:“磨粉。”

    那人被她一噎,山羊胡子抖了抖,两撇眉毛深深地拧起来,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女郎有所不知,这药材可不是随意便能使用的。有些草药毒性极大,若不加以炮制,去性存用,怕是非但不能治病,要害人性命啊!”

    姜月淡淡地“嗯”一声,清浅的声线溶在风里,钻进听者的耳朵,凉似薄霜。洁白如玉的十指攥紧药杵,腕上细细的筋脉因用力而突出,熟练地保持着一定的频率和力度。

    她眉眼如画,垂眸静静捣药时直似月宫中的玉兔,半分尘世俗务也沾不了她的耳。

    找茬的军医也被她气势所摄,只觉一股冷意顺着袖角悄悄攀上肩背,又从脊髓打入脑识,恍然间仿佛回到了年轻时,面对师长战战兢兢地询问,却只得到了一声不置可否的气音。

    他微微愣了一愣,有些底气不足。待反应过来又觉更加羞恼——这女医倒是会装神弄鬼,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姿态!她实际只是个连药性都分不清的江湖骗子罢了,自己已成名多年,怎会怕她?

    想到自己如今的资历,这军医又重新端起了气势,挺直脊背,将双手收拢进袖中,摆起长者的威风训斥道:“你这年轻女郎,好不知事!我刚才有意给你机会,若是虚心请教,我身为长者,便也给你指点一二。谁知你竟顽冥不灵!”

    姜月只觉这人吞吞吐吐,莫名其妙。若是觉得她哪里做错了,直说便是,医者之间有理念不合之处互相讨论辩驳,是相当常见的事。只是这样又想彰显自己学问,又遮遮掩掩怕被别人学了去,便显得小肚鸡肠,着实可笑。

    她被这人扰了一番,已明白他想说什么。

    不过是南星毒性可用猪胆汁化解,他自觉是个秘方,不肯轻易让旁人知道,又不愿放过挑她错处的机会,故而这样故弄玄虚,见她不肯接招,竟还恼羞成怒了。

    那军医自觉摆足了威风,必能震慑住着年轻医女,谁知她半点不与理会,捣那药臼捣得越发风生水起,指节用力太久已捏得发白,连额上的发丝都微微晃动起来。

    他气得干瘦双颊生出一股红燥,又碍于姜月身份不敢造次,冷哼一声,一甩袖出了营帐。其他几人见他吃瘪,一边在心中埋怨这女医目无尊长,仗势欺人,一边又碍于陆青崖威势,敢怒不敢言。

    姜月暗自苦笑,她在长安几年,旁的进益都还有限,应付这些踩高捧低的倒有几分心得。这些人和他争辩是没有用的,他既不会信你,也不会服你。

    若你没有本事,他就欺你;若你真有本事,他就妒你。能让他们心服口服的,唯有强权和利益。

    今日她借了陆青崖的势,即使一言不发,这些人也不敢惹她;背地里或许会去给她上些眼药,但只要陆青崖一日给她撑腰,这些人便一日翻不出花来。

    若她真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即使她今日谦卑恭顺,说破了嘴皮,他们也会不依不饶,甚至干脆假作不信将她赶走,再悄悄试了她的法子自己邀功。

    姜月将磨好的南星倒出来,还有最后一步,得找些酒把这药末调匀。她不知道这帐中有无药酒,也不想乱翻,便准备出去找人要些。军营中……应当是有不少酒的吧。

    出了军医营帐,姜月循着记忆向士兵所住的区域走去。

    此时已接近中午,秋天尚有余威的日头辣辣照着光秃土地,军中正准备开饭,众人都三三两两像伙房走去,一路上有不少早晨在校场见过她的人,都笑着与她招手。

    眉目清高的女医从没见过这种场面,愣了一瞬,才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她抬眸想找个眼熟的亲随,迎面便见一个年轻小将走过来,咧着嘴冲她笑,龇出一口破败的牙。

    ……是个出身不好的少年。她想着,出身不好,没有靠山,还这样小小年纪就做到了将军,必是个极晓勇的小将。

    军中或许有不少穷苦出身的士族,他们牙口不好,身体也在早年挨饿受冻的亏空过,得了空要想些法子给他们补一补。

    心里想着事,姜月面上便越发沉静。

    有些人没见过她,只觉得这女郎生了张雪塑似的面孔,又通身矜贵气度,一眼看过来没有多余的表情,叫人心里澌澌地冒凉气。

    这样的女郎,脸上明晃晃写着“生人勿进”,怎的这些人上赶着受她冷脸?

    旁边人便给他解释,那女郎啊,是只虎着脸的狸子,看着不爱理人,其实是个心肠很好的小女医啊!

    迎面走来那小将军名叫吴山,是家中长子。他家原本以打鱼为生,生活虽然拮据,但也能勉强度日。

    然而有一年父亲出海时忽然变天,风暴掀翻了船只,也带走了他的父亲,家里好几张嘴顿时都要靠母亲一人养活。

    那年他正好够了成丁的岁数,便想投军另一份粮饷,好让母亲弟妹多吃几顿饱饭。

    谁知没过两年,倭人便开始在青州作乱,他们不敢深入城中,便在海边劫掠,吴山最后一次偷偷溜回家看望家人时,便发现母亲弟妹已尽皆惨死倭寇刀下。

    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了在军中混一份粮饷,还能时而抽空溜回家照料亲人的日子。

    对倭寇的恨意让他舍了命在一次次剿匪时冲锋在前,再加上几分天生对战场的敏锐,很快便军功卓著,被上级军官注意到,短短几年间便一步步被提拔为了副将。

    此时他正准备去吃午食,忽然见到了晨间那扬言要保护他们的小女医,她又冷着张小脸,迎面走来,不知是要去办什么事。

    小将军忽然觉得胸前像是被小猫的爪子挠了一个小口子,数年来在血海深仇中煎熬得几乎麻木的心得以大口喘息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如果我小妹还活着,再过一二年应当也这么大了。他有点难过地憧憬着那个不可能的未来——懂事的小丫头要是知道兄长在军中出生入死,也会心疼地说要保护他吧。

    姜月走了半晌,眼看着要到帅帐了,索性准备直接找陆青崖要酒。然而堪堪靠近大营,便听见里面有人正高声呼喊:

    “大人,那女医全然不通药性!只怕是个江湖骗子,使了什么手段蒙蔽了大人,若是任她施为,非但不能救人,恐怕还会害了将士们的性命啊,大人!”

    这是在说她呢。姜月平静走上去,正要掀开帘子,一道带着点恶劣兴味的声音响起:“陆大人别急着赶人啊,人家都豁出一张老脸来求你了,何不听他把事情说完?”

    迅速丢开手里的帘子,姜月转身就走。

    “阿月既然来了,便进来一起听听?”

    还没走出两步,说话人便鬼魅似的贴到了近前,姜月感受到背后炽热的温度,陈洛川憋笑的声音从正上方传来。

    姜月今日穿了秋季的衣裙,为了挡风保暖,衣袖做得长,她十指都被盖在其中,仗着陈洛川看不见,偷偷攥紧了拳头。

    陈洛川垂眸看着小姑娘悄悄绷紧的肩背,嘴角微勾,干燥温暖的手掌顺着她的袖子滑进去,不容拒绝地包住两只细嫩的小手,攥在掌心把玩起来。

    姜月像只被捏住了爪子的猫,被迫摊开十指让人揉捏着柔软的爪垫。她不自在地曲起指头,想把手抽出来,结果又被更加过分地插进指逢里,十指相扣地交缠起来。

    算了。

    女郎面无表情,清清冷冷,仿佛看淡了一切,平静地任人施为。

    身后之人却还要得寸进尺,抓着她的手把玩一阵犹嫌不够,又送到唇边轻轻舔吻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姜月感受到手背一阵湿热痒意,脑子里哄的炸开,忍耐终于达到了极限,无声地尖叫起来。她这回真用了力气,一把收回手:“陈洛川!”

    这人…这人…女郎靥如桃瓣,眼里波光闪动,羞恼得呼吸都有些急促,微微喘着气。她迅速往周围扫视一圈,幸好,此时帐外无人,没人看见陈洛川的出格举动。

    陈洛川笑眯眯地低头看她,对这张牙舞爪的小猫喜欢得紧,直想叫她翻出腹皮,好贴在脸前尽情厮磨一番。

    但也知道不能真将人惹急了,否则炸了毛,小猫要亮爪子挠人的。陈洛川遗憾地想着,压下心中无端翻涌起的恶意——

    除非拔了她的尖牙,剪了她的利爪,将她纤细的四肢都挂上沉重锁链,让她只能在囚笼里无助地敞开身体,哀哀哭叫着任他施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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