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庙门十分素朴,没有朱漆,也没有金钉,若是外乡人来一定不会想到此门背后便是近来香火甚旺的庙宇。

    三门之中,左右两门皆闭,只中门留了条缝。

    与门前不息的人流相比,虚掩的庙门造出了别样的气氛。许是光线缘故,黑洞洞的门后什么也看不见,但就是让人觉得违和,十分违和。

    刚还缩着脖子的凤九这会儿像是闻到腥味的猫儿一般来了精神,毫无顾忌地抬腿就要进去。

    东华急忙阻止:“等等!”

    凤九一只手已搭上门环,不解地回头:“怎么?”

    东华不知要怎么形容那种虚无缥缈的感觉,想了想悄声问了句:“你可带了武器?”

    凤九豪气地一拍腰间:“有我呢!”那模样分明是把他当成了心有畏惧的白面书生。

    东华不禁失笑,也不纠正,不过这鞭不离身的江湖情结仍叫他暗叹。

    木质的庙门拉出长长的“吱呀”声,似惊动了什么鸟兽,发出一阵扑簌簌的动静。

    从外头看,围墙并没有多厚,但不知为何,推开的瞬间内里依旧昏暗,仿佛步入了厚实的城墙门洞一般。

    东华紧了紧握着的手,有意将人拉近身边,哪知叫人生了误会。她在他手背拍了拍,哄孩子似的安抚:“莫怕莫怕,是檐壁蝠子。”他又听她嘀咕了句,“这大白天的……”

    若是年久失修的老宅自然没什么稀奇,可此处香火旺盛,往来之人不少,聚了这些夜行动物确有些说不过去。

    再抬头时眼前一变,像是遮蔽光线的门帘被挑起,庙门内左右两侧的钟楼、鼓楼一目了然。

    庙中空间并不很大,不过麻雀虽小,正殿与东西配殿倒是一应俱全。殿前香炉中还有袅袅青烟,似乎香客才离开不久。

    他们朝前走了几步,一眼望去确如老妪所说,空旷的大殿中既无三清也无菩萨,更无僧道信徒,连钟磬之声也无。

    东华在门边停下脚步,戒备地瞥了眼两边黑漆漆的屋子——如此近的距离还看不透配殿中事,这光线忒那古怪!

    凤九在他身后喃喃:“奇怪……”

    “你也觉得古怪?”东华暗想这回丫头倒是灵敏。

    凤九俯身看着什么:“……这台阶上的花纹看起来有些熟悉……”

    东华顺着她的目光正要看去,忽觉一阵劲风扑面,心念急转之下扯着凤九手臂朝旁微闪,有什么东西从眼前一晃而过。

    他提声喝道:“什么人!”

    凤九闻言四处张望:“有人?你看到谁了?”

    声音在宽敞的空间里回荡,无人回应。一阵凉风过,敞开的门窗被推得吱吱作响,幽寂之余另有些森冷。

    凤九皱眉抖出腰间软鞭,“啪啪”甩了两声以作戒备。

    东华凝神听去,并未发现人声,不知是人已跑远还是自己多虑,心下倒是一松:如此也好,他本不愿带着凤九犯险,若是独自一人还能便宜行事。回头见她一脸郑重,不由逗道:“你倒不怕冒犯了什么神佛?”

    凤九扭扭手腕满不在乎:“这么装神弄鬼,想来也不是什么正经神佛。”

    东华眉峰暗挑:不得不说,这娘子真是越来越对胃口。

    再往前去,中间香台上确有一方红布,风一吹,被遮住的东西若隐若现。

    有人习惯思考,有人擅长行动,凤九显然属于后者。不过眨眼功夫,她就要伸手去掀红布。

    “这是什么?”

    红布下似藏暗芒,东华眼眸一凝厉声阻止:“别动!”

    未想又有一道声音响起:“住手……”

    凤九一惊之下,手指略微用力,将红布又扯开半分,一片绿光自布下透出,她只觉指尖一痛,后退半步轻呼出声:“哎呀!”

    东华见那绿光愈加蔓延,忽而心生警觉,顾不得计较另一个声音的来处,上前将她指间的红布重新扣到香台上,眼看就要舔上掌心的绿光随即熄灭。一触即分的刹那,他觉出红布之下的物事坚硬奇突、坑洼不平,倒像是块石头。

    一只瘦骨嶙峋、粗糙黝黑的手骤然抓向他腕间:“——住手!”还是那个声音,嘶哑粗粝,难以入耳。

    东华偏开半分躲过,哪知那手仿若鬼魅,招招纠缠不休,他脚下微动假作不稳,借着香台闪开两步喊道:“你是何人!”抬头看时,面前是一位枯瘦邋遢的老人。

    老人穿着油光泛亮、几乎看不出颜色的破袍子,花白的头发打着绺披散下来,浑浊的眸子从头发的缝隙间望过来。有那么一瞬,东华仿佛见到一道精光从那眸中闪过,但随即伸来的枯爪打乱了他继续探究的盘算,不得不顺势退了一步。

    凤九一甩软鞭就要发动,哪知那人行踪诡异,口中疯疯癫癫嚷着:“住手,你住手!啊哈哈哈——”不过眨眼间刺耳的声音已在丈许外,再一转身就没了踪影。

    “这莫不就是婆婆说的疯老头?”对于竟然没能及时捕捉对方行踪,凤九颇觉遗憾,可既然是个疯子,也不能用常理揣度,她悻悻收起软鞭。

    东华却瞧出了端倪,那老人看似步履凌乱,实则脚下暗合五行,行动颇有章法,且下盘甚稳内力不浅,这“疯”怕是另有隐情。

    红布下的物事遮遮掩掩叫人生疑,亦让他心中戒备:事出反常必有妖,此地不宜久留。他拉上凤九的手转头就要离开。

    “嘶——”

    “怎么了?”

    凤九抽出手对着指尖左瞧右瞧,不解道:“这里有些疼,可也没看出什么呀!”

    东华本就有所猜测,此时一见,握住她的手腕凑近打量,玉指之上并无伤痕,亦未见红肿。他小心地压了压问:“这里?”凤九摇摇头。换个地方再试:“那是这里?”她仍旧摇头。便是方才掀开红布的指尖此时也没了感觉,这倒也奇。

    掌中的纤细手腕挣了挣,他疑惑地抬眼,对上一副略显躲闪的眸子。

    “咳,那啥,你握得还怪紧的……”凤九卷着鬓边秀发,神态有些扭捏。

    东华起初还在疑惑,见云鬓间露出微红的耳尖,似有若无的一缕馨香飘来,手上残留着滑腻温软的触感,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们刚刚挨得那么近?

    二人不约而同地默默回头向外走。

    出得殿外,天色又暗了些。

    东华怕她局促,不曾进逼,只提醒道:“小心脚下。”

    走过几步未见跟上,回身看去,凤九皱眉停在殿前,目光盯着某处。

    他去拉她:“快走,我们……”

    凤九忽而拽住他的手臂郑重道:“我确信,曾经见过这个!”她说的是台阶上的图案,东华记起进殿前她便已提过。

    那是一堆不明所以的圈圈点点,说到庙宇中的纹饰,无非是龙腾虎跃,祥云朵朵,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图案,不似祈福倒似符箓,确实不大寻常。

    虽说司命常言他天资甚好,若入玄门必定大放异彩,但东华自小对于神神秘秘、弯弯绕绕的东西无甚兴趣,他一向觉得与其推敲不知靠不靠谱的天命,不如来场酣畅淋漓的对决,管它命里有没有,三下五去二打了再说,一次打不服帖还有两次、三次,总有一天叫人心服口服。

    然而,他又不得不承认,也许司命所言确然有些道道。譬如此刻,他总觉得凤九停滞的身影叫人背后发凉。司命若在定要装神弄鬼地说什么“天生灵感”,而他只有本能地要拖她远离。

    才一伸手,凤九忽然捂着脑袋向前栽去,唬得他立时揽臂相扶。

    恰在此时,不远处的门洞里呼啦啦啦一阵喧嚣,像是许多蝙蝠同时在拍打翅膀,紧接着是吱吱呀呀的关门声。

    东华心中警声大作,无暇多想,抱起凤九就向外掠去。

    从外间回到门洞,眼前骤然一暗,稍顷才见前方有一处亮光,只是亮光正随着关门声慢慢缩小。

    东华足下几个起落迅疾向前,落脚之处不似砖石,倒似泥泞的野地,一脚下去足足能带出一斤泥,连累脚步都更显沉重。

    耳畔不时有冷风掠过,有东西始终在他们周围徘徊。虽无人声,四周却十足压抑,分明只有几步路的门洞不知怎的忒费脚力,一股寒意自足底蹿至头顶,他心中有极强的预感:不要回头,一鼓作气离开这里。

    衣领处被猛地一拽,他灵活转身卸了六分,趁对方立足未稳朝后迅疾劈出一掌,只觉掌力如泥牛入海、杳如黄鹤,不由心下又是一沉。

    前有拦阻,后有围堵,困于其中毫无裨益,唯有突破重围方得生机。东华更不敢耽搁,将凤九护在怀中,暗提真气向前。

    眼看着前方亮光只得一线,庙门即将关闭,两步路的距离竟怎么也跨不过去。随着光线消失,周身逐渐涌上寒意,全身都僵硬起来。

    黑暗中,有什么追了上来,从背后攀上肩头,探头探脑看向他怀中。虽辨不清面目,却仿佛有得意的嚣叫刺激着鼓膜。

    一瞬间东华明白了,这让他烦躁又愤怒,好似被窥探了最宝贝的东西。

    该死,他们觊觎的目标居然是凤九!

    东华大多数时候都是个大度的人,除非有人挑战了他的底线,显然现下就是。而对于挑战他底线的人,如果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还不够,他也不吝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习武之人讲究五感灵敏,但非常之时,五感之外还有六识。来人行踪诡异,手段高超,危急之时,他别无选择,唯有相信直觉。

    运转周身内力集聚掌心,感受黑暗中细微的风力流向,心随意动奋力一击。

    只听“嘭”的一声,掌心迎上一股大力,一热之后是火辣辣的疼,一道非男非女的喑哑嗓音叫道:“你是谁,竟能伤我!坏我好事,我要杀了你!”

    东华抱着凤九,被这股力推得朝后飞去,巧的是正对庙门的方向。他心念急转,顺势调整身形,贴着门缝赶在关闭的刹那钻了出去。

    随着“咣当”一声巨响,喑哑的声音连着莫名其妙的一切都被关在了门后。

    千钧一发,峰回路转,要到此时东华方能松口气,他这才觉得整条手臂麻木不已,胸口有些闷痛,但能安然走脱已感庆幸。

    “我有那么沉吗,几步路你就抱不动了?可真该好好……练练了!”怀中人鼓着腮帮子,正睁眼瞧他,看来有些不满。

    东华关心道:“你醒了?头还疼吗?”

    凤九嗔怪道:“什么醒不醒疼不疼的,我就是没站稳,让你扶一把。”

    “你,不记得了?”

    这事来得蹊跷,东华其实不大确定,要不要提醒她情急之下发生的事,彼时别无选择,但回头解释却处处是漏洞。

    她的一双美眸因疑惑而瞪得愈加圆润:“记得什么?”

    一时冷场。

    正当四目以对相顾无言之时,一个苍老的声音插了进来:“官人和小娘子既进了庙里,怎么不好好求一求夫妻和美、早生贵子,片刻功夫这就出来了?”

    二人一看,可不就是那个卖梳篦的老妪,不知何时他们又站到了她面前。

    凤九不服气地反驳:“婆婆说哪里话来,怎么片刻功夫呢,我们明明已进去了半日。”

    老妪也不计较:“小娘子真爱说笑,方才你与官人来时日上中天,手中尚有半个糖饼,此时午时刚过,你还捏着裹糖饼的油纸,怎么不是片刻?怕是新婚燕尔面皮子薄,要老婆子说呀,该许的还是得许,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东华与凤九这才发现头顶天光正好,四周人声鼎沸,分明还是他们进庙前的模样,而凤九手中果然还捏着那张早就扔掉的油纸。

    他俩哪还听得进老妪说的话,不约而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与疑惑:青天白日的,这是见了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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