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凤九对东华确然是怀着歉意的，因为谣言四起、祸从口出这件事与她委实脱不了干系。
她虽已竭力与白老员外解释其中误会，但对于白家庄乃至诸城上下的父老乡亲难道还要广而告之不成？而况此事也属私密，便是她这大咧咧的性子也难以做到时常宣之于口。
这几日进进出出，总有道幽怨的目光盯在身后，她并非毫无所觉，不过是未想好怎么应对。但显然逃避不是良方，她委实低估了男人对此事的执著与在意。
于是乎今日归来，她迎头就避无可避被逮个正着。
已近黄昏，屋内并未上灯。便是挑帘的一刹，黑暗中浮起一双瞳仁，映着几缕天光，如素月寒蝉、空山幽篁，有些神秘也有些瘆人。
“回来啦。”声音依旧清朗悦耳，只那不紧不慢的语调中多了刻意的转折。
凤九晓得躲不过，蹭到眼前期期艾艾：“那什么，对不住啊玄仁，我不是有意的，谁能想到这点鸡毛蒜皮传得这么快……”见他不为所动，静静目色中却有几分受伤，不由尴尬地摸摸鬓边道，“我这人就是直性子，不如别人细致，你若要怨，我，我也无话可说……若不然，想怎么补偿都随你！”
此话一出只见东华眸中一亮，凤九心下一突晓得不妙，果然他问：“什么都可以？”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白大小姐自比江湖人当然要讲信誉，此时只得硬着头皮撑场面：“自是，什么都可以。玄仁宽厚，想来不会……”
凤九脑筋动得快，她原想拿“想来不会出什么难为人的主意”先将对方一军，哪知东华反应也不慢，不等她说完便应道：“那好，我要你留下，留在白家庄。”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凤九断然拒绝：“那不行！”
“为什么？”
“说好了成亲后就走，怎能出尔反尔！”
“是你说什么都可以，这便不是出尔反尔了么？”
“明明是我说的在前……”
“难不成出尔反尔还有先来后到？如此说来我总是不占先的……也是，一个毫无根基的异乡人罢了，的确不必在意！是我忘形了。”这话说得，委屈中带着落寞，愤懑中又有沮丧，委实揪人心得很。
她疑心他在作伪，但口气仍不由自主软了软：“……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何意？”他的目光愈加沉静且疏离，步步紧逼，像是被寒了心而奋起的孤兽。
凤九第一次晓得这人的难缠。往日见他温文尔雅、一团和气，谁知生气起来似刺猬一般，句句夹枪带棒，叫她无处躲藏。唉，怪只怪自己又说错了话，留了偌大破绽！
她咬咬唇道：“此事确是我疏忽，但闯荡江湖是我决意已久的事，实在不能轻易更改，还请玄仁见谅！不过，既已应许了你……不如这样，我盘桓月余再走，也算是个两全之法。”
“半年，至少半年才算是留。”东华不客气地讨价还价。
“半年属实不能……三个月吧，不能再多了！”凤九一脸正色道。
今日横生枝节，她不得不先退一步稳住眼前这位，但江湖于她确是早有计划，等三个月已是极限。见他低头抠着桌上的貔貅茶宠，良久不情不愿地应了声“好”，绷紧的一颗心这才放下。
对于自己“不近人情”的坚持，她其实颇有自知之明。当日虽说是为了应付老爹，但这些日子相处，见得越多越觉得宋玄仁除了身子弱些，有胆识有善心还体贴，也未发现什么不良嗜好，委实是个不错的夫君人选。可惜自己终究做不了相夫教子的居家妇，注定是要负他的。这么一想，凤九心中又添一层纠结。
临睡前，这位昔日的大小姐、如今的新人妇犹在又是庆幸又是为难地盘算：得亏是玄仁宽厚，委屈他了，要想个什么法子哄哄呢？
只能说，锦衣玉食的凤九就算比养在深闺的娇客多了走街串巷的自由，但对于人心叵测、江湖险恶还是少了认知。比如此刻，她想象中郁结幽怨、沉默寡欢的“受气包”夫君，实则闭着眼心中乐开了花。
若非佳人在侧形势所迫，行走江湖多年的现任摸鱼盟主只差大笑三声来表达快意：万事开头难，有三月就有六月，有六月就有一年，不急啊不急，小白，咱们慢慢来。
凤九在哄人这件事上委实没什么天赋，无非就是“姐带你吃”“姐带你玩”以及“姐带你又吃又玩”。
说来也不能怪她，自记事起便没了母亲，走南闯北的白老爹对于掌上明珠的宠溺方式也就是这三种，待他对着一心外向的女儿捶胸顿足时，才醒觉根子说不定就在自己身上，可惜悔之晚矣。
时至今日，若白老爹晓得女儿有样学样将这套哄孩子的把戏用到夫婿身上，不知又要为这别开生面的“闺房之乐”怎样长吁短叹。然而，即便不是泼出去的水，招了赘的女儿自有枕边人治，他一个老父亲不过枉自愁断肠。
好在亲事过后，白老员外将白凤九闺房近旁的几间屋统统划拉进了她的小院，为了避嫌自己多半将行动拘于正屋，倒也少了不少操闲心的场合。
俗话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白老员外自知不能护女儿一辈子，招亲之事虽说横生变故，女儿敷衍得也很明显，但以他多年闯荡的眼光，白凤九对这个入赘来的女婿还是有些不一样的，这点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知女莫若父，白老员外一边感叹女生外向进而横生醋意，一边又不由忆起与凤九娘亲的少年时，五味杂陈之余倒是愿意略微放一放老父亲的挑剔。
而与此同时，凤九正十分主动的围着东华跑前跑后，端茶倒水，嘘寒问暖。
“尝尝这茶，爹那里拿来的，说是外邦进贡，他可稀罕得紧。”
“前阵子的风寒可大好了？还有哪里不妥，让大夫再来瞧瞧。”
“这几日听你晚间歇得不大安稳，我特地让小厨房炖了汤，快趁热喝了！”
东华正不紧不慢地撇着杯中的茶沫，听闻此言，长睫交错，眼尾淡扫，原以他的浓眉深目该是杀气十足的一瞥，许是近日确有些心累，面色白中泛青，叫凤九看成了十足的含嗔带怨。
生气的美人亦是美人。她灵光一现，自以为于那浮光掠影的一瞥中领会了深意，干笑着补救：“……是补神汤，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之前那些是他们领会错了我爹的意思，我已代你训斥过，以后定不会再有！”
见他深眸一翻，似不胜其烦地阖目扭过头去，凤九暗暗叫苦，不得已祭出绝招：“在家也怪闷的，明日西山有庙会，我带你去那里玩吧？”
她殷殷瞧着东华，盼他应承，哪知他的关注点仿佛有些偏：“我没有称呼么？”
“呃……玄仁？”
“不是这个。”
凤九不得要领：“啊，那是哪个？”
他盯着她一字一顿道：“新婚夜我叫的是‘娘子’，或者小白喜欢用‘夫人’？”
“这可怎么……”凤九一下僵住了，可他目光如有实质，困束得紧，只怕轻易不肯罢休，见形势骑虎难下，她心一横索性豁了出去，“那，夫，夫君，明日你我同游庙会可好？”
浓黑眉峰下的深潭竟然泛起了春波，他勾起唇角浮忧尽去，清晰地回了一声：“好。”明朗轻快的模样叫她眼前一亮。
凤九暗想：果然美色惑人，她竟觉得这般羞耻的称呼也没什么大不了。
西山庙会是近几年才有的，凤九也只是听说，早先她确实有过计划，哪知成行前阴差阳错，至今仍停留在耳闻的境地。
听前院的小厮们讲，前年西山的破庙就被修缮一新，每到庙会时四里八乡的人都会赶来，摆摊的摆摊，求神的求神，煞是热闹。不过一问及庙中供的什么神仙，几个小厮就望天望地语焉不详，只道街坊口碑多有灵验。到底是小孩子玩心大，靠不住。
凤九不比她老爹要求财路、保平安，平日里便过得敷衍，向来不信这些神神鬼鬼。这趟就是为哄人来，自然越热闹越好，庙里庙外的还在其次。
只是后来事情倒了个儿，也不知是谁带谁消遣，谁要讨好谁。
这也难怪，往日在诸城，街坊乡里少有不认识凤九这张脸的，哪比庙会上十家买卖八家生，她又生性好动，起初还勉强端着些架子，见街市人头攒动、货品琳琅，并无人在意自己，便一发而不可收了。
凤九拉着东华从街这头走到街那头，又折回来捡了几个漏，左手糖饼蜜饯烤红薯，右手泥偶空竹拨浪鼓，嘴里还塞了一口糖葫芦。只苦了身后跟着的人，两手都不得闲。
“嗯，糖饼不错，糖葫芦也好吃，你快尝尝。”她转头热情招呼，鼻头上不知何时蹭了小小一块黑灰，衬得明丽的俏脸平添两分天真稚气，倒叫东华没了脾气。
他被拖着转了半日颇为哭笑不得，本以为白大小姐爽朗性子不爱这些小玩意，现在看来女孩子都概莫能外。但从另一头想，她既愿意在自己面前坦承，至少说明他俩关系今非昔比，比之抛绣球招亲时的陌路已然近了一层。
他腾出手来，揪着袖口边替凤九擦净了鼻尖的污渍，趁着她发愣的时候，抓着她的腕子俯身尝了口递过来的糖饼，这才对着凤九道：“唔，味道的确不错。夫人，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
淡淡的白檀香似有若无，腕间被他抓过的一圈隔着衣衫微微发热。
她想起成亲那日，她的手放在他的手掌里，也是这般宽阔而温暖。头上盖着喜帕，她只能从喜帕下方的边缘窥见他俩交叠的衣衫以及衣衫下的手。
“小心脚下。”他青松冷泉般的嗓音总能穿透周遭嘈杂进入耳中，抚平心底焦躁。她跟着他迈出从容的步，一步一步直至礼成。从那时起，抑或更早，她对他便有种特别的信任。
“夫人，夫人？”唇上贴来一件黏黏的物事，打断了她的思绪。鲜亮剔透的糖葫芦已抵在唇齿间，揉一揉、动一动，像是笃定孩子会被诱惑的恶趣味大人。
“啊？啊！还要去哪里吗？”她瞬间清醒过来，掩饰地咬住糖葫芦，晶莹的糖衣破碎，酸甜口感中和得恰到好处，“不是都去过了？”
“夫人不诚心，我看这一路夫人倒是尽兴了，莫不是带我出来只是借口？”
凤九被他凑得极近的脸一怼，不知怎么便局促起来，目光闪烁道：“不是，哪能呢！你想去哪里只管说！”
不想东华盯着看了片刻，忽而笑了笑，将她鬓边一绺碎发夹到耳后，拉起她的手道：“走吧！”
掌心的温度猝不及防覆上来，整条臂膀都发麻僵硬，她跌跌撞撞，胸口都有些发烫。
是谁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以前她从未想过，如今这句话贸贸然浮上心头，并不全然是抗拒，好像，好像也有一点期待。
“那边的官人，快来瞧瞧全诸城都难找的上好梳篦，送给新娘子，保你舒心顺意甜甜蜜蜜！”
庙会上的摊主个个嘴皮子利索，招揽起生意快准狠。
凤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在招呼他们，好奇地问：“婆婆怎么知道我们是新婚夫妇？”
那个布衣青衫的老妪指指他们牵着的手一副过来人模样：“小夫妻新婚燕尔可不就是如胶似漆、蜜里调油？这点见识老婆子还有。”
凤九尴尬地臊红了脸，总觉被看破了什么，她往后缩了缩，预备抽回被抓紧的手。哪知那人一点不避嫌，反而攥紧手指不放。二人拉扯间又引来老妪一阵笑声，约莫在她眼中，这般生涩的欲盖弥彰亦是明证。
东华在那摊子上翻了翻，挑了把式样简约大方的在凤九发上比划，状似无意说道：“婆婆好眼光，这位确实是我家娘子。第一次来贵地，我俩走得随意，不知可有什么好去处？”
那老妪被夸得畅意，爽朗道：“老婆子是第三年来了，问我算是问对了人。这庙会上有一半的摊贩我都见过，东头的芙蓉饼、牡丹酥、澄沙团子、乌梅汤，西头的熟水、裹蜜、冷元子、煎夹子口碑最好，还有南北炒货，杂耍唱戏，你们往人多的地方去准没错！”
凤九疑惑道：“婆婆说了这么多尽是吃的玩的，既是庙会就没有什么祭神仪式吗？”
“呃，这倒不曾见过。”
“说来，这庙中到底供的什么神仙？”
“这还真不知道。听人说起，都说不知供的什么，大殿之上没有神佛，香台上只有一方红布蒙着一件东西，不知是谁拿来。庙中有个神出鬼没的疯老头，有人要去掀那块红布他定会跳出来一阵乱打，后来便没人再敢去掀了，只笼而统之唤作大仙。”
东华追问：“婆婆未去看过？若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东西，何以香火还如此旺盛？”
老妪道：“老婆子是信佛的，来时要顾着摊子抽不出身，所以没凑那热闹。乡野人家没那么多讲究，真要遇到了事，病急乱投医，谁管用就信谁。不过这几年来来往往确实听不少人说这里的大仙灵验，慕名而来的川流不息，带旺了香火，后来附近的善人才筹款翻新了庙。”
理是这个理，就是听着总觉哪里不对味。见老妪这里问不出什么，二人对视一眼不再纠缠。
东华问凤九可要去庙里瞧瞧，凤九刚将手上尝了一口的各式零食塞下肚，只觉腹间涨得难受，揉着肚子不大想动。
东华本来也没那么在意，庙里供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这类事，他走南闯北见了不少，无非就是装神弄鬼、故弄玄虚，今日他并不打算多管闲事。
这半日脚虽累了点，收获也不少——许是老妪的话吸引了注意力，凤九的手至今老老实实抓在他掌心，似乎忘记了要抽回——他悄悄弯了弯眉眼。
没走几步，凤九突然停下来“嘶”了一声。
“怎么了？”东华关切地问。
凤九缩了缩脖子，东张西望道：“……不知道，就是忽然后背一凉，好像，好像有谁在看我。”
东华顺着她的视线环顾一周，停在几丈开外虚掩的两扇门上。巧的是，这门正是他们才刚说过又决定略过的西山庙门。
她虽已竭力与白老员外解释其中误会，但对于白家庄乃至诸城上下的父老乡亲难道还要广而告之不成？而况此事也属私密，便是她这大咧咧的性子也难以做到时常宣之于口。
这几日进进出出，总有道幽怨的目光盯在身后，她并非毫无所觉，不过是未想好怎么应对。但显然逃避不是良方，她委实低估了男人对此事的执著与在意。
于是乎今日归来，她迎头就避无可避被逮个正着。
已近黄昏，屋内并未上灯。便是挑帘的一刹，黑暗中浮起一双瞳仁，映着几缕天光，如素月寒蝉、空山幽篁，有些神秘也有些瘆人。
“回来啦。”声音依旧清朗悦耳，只那不紧不慢的语调中多了刻意的转折。
凤九晓得躲不过，蹭到眼前期期艾艾：“那什么，对不住啊玄仁，我不是有意的，谁能想到这点鸡毛蒜皮传得这么快……”见他不为所动，静静目色中却有几分受伤，不由尴尬地摸摸鬓边道，“我这人就是直性子，不如别人细致，你若要怨，我，我也无话可说……若不然，想怎么补偿都随你！”
此话一出只见东华眸中一亮，凤九心下一突晓得不妙，果然他问：“什么都可以？”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白大小姐自比江湖人当然要讲信誉，此时只得硬着头皮撑场面：“自是，什么都可以。玄仁宽厚，想来不会……”
凤九脑筋动得快，她原想拿“想来不会出什么难为人的主意”先将对方一军，哪知东华反应也不慢，不等她说完便应道：“那好，我要你留下，留在白家庄。”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凤九断然拒绝：“那不行！”
“为什么？”
“说好了成亲后就走，怎能出尔反尔！”
“是你说什么都可以，这便不是出尔反尔了么？”
“明明是我说的在前……”
“难不成出尔反尔还有先来后到？如此说来我总是不占先的……也是，一个毫无根基的异乡人罢了，的确不必在意！是我忘形了。”这话说得，委屈中带着落寞，愤懑中又有沮丧，委实揪人心得很。
她疑心他在作伪，但口气仍不由自主软了软：“……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何意？”他的目光愈加沉静且疏离，步步紧逼，像是被寒了心而奋起的孤兽。
凤九第一次晓得这人的难缠。往日见他温文尔雅、一团和气，谁知生气起来似刺猬一般，句句夹枪带棒，叫她无处躲藏。唉，怪只怪自己又说错了话，留了偌大破绽！
她咬咬唇道：“此事确是我疏忽，但闯荡江湖是我决意已久的事，实在不能轻易更改，还请玄仁见谅！不过，既已应许了你……不如这样，我盘桓月余再走，也算是个两全之法。”
“半年，至少半年才算是留。”东华不客气地讨价还价。
“半年属实不能……三个月吧，不能再多了！”凤九一脸正色道。
今日横生枝节，她不得不先退一步稳住眼前这位，但江湖于她确是早有计划，等三个月已是极限。见他低头抠着桌上的貔貅茶宠，良久不情不愿地应了声“好”，绷紧的一颗心这才放下。
对于自己“不近人情”的坚持，她其实颇有自知之明。当日虽说是为了应付老爹，但这些日子相处，见得越多越觉得宋玄仁除了身子弱些，有胆识有善心还体贴，也未发现什么不良嗜好，委实是个不错的夫君人选。可惜自己终究做不了相夫教子的居家妇，注定是要负他的。这么一想，凤九心中又添一层纠结。
临睡前，这位昔日的大小姐、如今的新人妇犹在又是庆幸又是为难地盘算：得亏是玄仁宽厚，委屈他了，要想个什么法子哄哄呢？
只能说，锦衣玉食的凤九就算比养在深闺的娇客多了走街串巷的自由，但对于人心叵测、江湖险恶还是少了认知。比如此刻，她想象中郁结幽怨、沉默寡欢的“受气包”夫君，实则闭着眼心中乐开了花。
若非佳人在侧形势所迫，行走江湖多年的现任摸鱼盟主只差大笑三声来表达快意：万事开头难，有三月就有六月，有六月就有一年，不急啊不急，小白，咱们慢慢来。
凤九在哄人这件事上委实没什么天赋，无非就是“姐带你吃”“姐带你玩”以及“姐带你又吃又玩”。
说来也不能怪她，自记事起便没了母亲，走南闯北的白老爹对于掌上明珠的宠溺方式也就是这三种，待他对着一心外向的女儿捶胸顿足时，才醒觉根子说不定就在自己身上，可惜悔之晚矣。
时至今日，若白老爹晓得女儿有样学样将这套哄孩子的把戏用到夫婿身上，不知又要为这别开生面的“闺房之乐”怎样长吁短叹。然而，即便不是泼出去的水，招了赘的女儿自有枕边人治，他一个老父亲不过枉自愁断肠。
好在亲事过后，白老员外将白凤九闺房近旁的几间屋统统划拉进了她的小院，为了避嫌自己多半将行动拘于正屋，倒也少了不少操闲心的场合。
俗话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白老员外自知不能护女儿一辈子，招亲之事虽说横生变故，女儿敷衍得也很明显，但以他多年闯荡的眼光，白凤九对这个入赘来的女婿还是有些不一样的，这点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知女莫若父，白老员外一边感叹女生外向进而横生醋意，一边又不由忆起与凤九娘亲的少年时，五味杂陈之余倒是愿意略微放一放老父亲的挑剔。
而与此同时，凤九正十分主动的围着东华跑前跑后，端茶倒水，嘘寒问暖。
“尝尝这茶，爹那里拿来的，说是外邦进贡，他可稀罕得紧。”
“前阵子的风寒可大好了？还有哪里不妥，让大夫再来瞧瞧。”
“这几日听你晚间歇得不大安稳，我特地让小厨房炖了汤，快趁热喝了！”
东华正不紧不慢地撇着杯中的茶沫，听闻此言，长睫交错，眼尾淡扫，原以他的浓眉深目该是杀气十足的一瞥，许是近日确有些心累，面色白中泛青，叫凤九看成了十足的含嗔带怨。
生气的美人亦是美人。她灵光一现，自以为于那浮光掠影的一瞥中领会了深意，干笑着补救：“……是补神汤，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之前那些是他们领会错了我爹的意思，我已代你训斥过，以后定不会再有！”
见他深眸一翻，似不胜其烦地阖目扭过头去，凤九暗暗叫苦，不得已祭出绝招：“在家也怪闷的，明日西山有庙会，我带你去那里玩吧？”
她殷殷瞧着东华，盼他应承，哪知他的关注点仿佛有些偏：“我没有称呼么？”
“呃……玄仁？”
“不是这个。”
凤九不得要领：“啊，那是哪个？”
他盯着她一字一顿道：“新婚夜我叫的是‘娘子’，或者小白喜欢用‘夫人’？”
“这可怎么……”凤九一下僵住了，可他目光如有实质，困束得紧，只怕轻易不肯罢休，见形势骑虎难下，她心一横索性豁了出去，“那，夫，夫君，明日你我同游庙会可好？”
浓黑眉峰下的深潭竟然泛起了春波，他勾起唇角浮忧尽去，清晰地回了一声：“好。”明朗轻快的模样叫她眼前一亮。
凤九暗想：果然美色惑人，她竟觉得这般羞耻的称呼也没什么大不了。
西山庙会是近几年才有的，凤九也只是听说，早先她确实有过计划，哪知成行前阴差阳错，至今仍停留在耳闻的境地。
听前院的小厮们讲，前年西山的破庙就被修缮一新，每到庙会时四里八乡的人都会赶来，摆摊的摆摊，求神的求神，煞是热闹。不过一问及庙中供的什么神仙，几个小厮就望天望地语焉不详，只道街坊口碑多有灵验。到底是小孩子玩心大，靠不住。
凤九不比她老爹要求财路、保平安，平日里便过得敷衍，向来不信这些神神鬼鬼。这趟就是为哄人来，自然越热闹越好，庙里庙外的还在其次。
只是后来事情倒了个儿，也不知是谁带谁消遣，谁要讨好谁。
这也难怪，往日在诸城，街坊乡里少有不认识凤九这张脸的，哪比庙会上十家买卖八家生，她又生性好动，起初还勉强端着些架子，见街市人头攒动、货品琳琅，并无人在意自己，便一发而不可收了。
凤九拉着东华从街这头走到街那头，又折回来捡了几个漏，左手糖饼蜜饯烤红薯，右手泥偶空竹拨浪鼓，嘴里还塞了一口糖葫芦。只苦了身后跟着的人，两手都不得闲。
“嗯，糖饼不错，糖葫芦也好吃，你快尝尝。”她转头热情招呼，鼻头上不知何时蹭了小小一块黑灰，衬得明丽的俏脸平添两分天真稚气，倒叫东华没了脾气。
他被拖着转了半日颇为哭笑不得，本以为白大小姐爽朗性子不爱这些小玩意，现在看来女孩子都概莫能外。但从另一头想，她既愿意在自己面前坦承，至少说明他俩关系今非昔比，比之抛绣球招亲时的陌路已然近了一层。
他腾出手来，揪着袖口边替凤九擦净了鼻尖的污渍，趁着她发愣的时候，抓着她的腕子俯身尝了口递过来的糖饼，这才对着凤九道：“唔，味道的确不错。夫人，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
淡淡的白檀香似有若无，腕间被他抓过的一圈隔着衣衫微微发热。
她想起成亲那日，她的手放在他的手掌里，也是这般宽阔而温暖。头上盖着喜帕，她只能从喜帕下方的边缘窥见他俩交叠的衣衫以及衣衫下的手。
“小心脚下。”他青松冷泉般的嗓音总能穿透周遭嘈杂进入耳中，抚平心底焦躁。她跟着他迈出从容的步，一步一步直至礼成。从那时起，抑或更早，她对他便有种特别的信任。
“夫人，夫人？”唇上贴来一件黏黏的物事，打断了她的思绪。鲜亮剔透的糖葫芦已抵在唇齿间，揉一揉、动一动，像是笃定孩子会被诱惑的恶趣味大人。
“啊？啊！还要去哪里吗？”她瞬间清醒过来，掩饰地咬住糖葫芦，晶莹的糖衣破碎，酸甜口感中和得恰到好处，“不是都去过了？”
“夫人不诚心，我看这一路夫人倒是尽兴了，莫不是带我出来只是借口？”
凤九被他凑得极近的脸一怼，不知怎么便局促起来，目光闪烁道：“不是，哪能呢！你想去哪里只管说！”
不想东华盯着看了片刻，忽而笑了笑，将她鬓边一绺碎发夹到耳后，拉起她的手道：“走吧！”
掌心的温度猝不及防覆上来，整条臂膀都发麻僵硬，她跌跌撞撞，胸口都有些发烫。
是谁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以前她从未想过，如今这句话贸贸然浮上心头，并不全然是抗拒，好像，好像也有一点期待。
“那边的官人，快来瞧瞧全诸城都难找的上好梳篦，送给新娘子，保你舒心顺意甜甜蜜蜜！”
庙会上的摊主个个嘴皮子利索，招揽起生意快准狠。
凤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在招呼他们，好奇地问：“婆婆怎么知道我们是新婚夫妇？”
那个布衣青衫的老妪指指他们牵着的手一副过来人模样：“小夫妻新婚燕尔可不就是如胶似漆、蜜里调油？这点见识老婆子还有。”
凤九尴尬地臊红了脸，总觉被看破了什么，她往后缩了缩，预备抽回被抓紧的手。哪知那人一点不避嫌，反而攥紧手指不放。二人拉扯间又引来老妪一阵笑声，约莫在她眼中，这般生涩的欲盖弥彰亦是明证。
东华在那摊子上翻了翻，挑了把式样简约大方的在凤九发上比划，状似无意说道：“婆婆好眼光，这位确实是我家娘子。第一次来贵地，我俩走得随意，不知可有什么好去处？”
那老妪被夸得畅意，爽朗道：“老婆子是第三年来了，问我算是问对了人。这庙会上有一半的摊贩我都见过，东头的芙蓉饼、牡丹酥、澄沙团子、乌梅汤，西头的熟水、裹蜜、冷元子、煎夹子口碑最好，还有南北炒货，杂耍唱戏，你们往人多的地方去准没错！”
凤九疑惑道：“婆婆说了这么多尽是吃的玩的，既是庙会就没有什么祭神仪式吗？”
“呃，这倒不曾见过。”
“说来，这庙中到底供的什么神仙？”
“这还真不知道。听人说起，都说不知供的什么，大殿之上没有神佛，香台上只有一方红布蒙着一件东西，不知是谁拿来。庙中有个神出鬼没的疯老头，有人要去掀那块红布他定会跳出来一阵乱打，后来便没人再敢去掀了，只笼而统之唤作大仙。”
东华追问：“婆婆未去看过？若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东西，何以香火还如此旺盛？”
老妪道：“老婆子是信佛的，来时要顾着摊子抽不出身，所以没凑那热闹。乡野人家没那么多讲究，真要遇到了事，病急乱投医，谁管用就信谁。不过这几年来来往往确实听不少人说这里的大仙灵验，慕名而来的川流不息，带旺了香火，后来附近的善人才筹款翻新了庙。”
理是这个理，就是听着总觉哪里不对味。见老妪这里问不出什么，二人对视一眼不再纠缠。
东华问凤九可要去庙里瞧瞧，凤九刚将手上尝了一口的各式零食塞下肚，只觉腹间涨得难受，揉着肚子不大想动。
东华本来也没那么在意，庙里供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这类事，他走南闯北见了不少，无非就是装神弄鬼、故弄玄虚，今日他并不打算多管闲事。
这半日脚虽累了点，收获也不少——许是老妪的话吸引了注意力，凤九的手至今老老实实抓在他掌心，似乎忘记了要抽回——他悄悄弯了弯眉眼。
没走几步，凤九突然停下来“嘶”了一声。
“怎么了？”东华关切地问。
凤九缩了缩脖子，东张西望道：“……不知道，就是忽然后背一凉，好像，好像有谁在看我。”
东华顺着她的视线环顾一周，停在几丈开外虚掩的两扇门上。巧的是，这门正是他们才刚说过又决定略过的西山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