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记得多少?”东华望着面前茸茸的发顶问。

    凤九正在替他清理手上的伤口:“唔,我记得我们从大殿出来,我看到了台阶上的花纹,一不小心差点摔倒,然后……就出来了。”她说得心不在焉,全副心思都在他手上。

    此前他们在庙门外愣神时,正遇上前来接人的家丁。在回白家庄的路上,凤九偶然发现衣衫上沾染的血迹,追根溯源之下在他手上发现了这道横贯掌心的伤口。一路按着回了屋,她便寻来伤药为他涂抹包扎。

    “是扶我时候割到的?这么大个人也不知道吱个声。”她嘴上嗔怪,下手却很轻柔,扯了均匀狭长的棉布绕着掌心细细缠好。在她看来,这夫君虽武力不济,心底倒良善,两次“不自量力”要来帮她全是一片赤诚,单凭这点便叫她说不出狠话来。

    东华还在纠结她方才的话:“就出来了?”

    “可不是就出来了。哎,你说,那老婆婆所说是真是假?不过时辰骗不得人……难不成是我俩一起着了别人的道?听说江湖上确有些邪门歪道擅长用迷药来祸害人。”凤九皱眉絮叨半晌不得要领,自己先摇了摇头,约莫觉得与个“外行人”也说不出什么名堂,口风一转道,“就你这身板,以后少逞能,可才好了些!这伤口沾了什么亮闪闪的……”

    凤九只当是意外,话里话外埋怨甚于惊疑。东华却晓得不是,他与凤九的记忆居然有了偏差。他再探问了两句,凤九倒还记得大殿中所见所闻,只对于摔倒之后的事一无所知,且对于是摔倒还是昏倒,显然他们二人有不同的理解。

    “哪里就昏倒了!我不过是一时不察扭到了脚。”凤九如是说。

    “是么?那扭到之后呢?”

    “不是你来扶我?扶又扶不动,才到庙门口就喘得慌……”看得出,对于这件事小姑娘仍有些怨念。

    东华只得捏着鼻子服软:“确实是我实力不济,决不是因为娘子太沉……”

    “你再说!”

    凤九鼓起腮帮子的样子,让他想到昔日老门主养在庭院里的一尾红狮头。每去投喂,别的鱼忙着抢食,只有那尾红狮头呆呆望他,要等催过几次,小小鱼鳍才划拉几下,慢吞吞转身去捡剩余不多的鱼食。

    阳光透过浅浅水波照在它不紧不慢张合的嘴巴上,圆溜溜的鱼眼还在拐弯抹角看他,掩耳盗铃得有几分可爱。

    他总想去点它的狮头,便如此刻他不由自主要捏她双颊,红润朱唇被迫嘟起,连气鼓鼓的模样都很相似,叫人好心情地舒展了眉头。

    见凤九眼神不善,东华这才恋恋不舍收了手,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这么说来,你说见过那台阶上的花纹是怎么回事?”

    凤九闻言眼神一虚,直到手中的布条打完最后一个结才道:“那花纹我确定见过,不过不是现在。”

    “那是何时?”

    “大概是大半年前吧。”她蹙眉想了想,“我娘亲去的早,爹爹又在外行商,庄子里的事大多交给管家伯伯打理。这两年爹爹自感年岁渐长,外头又有吴叔蒋叔他们撑着,在家的时日便久了些。爹爹虽疼我,可父女亲情这事,聚少离多时样样都好,但凡低头不见抬头见了就处处不顺眼了。

    “记得那日还在正月里,他走亲访友回来便长吁短叹,又开始念叨我的亲事。我被他说得心烦,一气之下便骑上快马出门散心。途径城西官道,我遇见一个有些奇怪的人……”

    “怎么个奇怪法?”

    凤九的表情颇为纠结,仿佛不太确定:“就是,就是他出现得十分突然,也可能是他一直在道边,但因为没有什么动静,所以我一开始没注意,总之差点惊了我的马。即便如此,那人依旧很安静,只一双眼睛直直看过来,要不是后来说了一句话,我几乎怀疑不是真人。”

    “他说的什么?”

    “他说,去山上看看。”

    “这是何意?”

    凤九摇摇头:“我也不知。当时正在行路中,我见马并未冲撞到他,问了两声也未见他有反应,便也没打算停留。等我行出数丈再回头时,早已没了那人踪影。”

    “那后来你上山了吗?”

    “本是信马游疆,也未特意要选上山的路,但说不清是什么道理,等我意识到时自己已到了半山腰。彼时我想,既来之则安之,上山便上山吧,天色不早,兜一圈也该回去了。然后……”

    东华见凤九又露出犹疑神色,不由问道:“然后如何?”

    “就在决定了上山看看之后,我在路边又遇见了那个官道上见过的人。此事至今想来还是匪夷所思,一个人的脚程如何可以超过马匹?但即便只是一晃而过,我仍觉得就是那人。我犹记得,那人朝我笑了笑,仿佛说了句‘来了就好’。”

    “不是说一晃而过?怎又听得如此清楚?”

    凤九对上东华探究地眼神:“你是不是也怀疑我不大清醒?我自己亦不敢置信,但这一幕就是这么清晰地保留了下来。”

    东华嘴唇微动,并未对此做出辩驳。到目前为止凤九所说的一切,江湖手段并非不能实现,传音入密也不是什么稀罕手段,至于人的脚程超过骏马,要么是有暗道,要么就是什么孪生子、易容术的把戏。他的疑问只在于,为什么?以及是谁对凤九使这些手段?

    他不动神色地追问:“再后来呢?”

    凤九的眉头越锁越紧:“再后来的事,容我想想……从山路上去拐过一道弯,就到了一条道口,再往前去,有很多人排着队朝前走,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我也下来跟着他们走……经过台阶,我见上面的花纹不同寻常,便停下来问周围的人,哪知他们一个都不理我,反倒推着我向前,我不愿意,就与他们理论,但依旧没有人说话……后来,好像是队伍最前头的人回过来看我,那个人,他的脸可怕得很,我一惊之下被人推了一把,一跤摔下去便没了知觉。等我醒来已经回到了庄子上,之后就发现有了这个。”她摸摸额间的印记,神情有几分落寞。

    “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东华注意到她在谈及人脸可怕时迟疑了一瞬,又听她说到这次经历与凤羽印记有关,心中更为惊异。

    凤九摇摇头:“我也问过,家丁们说是在城门外发现的我,当时我昏倒在地,一旁只有我的马。”

    “所以说,你看到很可能就是西山庙中石阶上的花纹?那又怎么会是在城门外?”

    “爹爹曾派人去山上寻访过,据说当日西山也有庙会,但庙会上的小贩商铺都说并未在山上见过我,因而我一直以为自己未曾去过那庙中,不过今日一见就不确定了。”

    此前东华只听凤九讲印记是摔了一跤后得的,哪知背后还有这般故事,他直觉其中另有文章。

    又听凤九自嘲道:“这印记来得蹊跷,一传十十传百,便有人说是妖异邪祟,背后指指点点,我几次沿着记忆中的去路搜索也未有发现……总之那段时日真是倒霉透了。不过总算还有件好事,爹爹许是被我这一跤摔怕了,怕我再出意外,便不再逼我,倒是消停了好一阵子,直至最近的招亲。”

    他听得不快:“哪里是邪祟,明明好看得紧。”丝毫不觉自己歪了重点。

    这不是她第一次说起,不过比起前次刻意的轻描淡写,眼前未加掩饰的低眉失落,叫见惯了她酣畅快意一面的人格外揪心。

    手指微动,轻扶起她的额,明艳的凤翎与梦中一般无二,小小一朵绽放于凝脂雪肌之上,色如朱丹,艳若桃李,越看越是勾魂摄魄。

    可是,摔了一跤便能摔出这么个印记来?

    何其古怪,又何其……玄妙。

    这些年来,为了寻找这朵奇花,他不知被多少人明里暗里打探过,也不知多少次被司命打趣,但他就是相信,它必然在某个地方存在着。

    现在才知道,原来它不是摇曳在哪片原野,而是真的属于一个人。

    他记得旅途中曾搭救过一位隐世遗族的长老,问起这花,那位满脸皱纹、目光深沉的老人摇了摇头说:“年轻的勇士,我没见过你画中的花,但我听过一个传说,上一辈子的执念会化为这一辈子的记忆,也许这就是你上一辈子求而不得的东西。”

    他愣怔了片刻才问:“那我能找到吗?”

    老人答:“也许能,也许不能。”

    他又问:“若是这辈子找不到,下一辈子还会记得吗?”

    老人答:“也许会,也许不会。”

    他于是无所谓地挥挥手:“既然找与不找都无定论,管它作甚,找便是了。”

    老人又摇了摇头:“光阴易逝,年轻人,你何必负累自苦,将大好年华虚掷在缥缈的执念上。”

    彼时他答:“既然下一辈子也不一定记得,更要抓紧。”

    他从小无父无母,除了报答老门主的养育之恩,别人艳羡的名利他并不牵挂,想来想去,唯一放在心上的也只有这一桩。执念又如何,人生苦短,再不试一试,这辈子就过去了。

    他抚摸着眼前这朵舒展挺立的昳丽凤羽,仿佛见到了一整片云与山之际的绚烂花海,和煦暖风里荡漾的波纹,以及波纹中蹁跹的身影。

    耳边荡起一个女子的轻笑,似清泉淙淙、莺啼鹂啭,她用温柔轻浅的嗓音唤他:“东华。”明朗中夹着娇憨,愉悦中揉着缠绵,“不许你碰了,便这么爱?”

    他听得自己的声音说:“是哪里都爱。”心头涌上悸动。

    唇落在一件温软的东西上,那女子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

    “你,瞧好了没?”胸口传来细如蚊呐的声音,“……痒。”

    东华手下一顿,察觉自己的指尖还在小姑娘额间摩挲,终于觉出不妥。

    目光下移,见到凤九颤如蝶翼的长睫,半阖的眼睑盖住了双眸,颊上微微泛红,贝齿扣着朱唇,似在竭力隐忍什么。

    他立时收回手:“抱歉。”

    因仰着头,她修长的脖颈拗出优美的弧度,身子却有些僵硬,被他猝不及防的收力,一时不察,竟要朝后倒去。

    东华反应极为迅速,长臂一伸,一手揽住腰肢,一手托起脖颈,将人护得稳当。

    只是软玉温香的一团昏头昏脑地往后倒,又昏头昏脑地被扯回来,全然不由自主,动作没了准头,连带着整个人都冲到了怀里。

    “嘭嗵”一声,他的唇撞上了她的额,二人俱是闷哼了一声。

    “疼不疼?”不约而同的问句,又不约而同地摇头,叫二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东华先来看她的额头,除了有点红并未破损,于是松了口气。

    一只小手在他唇上蹭了蹭,伸过来给他看其上沾的血迹:“倒是你这里破了口子,今日连番见血,果然不是好日子,得空要去烧烧香……”

    说到半路忽然没了声,凤九醒觉自己的举动委实暧昧,迎头对上他幽深的目光,突然便支吾起来。

    “你,你且坐着,我再去拿些伤药来。”她故作镇静地拧身出去,只是背影多少有些仓皇。

    东华舔去唇上沁出的血珠,莫名觉得舌尖有点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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