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我 我当你
“蓬莱阁，最早是私产，酒楼的掌柜是个地道的鲁地人，自己掌勺，菜做得太咸导致酒楼经营不善，没多久就支撑不下去了。在那之后，蓬莱阁才被现在的老板买下。”
接过柴有味递过来的文书，刘贵枝将信将疑翻了两页，目光被某种神秘力量牵引，逐渐停在一个熟悉的姓氏上。
“闻人。你们听说过吗？好像是京城首富，蓬莱阁后来就是被这一家买了下来。”
刘贵枝随即感觉到一阵炽热的目光，一抬头，瞎子正静静看着自己。
“没，没听过。”刘贵枝硬着头皮摇摇头。
柴有味没心情怀疑，便也没有追问，转而一声叹气，声音沙哑，一开口，竟讲出两三分不属于他的稳重与正经，总算是冷静下来，将今日遭遇娓娓道来，“今日衙门出事儿了，我也是坐在那问询间里才想起来，那胖丫鬟貌似是成家从前的下人。我原还以为是自己记错了，不想出了问询间，就从温良那儿听到了这消息。”
“胖丫鬟……”刘贵枝面色凝重，“白日里你说瞧着眼熟的那个？”
“嗯。”
那丫鬟当时跟在范入柳身边，怎么看也该是范入柳的丫鬟，可柴有味看到她时，脑子里却无端冒出了另一个人的身影，想来这也正是他苦思一下午也没能想起对方到底哪里眼熟的原因。
“很多年之前了，成家的丫鬟，时不时会来衙门给成元送饭。”柴有味不自觉回忆起在禹城镇衙门的日子，“衙门里的老人都认识她，只是没想到，她如今变化这么大，我倒真的一下没认出来。”
刘贵枝，“她模样变化很大？”
“大。”柴有味狠狠点了两下头，“那丫鬟以前是个很瘦很瘦的女孩儿，瘦得同竹竿儿一样，跟现在……丰润的模样大相径庭，不过五官却是似曾相识，依稀能看出原来的模样，应该就是从前跟在成霜身边的丫鬟。”
瞎子忍不住插嘴：“你的意思，从前成霜身边的丫鬟，如今吃胖了，跟在了范入柳的身边？”
“嗯。”柴有味点头，颇有些感慨，“也不知道那丫鬟经历了什么，居然能吃成那种模样……”
他说着又是无奈，狠狠闭上了眼，“怎么……怎么会这样……”
半夜风起，三人却毫无睡意。
院子里的横杆上，挂着九块被褥，一炷香前，刘贵枝已将它们拼成了一整块被子。
此刻柴有味与刘贵枝蔫头搭脑坐在回廊的地板上，也已喃喃自语了一炷香。
瞎子坚持站在一旁，神色不好看。
虽然刘贵枝从没说过，但他却清楚，刘贵枝只怕是早在今日于菜市口遇到范入柳时便生出了不好的猜测。
赵忠的妻子“成霜”长着范入柳的脸，身边带着成霜的丫鬟；“范入柳”的宅子里放着成霜的傀儡娃娃，门口挂着成霜的九方被。
最重要的是，瞎子和刘贵枝皆记得很清楚，白日里在这间宅子里给他们开门的女人，长着一张和范入柳完全不同的脸。
如今这宅子果不其然已如赵家一般人去楼空，开门接待他们的女人不知所踪，角落里的杂物还堆在一起，石桌上的茶杯也都还保持在白日二人离去时的摆放位置，但屋子里箱柜中的衣裳鞋袜却是凌乱纷杂，已几乎被掏了个空——可以见的，这位“范入柳”，逃得十分慌张。
“赵鹿虎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儿，正是爱玩的时候，这整座宅子里却连一个拨浪鼓都没有，没有小孩子的玩物，没有小孩子吃饭的碗筷，没有小孩子睡觉的小床，没有小孩子用的夜壶……”刘贵枝说着扫视一圈，嗤笑一声，“证明白日里那位带着赵鹿虎的范入柳并不住在这里。这里所有的椅子都是高脚的，我坐着都费劲，更别说小孩子了。”
“原来我们根本就是被耍了，范入柳根本就不住在这里，她只怕从始至终就住在赵家，赵忠的宅邸，以赵忠妻子的名义，在那里生活了六年，而住在这里的，恐怕从始至终就只有她而已。”
刘贵枝说着抬手指向了庭院里拥挤狭小的木头屋子，屋子里只有一张床，柜子里剩下的所有衣物都是一个尺码，这屋子从始至终就只住了一个人，就是白日里的那个女人。
京城赵家的成夫人成霜，就是他们在菜市口戏班见到的范入柳。范入柳，在京城的这六年，一直在以成霜的名义生活，以成家小姐的身份生活。
她六年前，只怕就是用这身份嫁给赵忠的。
瞎子听刘贵枝这样说着，思绪也陷到了这段日子从禹城到京城的回忆中，范入柳在禹城名声并不好，就算京城之中并没有人知道她从前在禹城经历的案件，可她的夫家呢？他们总不至于从不过问范入柳先前在禹城镇的生活吧，如此看，范入柳还大胆顶着这名字嫁人，就很能说明问题。
虽然提起来残酷又无理，可生了儿子的家族，家里就算只有两根破草拿得出手，也很难不对媳妇儿指指点点，更遑论在京中已然为官的名门望族，以范入柳从前在禹城镇的经历，夫家又怎会甘心带着此等背景的媳妇儿出入宗祠？他们不得生吞活剥了她？
至于她夫婿本人，瞎子很难估量他对范入柳的情谊有多深，若是足够恩爱，有些事未尝不能接受，只是按常理看，范入柳六年前经历的案子实在过于特殊，她害死的并非什么作恶多端的恶霸，而是自己的夫婿范小舟，她动手的原因也并非惩恶扬善，而是因为另一个名为“野桃丈夫”的男人，她甚至为了保护他，和衙门做了六年对，这对即将成为她下一任夫婿的人来说，难免会是个疙瘩。
然而这种种蹊跷之处却在此刻豁然开朗——范入柳在京城，根本就是顶着成霜的名字在生活。
不管她在外名声有多差，只要一回京城，她就是成霜了啊，任凭范入柳在禹城做过种种丧尽天良的举动，巷子里的邻里也好，夫家也好，骂的都只是一个叫“范入柳”的女人，谁又能想到，那故事中的“范入柳”正躺在赵宅里赵忠为妻子成霜准备的床上呢？
一切带着“范入柳”由头的恐怖故事，和她这个带着“成霜”名字生活在京城的女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事情听着可笑，细想却又合理——京城和禹城相隔百里，不停不歇的赶路需要两日，脚踏在这一片土地上，很难知道百里外正在发生着什么。
京城里的百姓就算讨论起在禹城作恶多端的范入柳，也不会知道这故事里生活在禹城的范入柳到底长什么样子，是不是住在对门的那户女人；禹城街头的邻里讨论在京城风光大嫁的成霜，却也同样不知真正嫁进了赵家的成霜长什么样子，是不是从前住在红屋里的那个精通断案的“成姑娘”，他们在言语中聊起那两个名字，而那也真的就只是两个名字而已。
而赵忠，他或许根本就不知道在枕边多年的这个女人还有另一个名字，他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是一身清明，聪颖善良的成霜了。
若无柴有味此番靠着一个月前的三凶奇案顺利从禹城升迁至京中站稳脚跟，这秘密恐怕还能掩藏过下一个六年，下下个六年，许多个六年……
可惜再回头看，能像柴有味一般抓住机遇升迁进京的，这么多年禹城府又能出几个，那些人进京来后，又真的会有心去打探一件家乡秘闻的亲历者现在过得好不好，住在哪里，嫁了什么人吗？
而就这座院子看，过着同样生活的人，还有顶着“范入柳”的名字生活在京城的成霜。
柴有味两手抱头，将头发挠成了鸡窝，许久后才开口道，“过去六年间，成霜每一年都回禹城省过亲，这正是禹城镇千百年来的习俗，只有时常省亲回乡，大伙儿才会相信新妇嫁给了一户足够尊重她，肯给她时间回娘家联络感情的夫家。”
虽然完不成这习俗的新妇大有人在，但总之成霜是照做了，或许是她父亲成知县这些年在当地正需声望的原因，她每年都准时出现在禹城，并且多次露面，和禹城的旧相识打招呼，柴有味几年前也曾在省亲期间去过一趟成家，并在那里见到了成霜，那些时间里的她，分明就是成霜没错，她长着那张被禹城镇民从小看到大的脸，若非如此，柴有味连同那些镇民也不可能被骗得这么实在，相信嫁给赵忠的就是他们从小看到大的会断案的聪慧姑娘成霜。
“问题就在这儿。”刘贵枝声色严肃，“禹城镇的镇民虽然没人会跑去京城探究成霜在京城的生活，但成霜却不得不每年都回乡省亲，乡亲们不去，她却无法避免的得回来，如果那时大伙发现回来省亲的成霜带着范入柳的脸，那就露馅了，不光禹城说不过去，久而久之听到了传言的赵忠也会发现这其中的猫腻。”
她接着话锋一转：“由此见，范入柳冒领成霜身份这件事必须要有成霜本人的配合。省亲一年一次，一次不出半月，成霜每次都要回来露一下面，和镇民们见上几面，镇民们联想到最近正是成家姑娘回乡省亲的日子，自然就能把事儿安在她身上，他们是怎么也想不到省亲这事儿和范入柳能扯上关系，范入柳只要专心保护好自己，不让旁人当着赵鹿虎的面叫出自己’范入柳’的本名。”
“而事实上，从柴掌故这么多年的经历看，她也的确这么做了。范入柳并非单方面的骗来了成霜的身份，她们两人对换身一事都是心照不宣的，由此看，这很可能并非简单的顶替，而是交换身份，成霜这些年在京中，也正是用范入柳的名义在生活。而这，很可能也就是她会缝九方被的原因——这六年，她成霜根本就没嫁进什么高门大户做少奶奶，而是一直在这间小院过着洗衣做饭、朴素的寻常生活。”
从几个月前上长山到现在，刘贵枝和瞎子二人便一直没能见到成霜，那时长山上她靠着红屋房顶的烟囱躲过了众人的追踪，而在范小舟案结束后，除了此刻还在禹城镇衙门的衙役小姜，几人也未想过再找她，就这么过着，日子一直拖到了今天，二人就快将她忘在脑后，如今就是在京中遇到了她，不知道她的长相，二人也不可能与之相认。
刘贵枝又是下意识转看向柴有味，这才后知后觉原来唯一一个认识成霜的人，今日偏偏没来——在每一个可能撞破换身秘密的时刻，他们重复上演着擦肩而过。
瞎子一时亦有些失神，他回想最近这段日子想要见的人，赵家母子、钱家妻女、平儿……事到如今，他们是一个也没见着，失踪的失踪，下落不明的下落不明，眼下成霜也赶在几人前脚跑了——像是魔咒，诅咒几人永远竹篮打水。
想了想，他也只好安慰道，“没关系，老柴，你会画画吗？”
“画画？你让我画成霜的样子？硬说会画也能画吧，但是……”
*
耳边声音逐渐模糊，刘贵枝自方才听到“闻人”的字眼后便不大能专心，此刻碰上柴有味说废话，她干脆开始走神，过了不知道多久，回过神时才见身边已无柴有味的身影，自己和瞎子正在走出钱家小巷。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姑娘怎么也得去见见他。”
瞎子比自己快两步，说起这句话时，正走在自己身前，看着他的背影，知他多半是思量了许久才鼓起勇气这样说，刘贵枝深吸一口气，平静地抬起了头。
旁人或许听不懂瞎子在说谁，刘贵枝却一瞬间于脑海中映出地藏的脸。
回想起自己最早接触蓬莱阁正是因为地藏的指引，如今地藏和蓬莱阁接连出事，的确该问问他的意见，只是瞎子此番话听上去怎么也不像是单纯在出主意，倒像是在试探自己——试探地藏到底去哪了。
刘贵枝接着又是一声叹息，想现在不是该赌气的时候，终是松口，“知道了，我会去见他一面。”
瞎子长长松下一口气，肩膀旋即松懈下来，嘴里忍不住念叨了两句，小心翼翼道，“没死就好，没死就好……所以，姑娘到底给他藏哪了？”
刘贵枝面无表情，闻言只是停下脚步向对街看去。
刚刚转出钱家小巷，从这个角度向那方向看去，刚好能见一缕幽光。
暗夜中唯一的一束光，映着匾额上四个大字——“文顺学府”。
久久凝视着那亮光，刘贵枝的思绪不知不觉回到了许多年前，她站在这街口等着去上学的那个早上。
“回忆里。”
呼出最后一口气，她重重合上了双眼。
接过柴有味递过来的文书，刘贵枝将信将疑翻了两页，目光被某种神秘力量牵引，逐渐停在一个熟悉的姓氏上。
“闻人。你们听说过吗？好像是京城首富，蓬莱阁后来就是被这一家买了下来。”
刘贵枝随即感觉到一阵炽热的目光，一抬头，瞎子正静静看着自己。
“没，没听过。”刘贵枝硬着头皮摇摇头。
柴有味没心情怀疑，便也没有追问，转而一声叹气，声音沙哑，一开口，竟讲出两三分不属于他的稳重与正经，总算是冷静下来，将今日遭遇娓娓道来，“今日衙门出事儿了，我也是坐在那问询间里才想起来，那胖丫鬟貌似是成家从前的下人。我原还以为是自己记错了，不想出了问询间，就从温良那儿听到了这消息。”
“胖丫鬟……”刘贵枝面色凝重，“白日里你说瞧着眼熟的那个？”
“嗯。”
那丫鬟当时跟在范入柳身边，怎么看也该是范入柳的丫鬟，可柴有味看到她时，脑子里却无端冒出了另一个人的身影，想来这也正是他苦思一下午也没能想起对方到底哪里眼熟的原因。
“很多年之前了，成家的丫鬟，时不时会来衙门给成元送饭。”柴有味不自觉回忆起在禹城镇衙门的日子，“衙门里的老人都认识她，只是没想到，她如今变化这么大，我倒真的一下没认出来。”
刘贵枝，“她模样变化很大？”
“大。”柴有味狠狠点了两下头，“那丫鬟以前是个很瘦很瘦的女孩儿，瘦得同竹竿儿一样，跟现在……丰润的模样大相径庭，不过五官却是似曾相识，依稀能看出原来的模样，应该就是从前跟在成霜身边的丫鬟。”
瞎子忍不住插嘴：“你的意思，从前成霜身边的丫鬟，如今吃胖了，跟在了范入柳的身边？”
“嗯。”柴有味点头，颇有些感慨，“也不知道那丫鬟经历了什么，居然能吃成那种模样……”
他说着又是无奈，狠狠闭上了眼，“怎么……怎么会这样……”
半夜风起，三人却毫无睡意。
院子里的横杆上，挂着九块被褥，一炷香前，刘贵枝已将它们拼成了一整块被子。
此刻柴有味与刘贵枝蔫头搭脑坐在回廊的地板上，也已喃喃自语了一炷香。
瞎子坚持站在一旁，神色不好看。
虽然刘贵枝从没说过，但他却清楚，刘贵枝只怕是早在今日于菜市口遇到范入柳时便生出了不好的猜测。
赵忠的妻子“成霜”长着范入柳的脸，身边带着成霜的丫鬟；“范入柳”的宅子里放着成霜的傀儡娃娃，门口挂着成霜的九方被。
最重要的是，瞎子和刘贵枝皆记得很清楚，白日里在这间宅子里给他们开门的女人，长着一张和范入柳完全不同的脸。
如今这宅子果不其然已如赵家一般人去楼空，开门接待他们的女人不知所踪，角落里的杂物还堆在一起，石桌上的茶杯也都还保持在白日二人离去时的摆放位置，但屋子里箱柜中的衣裳鞋袜却是凌乱纷杂，已几乎被掏了个空——可以见的，这位“范入柳”，逃得十分慌张。
“赵鹿虎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儿，正是爱玩的时候，这整座宅子里却连一个拨浪鼓都没有，没有小孩子的玩物，没有小孩子吃饭的碗筷，没有小孩子睡觉的小床，没有小孩子用的夜壶……”刘贵枝说着扫视一圈，嗤笑一声，“证明白日里那位带着赵鹿虎的范入柳并不住在这里。这里所有的椅子都是高脚的，我坐着都费劲，更别说小孩子了。”
“原来我们根本就是被耍了，范入柳根本就不住在这里，她只怕从始至终就住在赵家，赵忠的宅邸，以赵忠妻子的名义，在那里生活了六年，而住在这里的，恐怕从始至终就只有她而已。”
刘贵枝说着抬手指向了庭院里拥挤狭小的木头屋子，屋子里只有一张床，柜子里剩下的所有衣物都是一个尺码，这屋子从始至终就只住了一个人，就是白日里的那个女人。
京城赵家的成夫人成霜，就是他们在菜市口戏班见到的范入柳。范入柳，在京城的这六年，一直在以成霜的名义生活，以成家小姐的身份生活。
她六年前，只怕就是用这身份嫁给赵忠的。
瞎子听刘贵枝这样说着，思绪也陷到了这段日子从禹城到京城的回忆中，范入柳在禹城名声并不好，就算京城之中并没有人知道她从前在禹城经历的案件，可她的夫家呢？他们总不至于从不过问范入柳先前在禹城镇的生活吧，如此看，范入柳还大胆顶着这名字嫁人，就很能说明问题。
虽然提起来残酷又无理，可生了儿子的家族，家里就算只有两根破草拿得出手，也很难不对媳妇儿指指点点，更遑论在京中已然为官的名门望族，以范入柳从前在禹城镇的经历，夫家又怎会甘心带着此等背景的媳妇儿出入宗祠？他们不得生吞活剥了她？
至于她夫婿本人，瞎子很难估量他对范入柳的情谊有多深，若是足够恩爱，有些事未尝不能接受，只是按常理看，范入柳六年前经历的案子实在过于特殊，她害死的并非什么作恶多端的恶霸，而是自己的夫婿范小舟，她动手的原因也并非惩恶扬善，而是因为另一个名为“野桃丈夫”的男人，她甚至为了保护他，和衙门做了六年对，这对即将成为她下一任夫婿的人来说，难免会是个疙瘩。
然而这种种蹊跷之处却在此刻豁然开朗——范入柳在京城，根本就是顶着成霜的名字在生活。
不管她在外名声有多差，只要一回京城，她就是成霜了啊，任凭范入柳在禹城做过种种丧尽天良的举动，巷子里的邻里也好，夫家也好，骂的都只是一个叫“范入柳”的女人，谁又能想到，那故事中的“范入柳”正躺在赵宅里赵忠为妻子成霜准备的床上呢？
一切带着“范入柳”由头的恐怖故事，和她这个带着“成霜”名字生活在京城的女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事情听着可笑，细想却又合理——京城和禹城相隔百里，不停不歇的赶路需要两日，脚踏在这一片土地上，很难知道百里外正在发生着什么。
京城里的百姓就算讨论起在禹城作恶多端的范入柳，也不会知道这故事里生活在禹城的范入柳到底长什么样子，是不是住在对门的那户女人；禹城街头的邻里讨论在京城风光大嫁的成霜，却也同样不知真正嫁进了赵家的成霜长什么样子，是不是从前住在红屋里的那个精通断案的“成姑娘”，他们在言语中聊起那两个名字，而那也真的就只是两个名字而已。
而赵忠，他或许根本就不知道在枕边多年的这个女人还有另一个名字，他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是一身清明，聪颖善良的成霜了。
若无柴有味此番靠着一个月前的三凶奇案顺利从禹城升迁至京中站稳脚跟，这秘密恐怕还能掩藏过下一个六年，下下个六年，许多个六年……
可惜再回头看，能像柴有味一般抓住机遇升迁进京的，这么多年禹城府又能出几个，那些人进京来后，又真的会有心去打探一件家乡秘闻的亲历者现在过得好不好，住在哪里，嫁了什么人吗？
而就这座院子看，过着同样生活的人，还有顶着“范入柳”的名字生活在京城的成霜。
柴有味两手抱头，将头发挠成了鸡窝，许久后才开口道，“过去六年间，成霜每一年都回禹城省过亲，这正是禹城镇千百年来的习俗，只有时常省亲回乡，大伙儿才会相信新妇嫁给了一户足够尊重她，肯给她时间回娘家联络感情的夫家。”
虽然完不成这习俗的新妇大有人在，但总之成霜是照做了，或许是她父亲成知县这些年在当地正需声望的原因，她每年都准时出现在禹城，并且多次露面，和禹城的旧相识打招呼，柴有味几年前也曾在省亲期间去过一趟成家，并在那里见到了成霜，那些时间里的她，分明就是成霜没错，她长着那张被禹城镇民从小看到大的脸，若非如此，柴有味连同那些镇民也不可能被骗得这么实在，相信嫁给赵忠的就是他们从小看到大的会断案的聪慧姑娘成霜。
“问题就在这儿。”刘贵枝声色严肃，“禹城镇的镇民虽然没人会跑去京城探究成霜在京城的生活，但成霜却不得不每年都回乡省亲，乡亲们不去，她却无法避免的得回来，如果那时大伙发现回来省亲的成霜带着范入柳的脸，那就露馅了，不光禹城说不过去，久而久之听到了传言的赵忠也会发现这其中的猫腻。”
她接着话锋一转：“由此见，范入柳冒领成霜身份这件事必须要有成霜本人的配合。省亲一年一次，一次不出半月，成霜每次都要回来露一下面，和镇民们见上几面，镇民们联想到最近正是成家姑娘回乡省亲的日子，自然就能把事儿安在她身上，他们是怎么也想不到省亲这事儿和范入柳能扯上关系，范入柳只要专心保护好自己，不让旁人当着赵鹿虎的面叫出自己’范入柳’的本名。”
“而事实上，从柴掌故这么多年的经历看，她也的确这么做了。范入柳并非单方面的骗来了成霜的身份，她们两人对换身一事都是心照不宣的，由此看，这很可能并非简单的顶替，而是交换身份，成霜这些年在京中，也正是用范入柳的名义在生活。而这，很可能也就是她会缝九方被的原因——这六年，她成霜根本就没嫁进什么高门大户做少奶奶，而是一直在这间小院过着洗衣做饭、朴素的寻常生活。”
从几个月前上长山到现在，刘贵枝和瞎子二人便一直没能见到成霜，那时长山上她靠着红屋房顶的烟囱躲过了众人的追踪，而在范小舟案结束后，除了此刻还在禹城镇衙门的衙役小姜，几人也未想过再找她，就这么过着，日子一直拖到了今天，二人就快将她忘在脑后，如今就是在京中遇到了她，不知道她的长相，二人也不可能与之相认。
刘贵枝又是下意识转看向柴有味，这才后知后觉原来唯一一个认识成霜的人，今日偏偏没来——在每一个可能撞破换身秘密的时刻，他们重复上演着擦肩而过。
瞎子一时亦有些失神，他回想最近这段日子想要见的人，赵家母子、钱家妻女、平儿……事到如今，他们是一个也没见着，失踪的失踪，下落不明的下落不明，眼下成霜也赶在几人前脚跑了——像是魔咒，诅咒几人永远竹篮打水。
想了想，他也只好安慰道，“没关系，老柴，你会画画吗？”
“画画？你让我画成霜的样子？硬说会画也能画吧，但是……”
*
耳边声音逐渐模糊，刘贵枝自方才听到“闻人”的字眼后便不大能专心，此刻碰上柴有味说废话，她干脆开始走神，过了不知道多久，回过神时才见身边已无柴有味的身影，自己和瞎子正在走出钱家小巷。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姑娘怎么也得去见见他。”
瞎子比自己快两步，说起这句话时，正走在自己身前，看着他的背影，知他多半是思量了许久才鼓起勇气这样说，刘贵枝深吸一口气，平静地抬起了头。
旁人或许听不懂瞎子在说谁，刘贵枝却一瞬间于脑海中映出地藏的脸。
回想起自己最早接触蓬莱阁正是因为地藏的指引，如今地藏和蓬莱阁接连出事，的确该问问他的意见，只是瞎子此番话听上去怎么也不像是单纯在出主意，倒像是在试探自己——试探地藏到底去哪了。
刘贵枝接着又是一声叹息，想现在不是该赌气的时候，终是松口，“知道了，我会去见他一面。”
瞎子长长松下一口气，肩膀旋即松懈下来，嘴里忍不住念叨了两句，小心翼翼道，“没死就好，没死就好……所以，姑娘到底给他藏哪了？”
刘贵枝面无表情，闻言只是停下脚步向对街看去。
刚刚转出钱家小巷，从这个角度向那方向看去，刚好能见一缕幽光。
暗夜中唯一的一束光，映着匾额上四个大字——“文顺学府”。
久久凝视着那亮光，刘贵枝的思绪不知不觉回到了许多年前，她站在这街口等着去上学的那个早上。
“回忆里。”
呼出最后一口气，她重重合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