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柴有味的声音逐渐淡出,眼前夏花灿烂的景象也逐渐模糊,再一眨眼,刘贵枝已能看清自己于鼻下呼出的哈气。

    用手一接,鹅毛般的雪花落入手心,一瞬间消散,化为乌有,她讪讪抬起头,【文顺学府】的匾额这天刚被挂上,新漆反光,她回过神,确定自己回到了记忆中的那个早上,那个早上,她还叫“安平”。

    *

    “安平!干什么呢!快走啊!”脑后“?”得一声巨响,安平回过头,大马驮着不知是谁,正从她身边奔过。

    马上人应该是某位她已记不清脸的同窗,因为是在回忆中,记不清脸的人自也就没脸,此刻对方全身上下糊作一团,正不知从哪个部位发出爽朗的大笑,随着大马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

    “今日春赛!你敢迟到!夫子绝对得给你倒吊在树上!到时候你娘又该让你在家门口跪着喽~”

    尾音悠扬,传得十里八街没有脸的路人都在看自己,一时有些毛骨悚然。

    安平勉强摸摸被拍瘪的后脑勺,上前硬着头皮敲响了文昌学府的大门,“闻人!闻人?!闻人笑!”

    大门“嘎吱”一声打开一条缝,安平正要叫人,却见那缝中并无人影,她于是上手推门,门却被什么东西卡住,死也不动半下。

    安平感觉奇怪,正要探头进去叫人,眼前猛地有东西靠近,看清时才知,竟是半张惨白的人脸。

    “已经走了。”

    一开口,寒气袭来,安平冷不丁被冻得一个哆嗦,鼻下一阵异香,还未看清对方的模样,大门就被大力合死,再无声息。

    安平撇嘴,下意识裹紧肩上的狐皮斗篷,转头只身走进了鹅毛大雪中。

    已是二月,天却还没有转暖的征兆。安平与闻人笑重逢已有一年,原也犯不着天天“如胶似漆”,偏偏半个月前武学院来了秋远芳这么个不速之客,安平这半个月为了躲他,几乎每天早上都要拉着闻人笑陪她一起上学。

    彼时与秋远芳成婚已有半年,这半年,先有她在郊外救起了将自己活埋在土里的秋远芳;又有秋远芳将吐血的自己送进医馆,二人就算还商量着闹退婚,却也怎么都算是过命的交情了。

    半年时光转瞬即逝,安平白日里在武学院呼风唤云叱咤风云,晚上回到家,却也实实在在和秋远芳做了半年夫妻。日子有喜有静,哪里都好,甚至比她从前十六年与葛青云大眼瞪小眼斗智斗勇的人生都要好——直到那日逃课,一切美好在她跳下房梁准备和洪先生“决一死战”,却见到秋远芳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靖国律法,男女十六即可成婚,科举却定在十八,这导致像她和秋远芳这般于学院中被迫相会的同窗夫妻并不是少数。原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大家平日里于学院相敬如宾,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儿,只要不超过界限,同窗们自己皆是难逃包办婚姻,泥菩萨过江之际,多半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家都能接受的事儿,唯独她安平过不去这个坎儿,原因嘛——除了她平日里学院霸王的形象太深入人心这一处之外,她觉得,秋远芳有时候也得找找自己的原因……

    *

    “自己的原因?”因早上没等安平就提前出了门,闻人笑自知理亏,此刻在学院和安平见上面,她原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不想这会儿听完安平的话,不好意思的情绪全没了,就只剩不理解了,“人对你好,人能有什么原因?”

    “不知道。”安平悻悻,“可能……因为我们商量好了要分开吧。”

    她边说边观察周围情况,潮湿阴暗的山洞中,篝火猎猎将她和闻人笑的影子映在石壁上,眼看那影子越来越巨大,安平连忙拿着葫芦往火上浇了点水,让两人不至于被浓烟滚滚呛死在这山洞中,也让山洞外放哨的同窗们不至于被这浓烟吸引而来。

    武学院一年一度的春赛于今日开赛,比赛内容主要分为野外求生、作战策略和格斗技术三个部分。为了让学生们能将这三个技能融会贯通灵活应用,学院直接将春赛地点定在了学院后的野山上,全学院六十名学生们用抽签的形式被分为十组,十组间互为竞争对手。

    比赛形式为六人协作,在山中自由闯荡两天一夜,吃的自己找,喝的自己找。在野山中活过一晚的同时每队可选择为攻或为守,攻方要赶在这一夜中尽可能多的在山中搜寻并挑战守方,抓住的守方越多分数越高;守方则要尽可能久的藏在山中不被找到,藏住的时间越长分数越高,一旦被抓到,守方无权拒绝攻方的挑战,两方将一同前往操练场进行六对六的格斗比赛,一决高下,一旦在格斗中被淘汰,该方即被视作“死亡”。而若有哪队能找到藏在山中的决胜红旗,则将直接终结比赛,成为开天辟地绝无仅有的春赛冠首。

    或攻或守,谁能看到明天的太阳,谁就是赢家。

    此刻外面天已经黑了,安平估计时间已有一更,她和闻人笑刚好抽进了同一组,跟着同组的同窗们选了守方,六人已在这山洞中躲了快两个时辰,听着外面时不时敲起的代表淘汰的铜锣,她盘算他们有很大可能会赢下这场比赛——只要派出去的那个人能成功带回果子。

    肚子咕咕叫,安平饿得忍不住吞口水,已无心和闻人笑聊闲篇,“老丁能行吗?都快半个时辰了还没回来,别是掉沟里了。”

    “掉沟里了也得忍!”闻人笑刚换下洞外放哨的同窗,屁股还没坐热就听安平说泄气话,咬牙瞪眼,假意警告,“哪怕饿一晚上,只要挨到明天早上,就是胜利!”

    安平撇嘴,靠在岩壁上已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从早上到现在,从山底到山坡,她一共就吃过一个苹果,葫芦里那点水,来来回回喝得她都发肿。本想着和同样遭遇的闻人笑抱怨两句,不想对方却正是壮志凌云,意气风发,“咱们选的这片山,我都看好了,背后便是悬崖,易守难攻,前面只有两条山路,左边上来人咱就从右边跑,右边上来人咱就从左边跑。”

    安平眯眼:“那左边右边同时有人上来呢?”

    闻人笑不紧不慢,“那就从中间飞下去。”

    莹莹火光中,她依旧一身花里胡哨的配饰,说话的语气极为认真,不像在开玩笑,模样引得安平一愣,缓了好一会儿才“噗嗤”一声笑出声,“闻人,我觉得你现在变化真大,以前咱们后街上那两个胖子老跟咱们约架,你每回都睡过头,来都不惜得来,现在怎么对这些输赢之事如此计较?”

    闻人笑无言,抱手盘腿坐得端正。

    安平识趣不再多嘴,安静了一会儿又想起早上的事,好奇道,“闻人,你们文顺学府里除了你,平日还住别的人吗?”

    闻人笑侧目,“怎么了?”

    “我今天早上敲门,有个脸很白的人给我开了门,是你什么人?”

    “人?”闻人眨眨眼,“你看错了吧,学府里晚上除了门房的马大爷,没人住……你肯定是看错了。”

    安平一惊,正要辩驳,山洞外传来一声喊,“果子!”

    *

    一出洞,少年比众人都高出一头,满脸汗水,怀里揣着一捧野果。安平的视线中,一圈人中除了闻人笑,就数他的脸最清晰,全因他的长相特别,是全学院同窗不管过多少年都会记得的特别——特别老,明明也只有十六,看上去却有四十六。

    也是因此,大伙都管他叫老丁。

    “呐!一棵树都被我薅秃了。一人五个,我都算好了!”哗啦啦将怀里的果子摊在地上,老丁长舒一口气,待另三人都选了个大的挑走,正好给安平和闻人笑剩了两堆又小又青的杏儿。

    安平摸着自己的肚子正有些不快,不想老丁却是眼珠一转,狡黠一笑,神神秘秘将身边的闻人笑拉到了一旁去。

    安平眉头一皱,感觉不妙,连忙跟上,躲在树后向走到了角落的两人看去,这才见老丁竟从怀里掏出一整只烤鸡。

    “抓了半个时辰,幸运碰上它,怕带回来不好烤,所以我在山下烤好了带上来的,就是没盐没味道,你尝尝看。”烤鸡在手,老丁眼中罕见泛出年轻的期待的光芒,看着闻人笑的神色,简直就是掉进了美貌漩涡。

    “你……”闻人笑结巴。

    以安平对她多年来的了解,哪怕看不到正脸,她也能想象到她此刻呆滞的神色——“老丁,你这是干什么?”

    老丁不好意思地挠头,紧张得嘴角都在抖,看上去又像哭又像笑,“阿闻,他们都说你厉害不好惹,但我觉得他们都是不了解你,我……我老丁,我老丁就觉得你很好,而且……我,我,我觉得,我可能……是相中你了。”

    阿闻?

    我去……

    安平用手挡住越张越大的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却也在心下为老丁捏住一把汗——闻人笑心中另有所属,安平是清楚的。此刻闻人笑正铆足劲准备赢得春赛魁首,任何拖后腿的队友在她眼里都是沙子,她听到老丁竟为了给自己带烤鸡在山下耽误了这么久,甚至还点了可能会引来敌队的篝火,怎么可能会开心?

    正担心着,那背影却突然发出一声爽朗的笑,带着闻人笑的肩膀一抖又一抖。

    安平正以为她要爆发时,对方竟是头一沉,平静道,“老丁,我很开心,谢谢你。”

    老丁糊涂,眼睛瞪得像铜铃,“开心的意思是……”

    “我很开心有人觉得我好,也谢谢你愿意看到我的好,我想和这样的人做朋友,所以,我们做朋友吧。”

    *

    烤鸡闻人笑没收,到底还是被六人瓜分了。

    山下又有铜锣响,闻人笑已回到洞中。正好轮到老丁和安平在洞口放哨,蹲在树坑旁,安平连扯带撕,吃得一嘴油,吞下最后一块软骨,她终是给了一旁垂头丧气的老丁一个眼神,指指他手里举了半天的鸡腿,“你不吃?”

    老丁苦笑,原还以为安平是想来安慰自己,不想还是自己想多了,可他现在也的确没心情吃,没有犹豫,他还是老实将鸡腿交了出去。

    看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安平回想起从前和老丁坐同桌的日子,实在不忍心,一声叹息,拍了拍他的后背,“不至于,这棵树不好就再换一棵,这满山上就是树多,你怕什么?”

    老丁眼中暗淡,失意摇了摇头,“你不懂,她若是真像传言一般刁蛮刻薄地拒绝我,我转头就走,或还好受一些,结果她却笑着和我说谢谢,谢谢我能喜欢她……这更让我觉得她就是个善良的好人了……”

    安平一时哑然,想不出自己该说什么,只好闷头吃鸡,吃着吃着才是好奇,“刁蛮刻薄……他们又背着她嚼什么舌根了……”

    老丁勉强提起嘴角,对此并不感兴趣,“还能有什么,就说她仗着家中有钱,任性跋扈,常常欺负弱小同窗之类的呗……”

    “家中有钱?”

    老丁这多少有些呆,也想不到安平日日和闻人笑黏在一起,怎么会不知道闻人家中的情况?安平问什么答什么,“嗯,京城首富,盐商闻人涟,便是她的祖父,你难道不觉得闻人这个姓很少见吗?满京城也找不出第二家了……不过听说她身世崎岖,似乎不是那么直白的富家千金,所以我也从来不信她是什么嚣张跋扈的恶毒性格。”

    安平这下彻底坐不住了,虽知道学院中的确有不少关于闻人笑的传闻,但这一项她还真是第一次听说,“身世崎岖?”

    “嗯。”老丁强笑点头,“听说她并非闻人家的亲生女儿,闻人家真正的小姐闻人笑早在十年前就病死了,闻人家因为这一代就只有闻人笑这一个独女,为了旁人不惦记家产,这才又在街上捡了一个孤女做假千金,成为了新的闻人笑。”

    话音落,老丁的视线也正好落在了山洞中背对两人烤火的闻人笑身上。

    安平若有所思,缓缓把油手指塞进嘴里,没有多说,上下扫视老丁,“可我平日里也不见你和闻人有什么来往啊……你不会就是因为她家中有钱才喜欢她的吧?”

    老丁一瞬间慌乱,脸红成了苹果,“当然不是,我是因为……崇拜她……武艺好。”

    “咳咳……”安平差点给自己呛吐血,当即后悔问出这问题,心中却也了然——闻人笑来武学院这一年,次次月初小考都是学院第一,说武艺,这学院里绝对没人比她更强,只是在这件事上安平总有种隐隐的奇怪,皆因她这一年间,虽有无数次在大榜上看到闻人笑的排名,却无一次亲眼见识过闻人笑使用武功。

    闻人笑其人,不管是平日训练还是操练,从来都不参加。安平实在好奇她如今到底都学了些什么武艺,却也不敢只身闯进个人武考的现场一窥究竟。

    每次一问,闻人只会意味深长地冲着自己笑,颇让人恼火。

    想到这里,安平不免有些挫败,不想再接话,安静啃起鸡腿。

    老丁的心情却是逐渐好了起来,“呼”得一声长舒一口气,起身伸展肩颈,重获信心,“没事儿,我这种半吊子学生,我本也没想着她会看上我,从今天起,我就要努力!努力成为能配得上她的天下高手!”

    安平呵呵干笑两声,背后却是结结实实挨了老丁一下回敬的“鼓励”,“哎对了,我才听说你成亲了,什么时候的事儿啊?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你夫君是什么人啊?”

    “啊……?”

    安平一口鸡腿还没咬下去,就听身后一声惊呼,“安平!”

    转过身,山洞上齐刷刷飞下六个身影,为首的那个没有脸,听声音却在笑,“哈!原来还真藏在这儿啊!抓到了!挑战!”

    安平打眼看过去,只有秋远芳的脸是清晰的——清晰地笑。

    “姑娘。”

章节目录

财神奶,你这个官怎么来的?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小眼大熊猫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小眼大熊猫并收藏财神奶,你这个官怎么来的?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